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篇秋水第十七

作者：王先謙

秋水時至，百川灌河，李云：“水生于春，壯于秋?！睕芰髦?，司馬云：“涇，通也?！贝薇咀鳌皬健?，云：“直度曰徑。”兩涘渚崖之間，釋文：“涘，涯也。水中可居曰渚。崖，字又作涯，亦作□?！辈晦q牛馬。成云：“隔水遠看，不辨牛之與馬?！庇谑茄珊硬廊蛔韵玻蕴煜轮罏楸M在己。釋文：“河伯，姓馮名夷，見大宗師篇。順流而東行，至于北海，東面而視，不見水端，成云：“北海，今萊州是。”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，望洋向若而嘆，釋文“望”作“盳”，云：“盳洋，猶望羊，仰視貌。司馬云：‘若，海神。’”曰：“野語有之曰‘聞道百，以為莫己若’者，我之謂也。李云：“聞道百，萬分之一也。”郭嵩燾云：“百者，多詞也?！惫鶓c藩云：“百，古讀若博，與若韻?！鼻曳蛭覈L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，始吾弗信，今我睹子之難窮也，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，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?！彼抉R云：“大方，大道也?！北焙Ｈ粼唬骸熬懿豢梢哉Z于海者，拘于虛也；王引之云：“蛙，本作魚，后人改之也。御覽時序部、鱗介部、蟲豸部引此，并云‘井魚不可以語于海’，則舊本作魚可知。且釋文于此不出蛙字，直至下文‘陷井之蛙’，始云‘蛙，本又作□，戶蝸反’，引司馬注云‘蛙，水蟲，形似蝦蟆’，則此處作魚不作蛙明矣。若作蛙，則‘戶蝸’之音，‘水蟲’之注，當先見于此，不應至下文始見也。再淮南原道篇‘夫井魚不可與語大，拘于隘也’，梁張綰文‘井魚之不識巨海，夏蟲之不見冬冰’，水經(jīng)贛水注云‘聊記奇文，以廣井魚之聽’，皆用莊子之文，則莊子之作‘井魚’益明矣。井九三‘井谷射鮒’，鄭注曰：‘所生魚無大魚，但多鮒魚耳?！ㄒ妱㈠訁嵌假x注。）困學紀聞十引御覽所載莊子曰：‘用意如井魚者，吾為鉤繳以投之。’呂覽諭大篇：‘井中之無大魚也。’此皆‘井魚’之證。后人以此篇有‘陷井蛙’之語，而荀子正論篇亦云‘坎井之蛙，不可與語東海之樂’，遂改‘井魚’為‘井蛙’，而不知井自有魚，無煩改作蛙也。自有此改，世動稱井蛙夏蟲，不復知有井魚之喻矣?！蓖跄顚O云：“虛與墟同，故釋文云：‘虛，本亦作墟?！瘡V雅：‘墟，□也?！ā?，古“居”字。）文選西征賦注引聲類曰：‘墟，故所居也。’經(jīng)傳言丘墟者，皆謂故所居之地。言井魚拘于所居，不知海之大也。以喻河伯居于涯涘。崔注‘拘于井中之空也’，訓虛為空虛。”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，篤于時也；郭慶藩云：“司馬訓篤為厚，迂曲難通。釋詁：‘篤，固也?！撜Z‘篤信好學’，謂信之固也；禮儒行‘篤行而不倦’，謂所行之固也。凡鄙陋不達，謂之固。夏蟲為時所蔽，故曰篤于時。篤字與上下文拘、束同義?！鼻坎豢梢哉Z于道者，束于教也。司馬云：“曲士，鄉(xiāng)曲之士?！苯駹柍鲇谘聸?，觀于大海，乃知爾丑，爾將可與語大理矣。郭云：“以其知分，故可與言理也?！碧煜轮?，莫大于海，萬川歸之，不知何時止而不盈；尾閭泄之，不知何時已而不虛；文選養(yǎng)生論注引司馬云：“尾閭，水之往海外出者也，一名沃焦，在東大海之中。尾者，在百川之下，故稱尾。閭者，聚也，水聚族之處，故稱閭也。在扶桑之東，有一石，方圓四萬里，厚四萬里，海水注者無不燋盡，故曰沃燋?！卑福骸拔譄鳌保嘧鳌拔纸埂?，見山海經(jīng)。今環(huán)球周通，可釋此說之疑矣。春秋不變，水旱不知。此其過江河之流，不可為量數(shù)。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，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氣于陰陽，吾在天地之間，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，方存乎見少，又奚以自多！