嗚呼!盛衰之理,雖曰天命,豈非人事哉!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,與其所以失之者,可以知之矣。
世言晉王之將終也,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:“梁,吾仇也;燕王,吾所立,契丹與吾約為兄弟,而皆背晉以歸梁。此三者,吾遺恨也。與爾三矢,爾其無忘乃父之志!”莊宗受而藏之于廟。其后用兵,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,請其矢,盛以錦囊,負而前驅(qū),及凱旋而納之。
方其系燕父子以組,函梁君臣之首,入于太廟,還矢先王,而告以成功,其意氣之盛,可謂壯哉!及仇讎已滅,天下已定,一夫夜呼,亂者四應,倉皇東出,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,君臣相顧,不知所歸,至于誓天斷發(fā),泣下沾襟,何其衰也!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?抑本其成敗之跡,而皆自于人歟?《書》曰:“滿招損,謙受益?!?ahref="/shici/mingju/416180.html">憂勞可以興國,逸豫可以亡身,自然之理也。
故方其盛也,舉天下豪杰,莫能與之爭;及其衰也,數(shù)十伶人困之,而身死國滅,為天下笑。夫
當薛侯之初令也,珰而虎者,張甚??ひ刂?,泣而就逮。侯少年甫任事,人皆為侯危。侯笑曰:“不然。此蒙莊氏所謂養(yǎng)虎者也。猝饑則噬人,而猝飽必且負嵎。吾饑之使不至怒;而飽之使不至驕,政在我矣?!币讯图s。至他郡邑,暴橫甚,荊則招之亦不至。
而是時適有播酋之變。部使者檄下如雨,計畝而誅,計丁而夫。耕者哭于田,驛者哭于郵。而荊之去川也邇。沮水之余,被江而下,惴惴若不能一日處。侯諭父老曰:“是釜中魚,何能為?”戒一切勿囂。且曰,“奈何以一小逆疲吾赤子!”諸征調(diào)皆緩其議,未幾果平。
余時方使還,聞之嘆曰:“今天下為大小吏者皆若此,無憂太平矣?!毙∶駸o識,見一二官吏與珰相持而擊,則群然譽。故激之名張,而調(diào)之功隱。吾務其張而不顧其害,此猶借鋒以割耳。自古國家之禍,造于小人,而成于貪功幸名之君子者,十常八九。故自楚、蜀造禍以來,識者之憂,有深于珰與夷者。辟如病人,冀病之速去也,而純用攻伐之劑,其人不死于病而死于攻。今觀侯之治荊,激之耶,抑調(diào)之耶?吏侯一日而秉政,其不以貪功幸名之藥毒天下也審矣。
侯為人豐頤廣額,一見知其巨材。今年秋以試事分校省闈,首取余友元善,次余弟宗郢。元善才識卓絕,其為文骨勝其肌,根極幽徹,非具眼如侯,未有能賞識其俊者。余弟質(zhì)直溫文,其文如其人,能不為師門之辱者。以此二士度一房,奚啻得五?侯可謂神于相士者也。侯之徽政,不可枚舉。略述其大者如此。漢庭第治行,詎有能出侯上者?侯行矣?!?/p>
嗚呼。使逆珰時不為激而為調(diào),寧至決裂乎?誰謂文人無奇識,不能燭幾于先也。
君子病無乎內(nèi)而飾乎外,有乎內(nèi)而不飾乎外者。無乎內(nèi)而飾乎外,則是設(shè)覆為阱也,禍孰大焉;有乎內(nèi)而不飾乎外,則是焚梓毀璞也,詬孰甚焉!于是有切磋琢磨、鏃礪栝羽之道,圣人以為重。豆盧生,內(nèi)之有者也,余是以好之,而欲其遂焉。而恒以幼孤羸餒為懼,恤恤焉游諸侯求給乎是,是固所以有乎內(nèi)者也。然而不克專志于學,飾乎外者未大,吾愿子以《詩》、《禮》為冠屨,以《春秋》為襟帶,以圖史為佩服,瑯乎璆璜沖牙之響發(fā)焉,煌乎山龍華蟲之采列焉,則揖讓周旋乎宗廟朝廷斯可也。惜乎余無祿食于世,不克稱其欲,成其志,而姑欲其速反也,故詩而序云。
河東薛存義將行,柳子載肉于俎,崇酒於觴,追而送之江滸,飲食之。且告曰:“凡吏于土者,若知其職乎?蓋民之役,非以役民而已也。凡民之食于土者,出其什一傭乎吏,使司平于我也。今我受其直,怠其事者,天下皆然。豈惟怠之,又從而盜之。向使傭一夫于家,受若值,怠若事,又盜若貨器,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。以今天下多類此,而民莫敢肆其怒與黜罰者,何哉?勢不同也。勢不同而理同,如吾民何?有達于理者,得不恐而畏乎!”
