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闖虎穴美媛故人雙解難
作者：吳興白云道人詩曰：
已作凌云賦，那堪志未酬。
看花幾失路，醉酒復(fù)為仇。
直道今誰是？孤懷夜獨愁。
秋風(fēng)情太薄，偏老骕骦裘。
話說紅生到京，遍尋沈西苓不見。一日要到八旗營內(nèi)探問，忽在一家酒肆門首經(jīng)過，遂進店中沽飲。一連消了兩壺，不覺醺醺沉醉。算還了酒錢，踉踉蹌蹌取路回寓。祇見路旁有絕大的花園一座，仔細一看，原來園門半掩，便挨身進內(nèi)。但見四圍翠竹成林，桃李相間，中間樓房三帶甚是齊整。正游玩時，祇見秋千架后有一美人，年方及笄，貌極妖嬈，同著幾個使女在那里折花。一見紅生，就轉(zhuǎn)過牡丹亭去。紅生注目良久，也隨至牡丹亭，卻不見那美人。祇見亭內(nèi)琴書筆硯，色色俱備。紅生乘著酒興磨墨濡毫，題一絕句于壁云：
宿雨初收景物新，醉中何幸遇芳春。
桃花仿佛天臺路，羨殺盈盈花下人。寫畢，步出亭來。再欲徘徊細玩，忽遠遠聽見喝道之聲從外而至。內(nèi)中一人，緋袍大帽，擁著許多帶刀員役，大踏步的踱進來了。紅生急欲趨避，早被那官兒瞧見。大喝道：“這廝怎生在我園內(nèi)，手下快與我拿住。”紅生此時酒尚未醒，欲待上前分訴，奈模模糊糊莫能措語，竟被那人役痛打了一頓。那官道：“這分明是個奸細，不可釋放。且?guī)г谝贿?，待我明日細細詳審?！笔窒乱宦暣饝?yīng)，就把紅生一推一扯，鎖在正堂左側(cè)廂房里面。紅生初時酒醉，被鎖鎖著，即沉沉睡去。及至黃昏時分，其酒漸漸醒來，摸著項上卻有一條絕大的鐵鏈鎖緊。心下慌張，罔知所以。祇見一老嫗，手中拿著白米飯半盂并魚肉各二碗，遞與紅生，道：“此是我家小姐好意送與你充饑的。”紅生仰首直視道：“你是何等人家，敢拘禁我在此？”老嫗笑道：“你這郎君，兀自不知。北京城內(nèi)外哪個不曉得這個所在，是俺家總督團營昝老爺?shù)膭e墅，敢有這等擅闖的么？我小姐為見你斯文俊雅，不是無賴之輩，故特命老身送飯與你。又著我傳諭手下員役，明日老爺審問時，叫他們大家?guī)鸵r，從寬發(fā)落。這也是你的福分，邀得我家小姐這等見憐?！闭Z罷竟自去了。紅生聽了這一番說話，心上十分懊悔。沒來由闖此橫禍，似此孤身客邸，料想沒人搭救的了。一夜凄惶，不消細說。
次日飯后，早有三四個兵丁如狼虎的一般，把紅生橫拖直拽，一直帶到中堂階下。須臾，鼓聲三響，祇見那昝總督身穿大紅暗龍馬衣，兩邊兵役各執(zhí)利械，吆吆喝喝的坐出堂來。原來這昝總督就是鎮(zhèn)守吳松的昝元文。為因剿寇有功，升授團營總兵。當下出堂坐定，左右就把紅生卸了鎖鏈，當面跪下。昝元文厲聲喝道：“你這廝，無故闖入我家園內(nèi)，意欲何為？”紅生哀稟道：“念紅文畹乃是吳郡生員，為因求取功名，來至京都。昨晚實系酒醉冒犯，并無別意，望乞老大人電情寬恕。”昝元文微微冷笑，道：“分明是一個奸細，還敢說甚么生員。叫左右的，把那廝夾起來。”階下一聲應(yīng)諾，就把紅生拖下階沿，將要上刑。祇見管門的手持一個紅柬，慌忙稟說：“有兵部項老爺拜見。”昝元文便站起身來，道：“且?guī)г谝贿??！?br>遂趨至儀門，接著一位官長進來。