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，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？釋文：“礨，崔音壘。空音孔。壘孔，小穴也。李云：‘小封也?！辉疲合佢Ｒ病！庇嬛袊诤?nèi)，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？釋文：“郭注爾雅：‘稊似稗。’大音泰。”號物之數(shù)謂之萬，人處一焉；人卒九州，谷食之所生，舟車之所通，人處一焉。崔云：“卒，盡也?！惫誀c云：“人卒九州，言極九州之人數(shù)。卒者，盡詞。九州之大，人數(shù)之繁，其在天之中，要亦萬物之一而已?！贝似浔热f物也，不似豪末之在于馬體乎？五帝之所連，崔云：“連，續(xù)也。”三王之所爭，仁人之所憂，任士之所勞，盡此矣。伯夷辭之以為名，仲尼語之以為博，此其自多也，不似爾向之自多于水乎？”河伯曰：“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？”北海若曰：“否。夫物，量無窮，宣云：“各有局量。”時無止，宣云：“各據(jù)瞬息?！狈譄o常，成云：“所稟分命，隨時變易?！苯K始無故。宣云：“變化日新。”是故大知觀于遠近，知同智，遠近并觀，不尚一隅之見。故小而不寡，大而不多，知量無窮；不以大小為多寡，知量之各足也。證向今故，郭云：“向，明也。今故，猶古今?！惫蔬b而不悶，望古雖遙，我自無悶，不必與古為徒也。掇而不跂，近可掇取，我亦不跂而求之。知時無止；證明今古之大道，不以人世壽夭為大期，知時之無止也。察乎盈虛，故得而不喜，失而不憂，知分之無常也；知天道有盈虛，則得失無常，何足介意！明乎坦涂，郭云：“死生者，日新之正道也?！惫噬徽f，音悅。死而不禍，不以為禍敗。知終始之不可故也。郭云：“明終始之日新，則知故之不可執(zhí)而留矣。計人之所知，不若其所不知；知者有窮，而不知者何限！其生之時，不若未生之時。生有盡，而天地無窮。以其至小，求窮其至大之域，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。成云：“無窮之境未周，有限之智已喪?！庇纱擞^之，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！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！”毫末非小，天地非大。河伯曰：“世之議者皆曰：‘至精無形，至大不可圍?！切徘楹?？”成云：“信，實也?！北焙Ｈ粼唬骸胺蜃约氁暣笳卟槐M，宣云：“處小而視大，有所不及遍，故覺不可圍?！弊源笠暭氄卟幻?。宣云：“處大而視小，有所不及審，故覺無形?！狈蚓?，小之微也，垺，大之殷也，宣云：“垺音孚，郭也。殷，盛也。”故異便。宣云：“故一覺不可圍，是小者以大為不便，而自便其??；一覺無形，是大者以小為不便，而自便其大也?！贝藙葜幸?。此勢所有，不足致辨。夫精粗者，期于有形者也；宣云：“尚在有跡處求道?！睙o形者，數(shù)之所不能分也；謂精。不可圍者，數(shù)之所不能窮也。謂粗。可以言論者，物之粗也；曰粗則猶可以言論。可以意致者，物之精也；曰精則猶可以意致。言之所不能論，意之所不能察致者，不期精粗焉。不期于精粗者，在意言之表，即道妙也。是故大人之行，不出乎害人，不多仁恩；固不害人，亦不以仁恩自多。動不為利，不賤門隸；固不為利，亦不以求利之守門仆隸為賤。貨財弗爭，不多辭讓；不爭貨財，亦不以辭讓之德為高。事焉不惜人，不多食乎力，不賤貪污；事不借力于人，而自食其力，但期取足，亦不以人之貪得者為賤。行殊乎俗，不多辟異；行不隨俗，亦不以乖僻立異為多。為在從眾，不賤佞諂；為順眾情，亦未嘗以佞□者為賤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，戮恥不足以為辱；知是非之不可為分，細大之不可為倪。