存義假令零陵二年矣。早作而夜思,勤力而勞心;訟者平,賦者均,老弱無懷詐暴憎。其為不虛取直也的矣,其知恐而畏也審矣。
吾賤且辱,不得與考績幽明之說;于其往也,故賞以酒肉而重之以辭。
陽山,天下之窮處也。陸有丘陵之險,虎豹之虞。江流悍急,橫波之石,廉利侔劍戟,舟上下失勢,破碎淪溺者,往往有之??h廓無居民,官無丞尉,夾江荒茅篁竹之間,小吏十余家,皆鳥言夷面。始至,言語不通,畫地為字,然后可告以出租賦,奉期約。是以賓客游從之士,無所為而至。愈待罪于斯,且半歲矣。
有區(qū)生者,誓言相好,自南海挐舟而來。升自賓階,儀觀甚偉,坐與之語,文義卓然。莊周云:“逃空虛者,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!”況如斯人者,豈易得哉!入吾室,聞《詩》、《書》仁義之說,欣然喜,若有志于其間也。與之翳嘉林,坐石磯,投竿而漁,陶然以樂,若能遺外聲利,而不厭乎貧賤也。歲之初吉,歸拜其親,酒壺既傾,序以識別。
吾少時讀《醉鄉(xiāng)記》,私怪隱居者無所累于世,而猶有是言,豈誠旨于味耶?及讀阮籍、陶潛詩,乃知彼雖偃蹇,不欲與世接,然猶未能平其心,或為事物是非相感發(fā),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。若顏子操瓢與簞,曾參歌聲若出金石,彼得圣人而師之,汲汲每若不可及,其于外也固不暇,尚何曲之托,而昏冥之逃耶?
吾又以為悲醉鄉(xiāng)之徒不遇也。建中初,天子嗣位,有意貞觀、開元之丕績,在廷之臣爭言事。當此時,醉鄉(xiāng)之后世又以直廢吾既悲醉鄉(xiāng)之文辭,而又嘉良臣之烈,思識其子孫。今子之來見我也,無所挾,吾猶將張之;況文與行不失其世守,渾然端且厚。惜乎吾力不能振之,而其言不見信于世也。于其行,姑分之飲酒。
余始不欲與佛者游,嘗讀東坡所作《勤上人詩序》,見其稱勤之賢曰:“使勤得列于士大夫之間,必不負歐陽公?!庇嘤谑潜看蠓蛑L壞已久,而喜佛者之有可與游者。
去年春,余客居城西,讀書之暇,因往云巖諸峰間,求所謂可與游者,而得虛白上人焉。
虛白形癯而神清,居眾中不妄言笑。余始識于劍池之上,固心已賢之矣。入其室,無一物,弊簀折鐺,塵埃蕭然。寒不暖,衣一衲,饑不飽,粥一盂,而逍遙徜徉,若有余樂者。間出所為詩,則又紆徐怡愉,無急迫窮苦之態(tài),正與其人類。
方春二三月時,云巖之游者盛,巨官要人,車馬相屬。主者撞鐘集眾,送迎唯謹,虛白方閉戶寂坐如不聞;及余至,則曳敗履起從,指幽導勝于長林絕壁之下,日入而后已。余益賢虛白,為之太息而有感焉。近世之士大夫,趨于途者駢然,議于廬者歡然,莫不惡約而愿盈,迭夸而交詆,使虛白襲冠帶以齒其列,有肯為之者乎?或以虛白佛者也,佛之道貴靜而無私,其能是亦宜耳!余曰:今之佛者無呶呶焉肆荒唐之言者乎?無逐逐焉從造請之役者乎?無高屋廣廈以居美女豐食以養(yǎng)者乎?然則虛白之賢不惟過吾徒,又能過其徒矣。余是以樂與之游而不知厭也。
今年秋,虛白將東游,來請一言以為贈。余以虛白非有求于世者,豈欲余張之哉?故書所感者如此,一以風乎人,一以省于己,使無或有愧于虛白者而已。
秘閣修撰韓公知婺之明年,以“恣行酷政,民冤無告”劾去。
去之日,百姓遮府門愿留者,頃刻合數(shù)千人,手持牒以告攝郡事。攝郡事振手止之,輒直前不顧;則受其牒,不敢以聞。
明日出府,相與擁車下,道中至不可頓足。則冒禁行城上,累累不絕。拜且泣下,至有鎖其喉自誓于公之前者。里巷小兒數(shù)十百輩羅馬前,且泣下。君為之抆淚,告以君命決不應留;輒柴其關(guān)如不聞。
日且暮,度不可止,則奪剌史車置道旁,以民間小輿舁至梵嚴精舍,燃火風雪中圍守之。其挾舟走行闕告丞相御史者,蓋千數(shù)百人而未止。
又明日,回泊通波亭,乘間欲以舟去,百姓又相與擁之不置,溪流亦復堰斷不可通。鄉(xiāng)士大夫懼蟻螻之微不足以回天聽,委曲諭之,且卻且行。久乃曰:“愿公徐行,天子且有詔矣?!惫卓现?。道稍開,公疾馳徑去。后來者咎其徒之不合舍去,責誚怒罵,不啻仇敵。
嗚呼!大官,所尊也;民,所信也。所尊之劾如彼,而所信之情如此,吾亦不知公之政何如也,將從智者而問之。
昌言舉進士時,吾始數(shù)歲,未學也。憶與群兒戲先府君側(cè),昌言從旁取棗栗啖我;家居相近,又以親戚故,甚狎。昌言舉進士,日有名。吾后漸長,亦稍知讀書,學句讀、屬對、聲律,未成而廢。昌言聞吾廢學,雖不言,察其意,甚恨。后十余年,昌言及第第四人,守官四方,不相聞。吾日益壯大,乃能感悔,摧折復學。又數(shù)年,游京師,見昌言長安,相與勞問,如平生歡。出文十數(shù)首,昌言甚喜稱善。吾晚學無師,雖日當文,中甚自慚;及聞昌言說,乃頗自喜。今十余年,又來京師,而昌言官兩制,乃為天子出使萬里外強悍不屈之虜庭,建大旆,從騎數(shù)百,送車千乘,出都門,意氣慨然。自思為兒時,見昌言先府君旁,安知其至此?富貴不足怪,吾于昌言獨有感也!大丈夫生不為將,得為使,折沖口舌之間足矣。