紅生偷眼一看，那官兒恰似沈西苓模樣。正欲叫喊，又住口道：“既是西苓，為何又說項老爺？倘或不是，如何是好?！蓖Ａ艘换?，祇見那項兵部一眼瞧著紅生，甚有顧盼之意。紅生便想道：“雖不是西苓，也該過去分辨一個曲直。”遂大著膽等待他賓主坐定，便叫起出來。那項兵部聽見，親自下階細驗，認得是紅生。大驚道：“賢弟在家讀書，為何卻到這所在？”更不待紅生回話，即叫隨役：“扶起了紅相公。”便向昝元文道：“此乃小弟故人紅玉仙，是個飽學(xué)秀才，不知有甚冒犯處，卻被老先生拘審？”昝總督道：“這人是昨晚在花廳上親獲的，不是奸細即系白撞，老先生不要認錯了?！鄙蛭鬈咤跞坏溃骸巴瑢W(xué)好友，安有認錯之理？就有不是之處，也該發(fā)到有司官審理。”便叫隨役：“把紅相公好好送到衙內(nèi)，不得有違?！彪S役聽見吩咐，登時扶擁著紅生而去。昝元文憤憤不平，道：“此人即系良善，也該待我問個明白，怎么擅自奪去?！鄙蛭鬈叩溃骸澳切┪溘吐爲{指揮。他是秀才，祇怕老先生也奈何他不得?！彼旒雌鹕碜鲃e，驟馬而歸。
紅生已先在署中，當下坐定，就把前后事情備細述一遍。沈西苓再三安慰道：“花三雖則被獲，那贓物并無實證。據(jù)我看來，決系仇家買囑了王守備，設(shè)謀陷害。今既來京，料想也沒事了。至如昝元文別墅，吾兄原不該擅闖，以后切須謹慎為主?！奔t生唯唯稱謝，因問道：“適纔兄到昝府，那門役稟稱兵部項老爺，這是何故？”沈西苓道：“原來兄尚未知，那嘉興項工部是我舊交。自從分袂進京，虧得他青目，祇說是項家子弟隨在任所。所以頂了項姓，獲中了一名鄉(xiāng)試。后又是他營謀，得補兵部員外郎之職。前已著人赍信報兄，奈因流寇阻梗，半路回轉(zhuǎn)，不及遞上?！奔t生道：“恭喜仁兄鵬程遠舉，使弟聞之，殊為忭快。所恨小弟命途多蹇，一事無成。今雖幸遇仁兄，尚無安身之地，如之奈何？”沈西苓道：“吾兄大才，何患功名不就。祇要著意揣摩，以圖高捷便了。”當晚置酒敘闊，飲至更闌而散。次日收拾書房，力勸紅生精心肄業(yè)。怎奈心緒不寧，容顏漸瘦，不覺厭厭成疾。時作詩詞以自遣。其略云：悶坐對斜陽，愁殺秋容到海棠。風(fēng)曰□端催太驟，鴛鴦。楚水吳山各一方。雁落白云鄉(xiāng)，足上無書空斷腸。路隔天臺今已矣，凄涼。后日相思后日長。
──右調(diào)《南鄉(xiāng)子》
枝頭鶯語溜，葉底蜂簧奏。登樓恰值花時候。樓中人在否？樓中人在否？相思情厚，寂寞雙眉皺。夢隔楚山云岫，可憐羸得腰肢瘦。海棠開似舊，海棠開似舊。
──右調(diào)《東坡引》
且把紅生按下不題。單說昝元文因沈西苓擅行發(fā)放，便大怒道：“叵耐小項這般欺我么。此人分時是個奸細，他偏認做故人，竟自放了去。這樣放肆，怎好讓他。待我尋個破綻算計他一番，纔雪我這口惡氣。”一日適值項工部設(shè)宴，邀請部屬各官。沈西苓與昝元文也都在席上。酒至數(shù)巡，內(nèi)中有奉承勢利的，向著昝元文一拱，道：“前日老總翁征服泖湖水寇，弟輩不知詳細，望乞賜教一二。”昝元文道：“列位先生若不厭煩，小弟愿陳其概。前奉簡書征那泖寇時，祇因王彪不諳軍務(wù)，以致輸了一陣。后來是俺奮勇直上，遂斬首五百余級，又倒戈而降者，共三百余人。我想如今寇盜猖獗，原要有些武略方能濟世安民。