往年彭任從富公使還,為我言曰:“既出境,宿驛亭。聞介馬數(shù)萬騎馳過,劍槊相摩,終夜有聲,從者怛然失色。及明,視道上馬跡,尚心掉不自禁?!狈蔡斔钥湟袊?,多此類。中國之人不測也,故或至于震懼而失辭,以為夷狄笑。嗚呼!何其不思之甚也!昔者奉春君使冒頓,壯士健馬皆匿不見,是以有平城之役。今之匈奴,吾知其無能為也。孟子曰:“說大人則藐之?!睕r與夷狄!請以為贈。
予嘗有幽憂之疾,退而閑居,不能治也。既而學琴于友人孫道滋,受宮聲數(shù)引,久而樂之,不知其疾之在體也。夫疾,生乎憂者也。藥之毒者,能攻其疾之聚,不若聲之至者,能和其心之所不平。心而平,不和者和,則疾之忘也宜哉。
夫琴之為技小矣,及其至也,大者為宮,細者為羽,操弦驟作,忽然變之,急者凄然以促,緩者舒然以和,如崩崖裂石、高山出泉,而風雨夜至也。如怨夫寡婦之嘆息,雌雄雍雍之相鳴也。其憂深思遠,則舜與文王、孔子之遺音也;悲愁感憤,則伯奇孤子、屈原忠臣之所嘆也。喜怒哀樂,動人必深。而純古淡泊,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、孔子之文章、《易》之憂患、《詩》之怨刺無以異。其能聽之以耳,應之以手,取其和者,道其湮郁,寫其幽思,則感人之際,亦有至者焉。
予友楊君,好學有文,累以進士舉,不得志。及從蔭調(diào),為尉于劍浦,區(qū)區(qū)在東南數(shù)千里外.是其心固有不平者。且少又多疾,而南方少醫(yī)藥。風俗飲食異宜。以多疾之體,有不平之心,居異宜之俗,其能郁郁以久乎?然欲平其心以養(yǎng)其疾,于琴亦將有得焉。故予作《琴說》以贈其行,且邀道滋酌酒,進琴以為別。
昔疏廣、受二子,以年老,一朝辭位而去。于是公卿設(shè)供帳,祖道都門外,車數(shù)百輛;道路觀者,多嘆息泣下,共言其賢。漢史既傳其事,而后世工畫者,又圖其跡,至今照人耳目,赫赫若前日事。
國子司業(yè)楊君巨源,方以能詩訓后進,一旦以年滿七十,亦白相去,歸其鄉(xiāng)。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,今楊與二疏,其意豈異也?
予忝在公卿后,遇病不能出,不知楊侯去時,城門外送者幾人,車幾輛,馬幾匹,道旁觀者,亦有嘆息知其為賢與否;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,繼二疏蹤跡否,不落莫否。見今世無工畫者,而畫與不畫,固不論也。
然吾聞楊侯之去,相有愛而惜之者,白以為其都少尹,不絕其祿。又為歌詩以勸之,京師之長于詩者,亦屬而和之。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,有是事否。古今人同不同,未可知也。
中世士大夫,以官為家,罷則無所于歸。楊侯始冠,舉于其鄉(xiāng),歌《鹿鳴》而來也。今之歸,指其樹曰:“某樹,吾先人之所種也;某水、某丘,吾童子時所釣游也?!编l(xiāng)人莫不加敬,誡子孫以楊侯不去其鄉(xiāng)為法。古之所謂鄉(xiāng)先生沒而可祭于社者,其在斯人歟?其在斯人歟?
太行之陽有盤谷。盤谷之間,泉甘而土肥,草木叢茂,居民鮮少。或曰:“謂其環(huán)兩山之間,故曰‘盤’?!被蛟唬骸笆枪纫?,宅幽而勢阻,隱者之所盤旋?!庇讶死钤妇又?/p>
愿之言曰:“人之稱大丈夫者,我知之矣:利澤施于人,名聲昭于時,坐于廟朝,進退百官,而佐天子出令;其在外,則樹旗旄,羅弓矢,武夫前呵,從者塞途,供給之人,各執(zhí)其物,夾道而疾馳。喜有賞,怒有刑。才畯滿前,道古今而譽盛德,入耳而不煩。曲眉豐頰,清聲而便體,秀外而惠中,飄輕裾,翳長袖,粉白黛綠者,列屋而閑居,妒寵而負恃,爭妍而取憐。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、用力于當世者之所為也。吾非惡此而逃之,是有命焉,不可幸而致也。
窮居而野處,升高而望遠,坐茂樹以終日,濯清泉以自潔。采于山,美可茹;釣于水,鮮可食。起居無時,惟適之安。與其有譽于前,孰若無毀于其后;與其有樂于身,孰若無憂于其心。車服不維,刀鋸不加,理亂不知,黜陟不聞。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,我則行之。
伺候于公卿之門,奔走于形勢之途,足將進而趑趄,口將言而囁嚅,處污穢而不羞,觸刑辟而誅戮,僥幸于萬一,老死而后止者,其于為人,賢不肖何如也?”