所以干戈交接之時，原用不著這詩云子曰的。”說罷，祇聽得滿座唯唯稱是，獨有沈西苓忿然道：“小弟是吳郡人，前臺翁剿寇時，亦曾與聞其詳。祇聞官兵敗了一陣，又聞殺害百姓五百余人，卻不曉得臺翁原有這般克捷?！标迷穆犝f，默然不語。沈西苓又道：“詩云子曰，雖是用他不著的，然從來武以平亂，文以治世。難道馬上得天下，就可在馬上治天下乎。故漢高祖有言，追殺獸兔者狗也，發(fā)縱指示者人也?！标迷牡菚r變色，道：“你比我作狗么?！鄙蛭鬈咝Φ溃骸暗懿贿^援述先言，豈敢以狗相比。”項工部亦笑道：“善謔兮不為虐兮。”
于時一座大笑，便將巨觥各勸沈、昝一杯。既而席散，沈西苓回到署中備細與紅生說知此事，因嘆息道：“以敗作功，欺君誤國，莫此為甚。吾豈肯與那廝共立朝端，意欲出本彈劾，兄意以為何如？”紅生力勸道：“此人奸黨布滿中外，兄當相時而動，不可直言賈禍?！鄙蛭鬈叩溃骸拔邑M不知，祇為身居郎署，安肯虛食君祿而鉗口不言，使豺狼當?shù)篮?？”紅生又再三勸住。于時科考已過，已是七月中旬。沈西苓對著紅生道：“兄若早至京師，這一名科舉可以穩(wěn)取。今場期已近，意欲與兄營謀入監(jiān)，則易得與試。但須數(shù)百金方可料理，弟愧囊空，不能全為周助，為之奈何?！奔t生道：“弟乃落魄之人，無一善況。即使進場，亦萬無中式之理。但承仁兄厚愛，真出自肺腑，敢不領(lǐng)命。前幸花神救拔時又蒙指點，拾得黃金五十余兩，一路到京，所用不多。其余現(xiàn)在篋內(nèi)，乞兄持去為弟打點。倘或仰藉臺庇，僥幸一第，則仁兄厚恩，與生我者等也?！鄙蛭鬈呒慈张c紅生援例納貲，入了北監(jiān)。隨又謀取了一名科舉。
光陰瞬息，俄而又是八月初旬。紅生打點精神進場與試。及至三場畢后，候至揭曉，已中五十二名舉人。沈西苓把酒稱賀，紅生再三謝道：“皆托仁兄洪福，得邀朱衣暗點。雖則一第，不足為榮。然家貧親老，姻既未諧，又遭仇難。若非僥幸此舉，幾無還鄉(xiāng)之日矣?！弊源思t生另尋了一個寓所。又過兩日，吃了鹿鳴宴，謝了房考座師，正欲差人歸家報捷。適值科場夤緣事發(fā)，紅生以臨場入監(jiān)，惟恐有人談?wù)?，終日杜門不出，連沈西苓亦為他懷著鬼胎。忽一日，沈西苓早朝已罷，來到政事堂議事。祇見江南都堂一本，為湖寇事。其略云：
湖寇唐云，近復(fù)擁眾萬余，出沒于太湖松泖間，以致商賈不通，生民涂炭。臣屢檄守鎮(zhèn)將士及地方官，督兵會剿，而皆畏縮不前，并無斬獲。此實總兵將領(lǐng)，漫無方略，而縱寇玩兵之所致也。臣竊謂，萑符不靖，則必人民鳥獸，南畝荒蕪。夫既民散田荒，則錢糧何從征辦。而兵餉因以不足。故今日之急務(wù)，以剿寇為第一。而剿寇之法，務(wù)宜洗盡根株，此實國家重事。不得不據(jù)實奏聞，伏乞圣恩裁奪。臣不勝惶悚待罪之至。
沈西苓見了本章，向著昝元文笑道：“前聞老臺翁說，湖寇唐云已經(jīng)剿者剿、撫者撫，洗靖根株矣。今何湖泖間仍復(fù)跳梁如故，豈即是前日之唐云，抑別有一個唐云耶？”昝元文漲得滿面通紅，大怒道：“汝輩腐儒祇會安坐談?wù)摚M知我等忘身為國，親冒矢石，為著朝廷出力何等辛苦，乃敢橫肆訊議耶?！彼旆餍涠觯南率帚暫?。連夜倩人做就本章，要把沈西苓劾奏。
要知所劾何事？下回自見。
已作凌云賦，那堪志未酬。
看花幾失路，醉酒復(fù)為仇。
直道今誰是？孤懷夜獨愁。
秋風(fēng)情太薄，偏老骕骦裘。
話說紅生到京，遍尋沈西苓不見。一日要到八旗營內(nèi)探問，忽在一家酒肆門首經(jīng)過，遂進店中沽飲。一連消了兩壺，不覺醺醺沉醉。算還了酒錢，踉踉蹌蹌取路回寓。祇見路旁有絕大的花園一座，仔細一看，原來園門半掩，便挨身進內(nèi)。但見四圍翠竹成林，桃李相間，中間樓房三帶甚是齊整。正游玩時，祇見秋千架后有一美人，年方及笄，貌極妖嬈，同著幾個使女在那里折花。一見紅生，就轉(zhuǎn)過牡丹亭去。紅生注目良久，也隨至牡丹亭，卻不見那美人。祇見亭內(nèi)琴書筆硯，色色俱備。紅生乘著酒興磨墨濡毫，題一絕句于壁云：
宿雨初收景物新，醉中何幸遇芳春。
桃花仿佛天臺路，羨殺盈盈花下人。寫畢，步出亭來。再欲徘徊細玩，忽遠遠聽見喝道之聲從外而至。內(nèi)中一人，緋袍大帽，擁著許多帶刀員役，大踏步的踱進來了。紅生急欲趨避，早被那官兒瞧見。大喝道：“這廝怎生在我園內(nèi)，手下快與我拿住。”紅生此時酒尚未醒，欲待上前分訴，奈模模糊糊莫能措語，竟被那人役痛打了一頓。那官道：“這分明是個奸細，不可釋放。且?guī)г谝贿?，待我明日細細詳審?！笔窒乱宦暣饝?yīng)，就把紅生一推一扯，鎖在正堂左側(cè)廂房里面。紅生初時酒醉，被鎖鎖著，即沉沉睡去。及至黃昏時分，其酒漸漸醒來，摸著項上卻有一條絕大的鐵鏈鎖緊。心下慌張，罔知所以。祇見一老嫗，手中拿著白米飯半盂并魚肉各二碗，遞與紅生，道：“此是我家小姐好意送與你充饑的。”紅生仰首直視道：“你是何等人家，敢拘禁我在此？”老嫗笑道：“你這郎君，兀自不知。北京城內(nèi)外哪個不曉得這個所在，是俺家總督團營昝老爺?shù)膭e墅，敢有這等擅闖的么？我小姐為見你斯文俊雅，不是無賴之輩，故特命老身送飯與你。又著我傳諭手下員役，明日老爺審問時，叫他們大家?guī)鸵r，從寬發(fā)落。這也是你的福分，邀得我家小姐這等見憐?！闭Z罷竟自去了。紅生聽了這一番說話，心上十分懊悔。沒來由闖此橫禍，似此孤身客邸，料想沒人搭救的了。一夜凄惶，不消細說。
次日飯后，早有三四個兵丁如狼虎的一般，把紅生橫拖直拽，一直帶到中堂階下。須臾，鼓聲三響，祇見那昝總督身穿大紅暗龍馬衣，兩邊兵役各執(zhí)利械，吆吆喝喝的坐出堂來。原來這昝總督就是鎮(zhèn)守吳松的昝元文。為因剿寇有功，升授團營總兵。當下出堂坐定，左右就把紅生卸了鎖鏈，當面跪下。昝元文厲聲喝道：“你這廝，無故闖入我家園內(nèi)，意欲何為？”紅生哀稟道：“念紅文畹乃是吳郡生員，為因求取功名，來至京都。昨晚實系酒醉冒犯，并無別意，望乞老大人電情寬恕。”昝元文微微冷笑，道：“分明是一個奸細，還敢說甚么生員。叫左右的，把那廝夾起來。”階下一聲應(yīng)諾，就把紅生拖下階沿，將要上刑。祇見管門的手持一個紅柬，慌忙稟說：“有兵部項老爺拜見。”昝元文便站起身來，道：“且?guī)г谝贿??！?br>遂趨至儀門，接著一位官長進來。紅生偷眼一看，那官兒恰似沈西苓模樣。正欲叫喊，又住口道：“既是西苓，為何又說項老爺？倘或不是，如何是好?！蓖Ａ艘换?