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,與之酒而為之歌曰:“盤之中,維子之宮;盤之土,維子之稼;盤之泉,可濯可沿;盤之阻,誰爭子所?窈而深,廓其有容;繚而曲,如往而復。嗟盤之樂兮,樂且無央;虎豹遠跡兮,蛟龍遁藏;鬼神守護兮,呵禁不祥。飲且食兮壽而康,無不足兮奚所望!膏吾車兮秣吾馬,從子于盤兮,終吾生以徜徉!”
伯樂一過冀北之野,而馬群遂空。夫冀北馬多天下。伯樂雖善知馬,安能空其郡邪?解之者曰:“吾所謂空,非無馬也,無良馬也。伯樂知馬,遇其良,輒取之,群無留良焉。茍無良,雖謂無馬,不為虛語矣。”
東都,固士大夫之冀北也。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,洛之北涯曰石生,其南涯曰溫生。大夫烏公,以鈇鉞鎮(zhèn)河陽之三月,以石生為才,以禮為羅,羅而致之幕下。未數(shù)月也,以溫生為才,于是以石生為媒,以禮為羅,又羅而致之幕下。東都雖信多才士,朝取一人焉,拔其尤;暮取一人焉,拔其尤。自居守河南尹,以及百司之執(zhí)事,與吾輩二縣之大夫,政有所不通,事有所可疑,奚所咨而處焉?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,誰與嬉游?小子后生,于何考德而問業(yè)焉?縉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,無所禮于其廬。若是而稱曰:“大夫烏公一鎮(zhèn)河陽,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?!必M不可也?
夫南面而聽天下,其所托重而恃力者,惟相與將耳。相為天子得人于朝廷,將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,求內(nèi)外無治,不可得也。愈縻于茲,不能自引去,資二生以待老。今皆為有力者奪之,其何能無介然于懷邪?生既至,拜公于軍門,其為吾以前所稱,為天下賀;以后所稱,為吾致私怨于盡取也。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,愈因推其意而序之。
樂也者,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,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。金、石、絲、竹、匏、土、革、木八者,物之善鳴者也。維天之于時也亦然,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。是故以鳥鳴春,以雷鳴夏,以蟲鳴秋,以風鳴冬。四時之相推敚,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?
其于人也亦然。人聲之精者為言,文辭之于言,又其精也,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。其在唐、虞,咎陶、禹,其善鳴者也,而假以鳴,夔弗能以文辭鳴,又自假于《韶》以鳴。夏之時,五子以其歌鳴。伊尹鳴殷,周公鳴周。凡載于《詩》、《書》六藝,皆鳴之善者也。周之衰,孔子之徒鳴之,其聲大而遠。傳曰:“天將以夫子為木鐸?!逼涓バ乓雍酰∑淠┮玻f周以其荒唐之辭鳴。楚,大國也,其亡也以屈原鳴。臧孫辰、孟軻、荀卿,以道鳴者也。楊朱、墨翟、管夷吾、晏嬰、老聃、申不害、韓非、慎到、田駢、鄒衍、尸佼、孫武、張儀、蘇秦之屬,皆以其術(shù)鳴。秦之興,李斯鳴之。漢之時,司馬遷、相如、揚雄,最其善鳴者也。其下魏晉氏,鳴者不及于古,然亦未嘗絕也。就其善者,其聲清以浮,其節(jié)數(shù)以急,其辭淫以哀,其志弛以肆;其為言也,亂雜而無章。將天丑其德莫之顧邪?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!
唐之有天下,陳子昂、蘇源明、元結(jié)、李白、杜甫、李觀,皆以其所能鳴。其存而在下者,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。其高出魏晉,不懈而及于古,其他浸淫乎漢氏矣。從吾游者,李翱、張籍其尤也。三子者之鳴信善矣。抑不知天將和其聲,而使鳴國家之盛邪,抑將窮餓其身,思愁其心腸,而使自鳴其不幸邪?三子者之命,則懸乎天矣。其在上也奚以喜,其在下也奚以悲!東野之役于江南也,有若不釋然者,故吾道其于天者以解之。
河陽軍節(jié)度、御史大夫烏公,為節(jié)度之三月,求士于從事之賢者。有薦石先生者。公曰:“先生何如?”曰:“先生居嵩、邙、瀍、谷之間,冬一裘,夏一葛,食朝夕,飯一盂,蔬一盤。人與之錢,則辭;請與出游,未嘗以事免;勸之仕,不應。坐一室,左右圖書。與之語道理,辨古今事當否,論人高下,事后當成敗,若河決下流而東注;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,而王良、造父為之先后也;若燭照、數(shù)計而龜卜也?!贝蠓蛟唬骸跋壬幸宰岳?,無求于人,其肯為某來邪?”從事曰:“大夫文武忠孝,求士為國,不私于家。方今寇聚于恒,師還其疆,農(nóng)不耕收,財粟殫亡。吾所處地,歸輸之涂,治法征謀,宜有所出。先生仁且勇。若以義請而強委重焉,其何說之辭?”于是撰書詞,具馬幣,卜日以受使者,求先生之廬而請焉。
先生不告于妻子,不謀于朋友,冠帶出見客,拜受書禮于門內(nèi)。宵則沫浴,戒行李,載書冊,問道所由,告行于常所來往。晨則畢至,張上東門外。酒三行,且起,有執(zhí)爵而言者曰:“大夫真能以義取人,先生真能以道自任,決去就。為先生別?!庇肿枚T唬骸胺踩ゾ统鎏幒纬#┝x之歸。遂以為先生壽?!庇肿枚T唬骸笆勾蠓蚝銦o變其初,無務富其家而饑其師,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,無昧于諂言,惟先生是聽,以能有成功,保天子之寵命?!庇肿T唬骸笆瓜壬鸁o圖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?!毕壬鸢葑^o曰:“敢不敬蚤夜以求從祝規(guī)?!庇谑菛|都之人士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。遂各為歌詩六韻,遣愈為之序云。