，祇見那項兵部一眼瞧著紅生，甚有顧盼之意。紅生便想道：“雖不是西苓，也該過去分辨一個曲直。”遂大著膽等待他賓主坐定，便叫起出來。那項兵部聽見，親自下階細驗，認得是紅生。大驚道：“賢弟在家讀書，為何卻到這所在？”更不待紅生回話，即叫隨役：“扶起了紅相公。”便向昝元文道：“此乃小弟故人紅玉仙，是個飽學(xué)秀才，不知有甚冒犯處，卻被老先生拘審？”昝總督道：“這人是昨晚在花廳上親獲的，不是奸細即系白撞，老先生不要認錯了?！鄙蛭鬈咤跞坏溃骸巴瑢W(xué)好友，安有認錯之理？就有不是之處，也該發(fā)到有司官審理。”便叫隨役：“把紅相公好好送到衙內(nèi)，不得有違?！彪S役聽見吩咐，登時扶擁著紅生而去。昝元文憤憤不平，道：“此人即系良善，也該待我問個明白，怎么擅自奪去?！鄙蛭鬈叩溃骸澳切┪溘吐爲{指揮。他是秀才，祇怕老先生也奈何他不得?！彼旒雌鹕碜鲃e，驟馬而歸。
紅生已先在署中，當下坐定，就把前后事情備細述一遍。沈西苓再三安慰道：“花三雖則被獲，那贓物并無實證。據(jù)我看來，決系仇家買囑了王守備，設(shè)謀陷害。今既來京，料想也沒事了。至如昝元文別墅，吾兄原不該擅闖，以后切須謹慎為主?！奔t生唯唯稱謝，因問道：“適纔兄到昝府，那門役稟稱兵部項老爺，這是何故？”沈西苓道：“原來兄尚未知，那嘉興項工部是我舊交。自從分袂進京，虧得他青目，祇說是項家子弟隨在任所。所以頂了項姓，獲中了一名鄉(xiāng)試。后又是他營謀，得補兵部員外郎之職。前已著人赍信報兄，奈因流寇阻梗，半路回轉(zhuǎn)，不及遞上?！奔t生道：“恭喜仁兄鵬程遠舉，使弟聞之，殊為忭快。所恨小弟命途多蹇，一事無成。今雖幸遇仁兄，尚無安身之地，如之奈何？”沈西苓道：“吾兄大才，何患功名不就。祇要著意揣摩，以圖高捷便了。”當晚置酒敘闊，飲至更闌而散。次日收拾書房，力勸紅生精心肄業(yè)。怎奈心緒不寧，容顏漸瘦，不覺厭厭成疾。時作詩詞以自遣。其略云：悶坐對斜陽，愁殺秋容到海棠。風(fēng)曰□端催太驟，鴛鴦。楚水吳山各一方。雁落白云鄉(xiāng)，足上無書空斷腸。路隔天臺今已矣，凄涼。后日相思后日長。
──右調(diào)《南鄉(xiāng)子》
枝頭鶯語溜，葉底蜂簧奏。登樓恰值花時候。樓中人在否？樓中人在否？相思情厚，寂寞雙眉皺。夢隔楚山云岫，可憐羸得腰肢瘦。海棠開似舊，海棠開似舊。
──右調(diào)《東坡引》
且把紅生按下不題。單說昝元文因沈西苓擅行發(fā)放，便大怒道：“叵耐小項這般欺我么。此人分時是個奸細，他偏認做故人，竟自放了去。這樣放肆，怎好讓他。待我尋個破綻算計他一番，纔雪我這口惡氣。”一日適值項工部設(shè)宴，邀請部屬各官。沈西苓與昝元文也都在席上。酒至數(shù)巡，內(nèi)中有奉承勢利的，向著昝元文一拱，道：“前日老總翁征服泖湖水寇，弟輩不知詳細，望乞賜教一二。”昝元文道：“列位先生若不厭煩，小弟愿陳其概。前奉簡書征那泖寇時，祇因王彪不諳軍務(wù)，以致輸了一陣。后來是俺奮勇直上，遂斬首五百余級，又倒戈而降者，共三百余人。我想如今寇盜猖獗，原要有些武略方能濟世安民。所以干戈交接之時，原用不著這詩云子曰的。”說罷，祇聽得滿座唯唯稱是，獨有沈西苓忿然道：“小弟是吳郡人，前臺翁剿寇時，亦曾與聞其詳。祇聞官兵敗了一陣，又聞殺害百姓五百余人，卻不曉得臺翁原有這般克捷?！标迷穆犝f，默然不語。沈西苓又道：“詩云子曰，雖是用他不著的，然從來武以平亂，文以治世。難道馬上得天下，就可在馬上治天下乎。故漢高祖有言，追殺獸兔者狗也，發(fā)縱指示者人也?！标迷牡菚r變色，道：“你比我作狗么?！鄙蛭鬈咝Φ溃骸暗懿贿^援述先言，豈敢以狗相比。”項工部亦笑道：“善謔兮不為虐兮。”
于時一座大笑，便將巨觥各勸沈、昝一杯。既而席散，沈西苓回到署中備細與紅生說知此事，因嘆息道：“以敗作功，欺君誤國，莫此為甚。吾豈肯與那廝共立朝端，意欲出本彈劾，兄意以為何如？”紅生力勸道：“此人奸黨布滿中外，兄當相時而動，不可直言賈禍?！鄙蛭鬈叩溃骸拔邑M不知，祇為身居郎署，安肯虛食君祿而鉗口不言，使豺狼當?shù)篮?？”紅生又再三勸住。于時科考已過，已是七月中旬。沈西苓對著紅生道：“兄若早至京師，這一名科舉可以穩(wěn)取。今場期已近，意欲與兄營謀入監(jiān)，則易得與試。但須數(shù)百金方可料理，弟愧囊空，不能全為周助，為之奈何?！奔t生道：“弟乃落魄之人，無一善況。即使進場，亦萬無中式之理。但承仁兄厚愛，真出自肺腑，敢不領(lǐng)命。前幸花神救拔時又蒙指點，拾得黃金五十余兩，一路到京，所用不多。其余現(xiàn)在篋內(nèi)，乞兄持去為弟打點。倘或仰藉臺庇，僥幸一第，則仁兄厚恩，與生我者等也?！鄙蛭鬈呒慈张c紅生援例納貲，入了北監(jiān)。隨又謀取了一名科舉。
光陰瞬息，俄而又是八月初旬。紅生打點精神進場與試。及至三場畢后，候至揭曉，已中五十二名舉人。沈西苓把酒稱賀，紅生再三謝道：“皆托仁兄洪福，得邀朱衣暗點。雖則一第，不足為榮。然家貧親老，姻既未諧，又遭仇難。若非僥幸此舉，幾無還鄉(xiāng)之日矣?！弊源思t生另尋了一個寓所。又過兩日，吃了鹿鳴宴，謝了房考座師，正欲差人歸家報捷。適值科場夤緣事發(fā)，紅生以臨場入監(jiān)，惟恐有人談?wù)?，終日杜門不出，連沈西苓亦為他懷著鬼胎。忽一日，沈西苓早朝已罷，來到政事堂議事。祇見江南都堂一本，為湖寇事。其略云：
湖寇唐云，近復(fù)擁眾萬余，出沒于太湖松泖間，以致商賈不通，生民涂炭。臣屢檄守鎮(zhèn)將士及地方官，督兵會剿，而皆畏縮不前，并無斬獲。此實總兵將領(lǐng)，漫無方略，而縱寇玩兵之所致也。臣竊謂，萑符不靖，則必人民鳥獸，南畝荒蕪。夫既民散田荒，則錢糧何從征辦。而兵餉因以不足。故今日之急務(wù)，以剿寇為第一。而剿寇之法，務(wù)宜洗盡根株，此實國家重事。不得不據(jù)實奏聞，伏乞圣恩裁奪。臣不勝惶悚待罪之至。
沈西苓見了本章，向著昝元文笑道：“前聞老臺翁說，湖寇唐云已經(jīng)剿者剿、撫者撫，洗靖根株矣。今何湖泖間仍復(fù)跳梁如故，豈即是前日之唐云，抑別有一個唐云耶？”昝元文漲得滿面通紅，大怒道：“汝輩腐儒祇會安坐談?wù)摚M知我等忘身為國，親冒矢石，為著朝廷出力何等辛苦，乃敢橫肆訊議耶?！彼旆餍涠觯南率帚暫?。連夜倩人做就本章，要把沈西苓劾奏。
要知所劾何事？下回自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