青霞沈君,由錦衣經(jīng)歷上書詆宰執(zhí),宰執(zhí)深疾之。方力構(gòu)其罪,賴明天子仁圣,特薄其譴,徙之塞上。當是時,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。已而,君纍然攜妻子,出家塞上。會北敵數(shù)內(nèi)犯,而帥府以下,束手閉壘,以恣敵之出沒,不及飛一鏃以相抗。甚且及敵之退,則割中土之戰(zhàn)沒者與野行者之馘以為功。而父之哭其子,妻之哭其夫,兄之哭其弟者,往往而是,無所控吁。君既上憤疆埸之日弛,而又下痛諸將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也,數(shù)嗚咽欷歔;,而以其所憂郁發(fā)之于詩歌文章,以泄其懷,即集中所載諸什是也。
君故以直諫為重于時,而其所著為詩歌文章,又多所譏刺,稍稍傳播,上下震恐。始出死力相煽構(gòu),而君之禍作矣。君既沒,而中朝之士雖不敢訟其事,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者,尋且坐罪罷去。又未幾,故宰執(zhí)之仇君者亦報罷。而君之故人俞君,于是裒輯其生平所著若干卷,刻而傳之。而其子襄,來請予序之首簡。
茅子受讀而題之曰:若君者,非古之志士之遺乎哉?孔子刪《詩》,自《小弁》之怨親,《巷伯》之刺讒而下,其間忠臣、寡婦、幽人、懟士之什,并列之為“風”,疏之為“雅”,不可勝數(shù)。豈皆古之中聲也哉?然孔子不遽遺之者,特憫其人,矜其志。猶曰“發(fā)乎情,止乎禮義”,“言之者無罪,聞之者足以為戒”焉耳。予嘗按次春秋以來,屈原之《騷》疑于怨,伍胥之諫疑于脅,賈誼之《疏》疑于激,叔夜之詩疑于憤,劉蕡之對疑于亢。然推孔子刪《詩》之旨而裒次之,當亦未必無錄之者。君既沒,而海內(nèi)之薦紳大夫,至今言及君,無不酸鼻而流涕。嗚呼!集中所載《鳴劍》、《籌邊》諸什,試令后之人讀之,其足以寒賊臣之膽,而躍塞垣戰(zhàn)士之馬,而作之愾也,固矣!他日國家采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,其能遺之也乎?予謹識之。
至于文詞之工不工,及當古作者之旨與否,非所以論君之大者也,予故不著。嘉靖癸亥孟春望日歸安茅坤拜手序。
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,夫豈然哉?蓋世所傳詩者,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。凡士之蘊其所有,而不得施于世者,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,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,往往探其奇怪,內(nèi)有憂思感憤之郁積,其興于怨刺,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,而寫人情之難言。蓋愈窮則愈工。然則非詩之能窮人,殆窮者而后工也。
予友梅圣俞,少以蔭補為吏,累舉進士,輒抑于有司,困于州縣,凡十余年。年今五十,猶從辟書,為人之佐,郁其所蓄,不得奮見于事業(yè)。其家宛陵,幼習于詩,自為童子,出語已驚其長老。既長,學乎六經(jīng)仁義之說,其為文章,簡古純粹,不求茍說于世。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。然時無賢愚,語詩者必求之圣俞;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,樂于詩而發(fā)之,故其平生所作,于詩尤多。世既知之矣,而未有薦于上者。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:“二百年無此作矣!”雖知之深,亦不果薦也。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,作為雅、頌,以歌詠大宋之功德,薦之清廟,而追商、周、魯頌之作者,豈不偉歟!奈何使其老不得志,而為窮者之詩,乃徒發(fā)于蟲魚物類,羈愁感嘆之言。世徒喜其工,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!可不惜哉!
圣俞詩既多,不自收拾。其妻之兄子謝景初,懼其多而易失也,取其自洛陽至于吳興以來所作,次為十卷。予嘗嗜圣俞詩,而患不能盡得之,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,輒序而藏之。
其后十五年,圣俞以疾卒于京師,余既哭而銘之,因索于其家,得其遺稿千余篇,并舊所藏,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,為一十五卷。嗚呼!吾于圣俞詩論之詳矣,故不復云。
廬陵歐陽修序。
太史公曰:“先人有言:‘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??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,有能紹明世、正《易傳》,繼《春秋》、本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之際?’”意在斯乎!意在斯乎!小子何敢讓焉!
上大夫壺遂曰:“昔孔子何為而作《春秋》哉”?太史公曰:“余聞董生曰:‘周道衰廢,孔子為魯司寇,諸侯害子,大夫雍之??鬃又灾挥茫乐恍幸?,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,以為天下儀表,貶天子,退諸侯,討大夫,以達王事而已矣?!釉唬骸矣d之空言,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?!颉洞呵铩?,上明三王之道,下辨人事之紀,別嫌疑,明是非,定猶豫,善善惡惡,賢賢賤不肖,存亡國,繼絕世,補弊起廢,王道之大者也。《易》著天地、陰陽、四時、五行,故長于變;《禮》經(jīng)紀人倫,故長于行;《書》記先王之事,。故長于政;《詩》記山川、溪谷、禽獸、草木、牝牡、雌雄,故長于風;《樂》樂所以立,故長于和;《春秋》辨是非,故長于治人。是故《禮》以節(jié)人,《樂》以發(fā)和,《書》以道事,《詩》以達意,《易》以道化,《春秋》以道義。撥亂世反之正,莫近于《春秋》?!洞呵铩肺某蓴?shù)萬,其指數(shù)千。萬物之散聚皆在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之中,弒君三十六,亡國五十二,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(shù)。察其所以,皆失其本已。故《易》曰‘失之毫厘,差之千里?!试弧紡s君,子弒父,非一旦一夕之故也,其漸久矣’。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前有讒而弗見,后有賊而不知。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《春秋》,守經(jīng)事而不知其宜,遭變事而不知其權(quán)。為人君父而不通于《春秋》之義者,必蒙首惡之名。為人臣子而不通于《春秋》之義者,必陷篡弒之誅,死罪之名。其實皆以為善,為之不知其義,被之空言而不敢辭。夫不通禮義之旨,至于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。夫君不君則犯,臣不臣則誅,父不父則無道,子不子則不孝。此四行者,天下之大過也。以天下之大過予之,則受而弗敢辭。故《春秋》者,禮義之大宗也。夫禮禁未然之前,法施已然之后;法之所為用者易見,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?!?/p>
壺遂曰:“孔子之時,上無明君,下不得任用,故作《春秋》,垂空文以斷禮義,當一王之法。今夫子上遇明天子,下得守職,萬事既具,咸各序其宜,夫子所論,欲以何明?”
太史公曰:“唯唯,否否,不然。余聞之先人曰:‘伏羲至純厚,作《易》八卦。堯舜之盛,《尚書》載之,禮樂作焉。湯武之隆,詩人歌之。《春秋》采善貶惡,推三代之德,褒周室,非獨刺譏而已也?!瘽h興以來,至明天子,獲符瑞,封禪,改正朔,易服色,受命于穆清,澤流罔極,海外殊俗,重譯款塞,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。臣下百官力誦圣德,猶不能宣盡其意。且士賢能而不用,有國者之恥;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,有司之過也。且余嘗掌其官,廢明圣盛德不載,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(yè)不述,墮先人所言,罪莫大焉。余所謂述故事,整齊其世傳,非所謂作也,而君比之于《春秋》,謬矣?!?/p>
于是論次其文。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,幽于縲紲。乃喟然而嘆曰:“是余之罪也夫。是余之罪也夫!身毀不用矣!”退而深惟曰:“夫《詩》、《書》隱約者,欲遂其志之思也。昔西伯拘羑里,演《周易》;孔子厄陳、蔡,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著《離騷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國語》;孫子臏腳,而論兵法;不韋遷蜀,世傳《呂覽》;韓非囚秦,《說難》、《孤憤》;《詩》三百篇,大抵賢圣發(fā)憤之所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結(jié),不得通其道也,故述往事,思來者?!庇谑亲涫鎏仗埔詠恚劣邝胫?,自黃帝始。
老子曰:“至治之極,鄰國相望,雞狗之聲相聞,民各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俗,樂其業(yè),至老死不相往來?!北赜么藶閯?,挽近世涂民耳目,則幾無行矣。
太史公曰:夫神農(nóng)以前,吾不知已。至若《詩》、《書》所述虞、夏以來,耳目欲極聲色之好,口欲窮芻豢之味,身安逸樂而心夸矜勢能之榮。使俗之漸民久矣,雖戶說以眇論,終不能化。故善者因之,其次利道之,其次教誨之,其次整齊之,最下者與之爭。
夫山西饒材、竹、旄、玉石,山東多魚、鹽、漆、絲、聲色,江南出棻、梓、姜、桂、金、錫、連、丹沙、犀、玳瑁、珠璣、齒、革,龍門、碣石北多馬、牛、羊、旃、裘、筋、角;銅、鐵則千里往往山出置。此其大較也。皆中國人民所喜好,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。故待農(nóng)而食之,虞而出之,工而成之,商而通之。此寧有政教發(fā)征期會哉?人各任其能,竭其力,以得所欲。故物賤之征貴,貴之征賤,各勸其業(yè),樂其事,若水之趨下,日夜無休時,不召而自來,不求而民出之。豈非道之所符,而自然之驗邪?
《周書》曰:“農(nóng)不出則乏其食,工不出則乏其事,商不出則三寶絕,虞不出則財匱少。”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。此四者,民所衣食之原也。原大則饒,原小則鮮。上則富國,下則富家。貧富之道,莫之奪予,而巧者有余,拙者不足。故太公望封于營丘,地潟鹵,人民寡,于是太公勸其女功,極技巧,通魚鹽,則人物歸之,繦至而輻湊。故齊冠帶衣履天下,海岱之閑斂袂而往朝焉。其后齊中衰,管子修之,設(shè)輕重九府,則桓公以霸,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;而管氏亦有三歸,位在陪臣,富于列國之君。是以齊富強至于威宣也。
故曰:“倉廩實而知禮節(jié),衣食足而知榮辱。”禮生于有而廢于無。故君子富,好行其德;小人富,以適其力。淵深而魚生之,山深而獸往之,人富而仁義附焉。富者得執(zhí)益彰,失執(zhí)則客無所之,以而不樂。夷狄益甚。諺曰:“千金之子,不死于市?!贝朔强昭砸?。故曰:“天下熙熙,皆為利來;天下壤壤,皆為利往?!狈蚯С酥?,萬家之侯,百室之君,尚猶患貧,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!
太史公讀秦楚之際,曰:初作難,發(fā)于陳涉;虐戾滅秦自項氏;撥亂誅暴,平定海內(nèi),卒踐帝祚,成于漢家。五年之間,號令三嬗,自生民以來,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!
昔虞、夏之興,積善累功數(shù)十年,德洽百姓,攝行政事,考之于天,然后在位。湯、武之王,乃由契、后稷,修仁行義十余世,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,猶以為未可,其后乃放弒。秦起襄公,章于文、繆,獻、孝之后,稍以蠶食六國,百有余載,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。以德若彼,用力如此,蓋一統(tǒng)若斯之難也!
秦既稱帝,患兵革不休,以有諸侯也,于是無尺土之封,墮壞名城,銷鋒鏑,鋤豪杰,維萬世之安。然王跡之興,起于閭巷,合從討伐,軼于三代。鄉(xiāng)秦之禁,適足以資賢者為驅(qū)除難耳,故奮發(fā)其所為天下雄,安在無土不王?此乃傳之所謂大圣乎?豈非天哉?豈非天哉?非大圣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?
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,非獨內(nèi)德茂也,蓋亦有外戚之助焉。夏之興也以涂山,而桀之放也以末喜。殷之興也以有娀,紂之殺也嬖妲己。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,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。故《易》基《乾》《坤》,《詩》始《關(guān)雎》,《書》美釐降,《春秋》譏不親迎。夫婦之際,人道之大倫也。禮之用,唯婚姻為兢兢。夫樂調(diào)而四時和,陰陽之變,萬物之統(tǒng)也。可不慎與?人能弘道,無如命何。甚哉,妃匹之愛,君不能得之于臣,父不能得之于子,況卑不乎!即歡合矣,或不能成子姓;能成子姓矣,或不能要終:豈非命也哉?孔子罕稱命,蓋難言之也。非通幽明,惡能識乎性命哉?
予少以進士游京師,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。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,休兵革,養(yǎng)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,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,無所用其能者,往往伏而不出,山林屠販,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,欲從而求之不可得。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。
曼卿為人,廓然有大志,時人不能用其材,曼卿亦不屈以求合。無所放其意,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,淋漓顛倒而不厭。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,庶幾狎而得之,故嘗喜從曼卿游,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。
浮屠秘演者,與曼卿交最久,亦能遺外世俗,以氣節(jié)相高。二人歡然無所間。曼卿隱于酒,秘演隱于浮屠,皆奇男子也。然喜為歌詩以自娛,當其極飲大醉,歌吟笑呼,以適天下之樂,何其壯也!一時賢士,皆愿從其游,予亦時至其室。十年之間,秘演北渡河,東之濟、鄆,無所合,困而歸,曼卿已死,秘演亦老病。嗟夫!二人者,予乃見其盛衰,則予亦將老矣!
夫曼卿詩辭清絕,尤稱秘演之作,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。秘演狀貌雄杰,其胸中浩然。既習于佛,無所用,獨其詩可行于世。而懶不自惜,已老,胠其橐,尚得三、四百篇,皆可喜者。
曼卿死,秘演漠然無所向。聞東南多山水,其巔崖崛峍,江濤洶涌,甚可壯也,欲往游焉。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。于其將行,為敘其詩,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。
慶歷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廬陵歐陽修序。
孔子曰:“導之以政,齊之以刑,民免而無恥。導之以德,齊之以禮,有恥且格?!崩鲜戏Q:“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無德?!薄胺钭陶拢I賊多有?!碧饭唬盒旁帐茄砸?!法令者治之具,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。昔天下之網(wǎng)嘗密矣然奸偽萌起,其極也,上下相遁,至于不振當是之時,吏治若救火揚沸,非武健嚴酷,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!言道德者,溺其職矣。故曰“聽訟,吾猶人也,必也使無訟乎。”“下士聞道大笑之”。非虛言也。漢興,破觚而為圜,斫雕而為樸,網(wǎng)漏于吞舟之魚,而吏治,不至于奸,黎民艾安。由是觀之,在彼不在此。
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。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?古人秉燭夜游,良有以也。況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。
嗚呼!盛衰之理,雖曰天命,豈非人事哉!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,與其所以失之者,可以知之矣。
世言晉王之將終也,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:“梁,吾仇也;燕王,吾所立;契丹與吾約為兄弟;而皆背晉以歸梁。此三者,吾遺恨也。與爾三矢,爾其無忘乃父之志!”莊宗受而藏之于廟。其后用兵,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,請其矢,盛以錦囊,負而前驅(qū),及凱旋而納之。
方其系燕父子以組,函梁君臣之首,入于太廟,還矢先王,而告以成功,其意氣之盛,可謂壯哉!及仇讎已滅,天下已定,一夫夜呼,亂者四應,倉皇東出,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,君臣相顧,不知所歸。至于誓天斷發(fā),泣下沾襟,何其衰也!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?抑本其成敗之跡,而皆自于人歟?
《書》曰:“滿招損,謙得益?!睉n勞可以興國,逸豫可以亡身,自然之理也。故方其盛也,舉天下之豪杰,莫能與之爭;及其衰也,數(shù)十伶人困之,而身死國滅,為天下笑。夫禍患常積于忽微,而智勇多困于所溺,豈獨伶人也哉!作《伶官傳》。
自古宦者亂人之國,其源深于女禍。女,色而已,宦者之害,非一端也。
蓋其用事也近而習,其為心也專而忍。能以小善中人之意,小信固人之心,使人主必信而親之。待其已信,然后懼以禍福而把持之。雖有忠臣、碩士列于朝廷,而人主以為去己疏遠,不若起居飲食、前后左右之親可恃也。故前后左右者日益親,而忠臣、碩士日益疏,而人主之勢日益孤。勢孤,則懼禍之心日益切,而把持者日益牢。安危出其喜怒,禍患伏于帷闥,則向之所謂可恃者,乃所以為患也?;家焉疃X之,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,緩之則養(yǎng)禍而益深,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(zhì)。雖有圣智,不能與謀。謀之而不可為,為之而不可成,至其甚,則俱傷而兩敗。故其大者亡國,其次亡身,而使奸豪得借以為資而起,至抉其種類,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。此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,非一世也。
夫為人主者,非欲養(yǎng)禍于內(nèi)而疏忠臣、碩士于外,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。夫女色之惑,不幸而不悟,而禍斯及矣。使其一悟,捽而去之可也?;抡咧疄榈湥m欲悔悟,而勢有不得而去也,唐昭宗之事是已。故曰“深于女禍者”,謂此也。可不戒哉?
灌水之陽有溪焉,東流入于瀟水?;蛟唬喝绞蠂L居也,故姓是溪為冉溪。或曰:可以染也,名之以其能,故謂之染溪。予以愚觸罪,謫瀟水上。愛是溪,入二三里,得其尤絕者家焉。古有愚公谷,今予家是溪,而名莫能定,士之居者,猶龂龂然,不可以不更也,故更之為愚溪。
愚溪之上,買小丘,為愚丘。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,得泉焉,又買居之,為愚泉。愚泉凡六穴,皆出山下平地,蓋上出也。合流屈曲而南,為愚溝。遂負土累石,塞其隘,為愚池。愚池之東為愚堂。其南為愚亭。池之中為愚島。嘉木異石錯置,皆山水之奇者,以予故,咸以愚辱焉。
夫水,智者樂也。今是溪獨見辱于愚,何哉?蓋其流甚下,不可以溉灌。又峻急多坻石,大舟不可入也。幽邃淺狹,蛟龍不屑,不能興云雨,無以利世,而適類于予,然則雖辱而愚之,可也。
寧武子“邦無道則愚”,智而為愚者也;顏子“終日不違如愚”,睿而為愚者也。皆不得為真愚。今予遭有道而違于理,悖于事,故凡為愚者,莫我若也。夫然,則天下莫能爭是溪,予得專而名焉。
溪雖莫利于世,而善鑒萬類,清瑩秀澈,鏘鳴金石,能使愚者喜笑眷慕,樂而不能去也。予雖不合于俗,亦頗以文墨自慰,漱滌萬物,牢籠百態(tài),而無所避之。以愚辭歌愚溪,則茫然而不違,昏然而同歸,超鴻蒙,混希夷,寂寥而莫我知也。于是作《八愚詩》,紀于溪石上。
余幼時即嗜學。家貧,無從致書以觀,每假借于藏書之家,手自筆錄,計日以還。天大寒,硯冰堅,手指不可屈伸,弗之怠。錄畢,走送之,不敢稍逾約。以是人多以書假余,余因得遍觀群書。既加冠,益慕圣賢之道,又患無碩師、名人與游,嘗趨百里外,從鄉(xiāng)之先達執(zhí)經(jīng)叩問。先達德隆望尊,門人弟子填其室,未嘗稍降辭色。余立侍左右,援疑質(zhì)理,俯身傾耳以請;或遇其叱咄,色愈恭,禮愈至,不敢出一言以復;俟其欣悅,則又請焉。故余雖愚,卒獲有所聞。
當余之從師也,負篋曳屣,行深山巨谷中,
今雖耄老,未有所成,猶幸預君子之列,而承天子之寵光,綴公卿之后,日侍坐備顧問,四海亦謬稱其氏名,況才之過于余者乎?
今諸生學于太學,縣官日有廩稍之供,父母歲有裘葛之遺,無凍餒之患矣;坐大廈之下而誦《詩》《書》,無奔走之勞矣;有司業(yè)、博士為之師,未有問而不告,求而不得者也;凡所宜有之書,皆集于此,不必若余之手錄,假諸人而后見也。其業(yè)有不精,德有不成者,非天質(zhì)之卑,則心不若余之專耳,豈他人之過哉!
東陽馬生君則,在太學已二年,流輩甚稱其賢。余朝京師,生以鄉(xiāng)人子謁余,撰長書以為贄,辭甚暢達,與之論辯,言和而色夷。自謂少時用心于學甚勞,是可謂善學者矣!其將歸見其親也,余故道為學之難以告之。謂余勉鄉(xiāng)人以學者,余之志也;詆我夸際遇之盛而驕鄉(xiāng)人者,豈知余者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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