是非之跡不可分，細大之端不可見，惟大人知之。聞曰：成云：“寓諸他人，故稱聞曰?！薄廊瞬宦?，郭云：“任物而物性自通，則功名歸物矣，故不聞。”案：語又見山木篇，“道”作“至”。至德不得，郭云：“得者，生于失也。物各無失，則得名去也。”大人無己?！疲骸叭挝锒??！奔s分之至也?！奔s己歸于其分。河伯曰：“若物之外，若物之內(nèi)，惡至而倪貴賤？惡至而倪小大？”問既不期精粗，此物性之內(nèi)外何由而有貴賤小大之端倪？北海若曰：“以道觀之，物無貴賤；以物觀之，自貴而相賤：物情彼此皆然，故言相。以俗觀之，貴賤不在己。世俗以外來之榮戮為貴賤。以差觀之，等差之數(shù)。因其所大而大之，成云：“以自足為大?！眲t萬物莫不大；因其所小而小之，成云：“以無余為小?！眲t萬物莫不小。知天地之為稊米也，知豪末之為丘山也，則差數(shù)等矣。以功觀之，兩須之事功也。因其所有而有之，則萬物莫不有；因其所無而無之，則萬物莫不無。蘇輿云：“物情以得用為有，以相勝為無，猶矢人謂可無函，函人謂可無矢也。然以矢為有，則函敵矢，亦可為有；以函為無，則矢為函拒，亦可謂無?！敝獤|西之相反，而不可以相無，則功分定矣。東西本相反，然非東無以定西，故就相反而相須言之，則功分可定。以趣觀之，眾人之趣向。因其所然而然之，則萬物莫不然；因其所非而非之，則萬物莫不非。隨人之是非為是非。知堯、桀之自然而相非，則趣操睹矣。堯非桀，桀亦非堯，附堯、桀者亦各執(zhí)一是非，則趣操之無定可睹矣。昔者堯、舜讓而帝，之、噲讓而絕；司馬云：“燕王噲用蘇代之說，效堯、舜讓位與相子之，三年而國亂?！睖?、武爭而王，白公爭而滅。釋文：“白公，名勝，楚平王之孫，作亂而死。事見左哀十六年傳?！庇纱擞^之，爭讓之禮，堯、桀之行，貴賤有時，未可以為常也。宣云：“貴賤以此，小大可知?！绷蝴惪梢詻_城，而不可以窒穴，言殊器也；崔云：“梁麗，屋棟也?！惫鶓c藩云：“列子湯問篇：‘雍門鬻歌，余音繞梁欐，三日不絕?！簷妫戳蝴愐?。上林賦‘連卷欐佹’，注：‘欐佹，支柱也?！瘷嬲吒街?，佹者交午。廣韻：‘麗，著也?！衿骸?，偶也?！荚畸?，梁棟相附著亦曰麗，即謂椽柱之屬。為梁麗必材之大者，故可用以沖城，不當泥視?！贬屛模骸爸?，塞也?！彬U驥驊騮，一日而馳千里，捕鼠不如貍狌，言殊技也；鴟鵂夜撮蚤，釋文：“淮南子‘鴟夜聚蚤，察分毫末’，許慎云：‘鴟夜聚食蚤虱不失也。’司馬本作□，云：‘鴟，鵂鹠，夜取□食?！蓖跻疲骸罢镍犠?，涉釋文內(nèi)‘鴟，鵂鹠’而衍。埤雅引此已誤。釋文：‘鴟，尺夷反。崔云：“鴟，鵂鹠?！薄粸轼犠肿饕?，則正文內(nèi)無鵂字明矣?；茨现餍g(shù)篇亦云‘鴟夜撮蚤?！卑福壕垡啻橐病４薇尽按椤弊鳌白睢?。古書聚、最多通作，故又為聚。察毫末，晝出瞠目而不見丘山，言殊性也。釋文：“瞠，本或作瞑?！碧K輿云：“作瞠是。言鴟夜察蚤之毫末，及晝則雖瞠目而不見丘山矣。徐無鬼篇‘鴟目有所適’，亦謂適夜而不適晝也?！惫试唬荷w師是而無非，師治而無亂乎？恒言如此。是未明天地之理，萬物之情者也。是猶師天而無地，師陰而無陽，其不可行明矣。然且語而不舍，非愚則誣也。宣云：“愚者不知，誣則知而妄言。”帝王殊禪，成云：“或宗族相承，或讓與他姓，故言殊禪?！比饫^。成云：“或父子相繼，或興兵征誅，故言殊繼?！辈钇鋾r，逆其俗者，謂之篡夫；時俗既非，而差逆之，如子之、白公，則世以為篡夫。當其時，順其俗者，謂之義徒。時俗可行而順舉之者，則世以為義徒，可見貴賤有時。默默乎河伯！戒勿多言。女惡知貴賤之門，大小之家！”河伯曰：“然則我何為乎？何不為乎？吾辭受趣舍，吾終奈何？”北海若曰：“以道觀之，何貴何賤，是謂反衍，郭云：“貴賤之道，反覆相尋?！贝拊疲骸盁o所貴賤，乃反為美也。”本亦作“畔衍”，李云：“猶漫衍，合為一家?！睙o拘而志，而，爾也，下同。貴賤無定，不必拘視。與道大蹇。拘滯則道難行。何少何多，是謂謝施，謝天之施而已。無一而行，與道參差。執(zhí)一而行，則與道不齊合。嚴乎若國之有君，其無私德；不私惠于物，而物皆被德。繇繇乎若祭之有社，其無私福；繇繇，與由由同，自得之貌。如群奉一社，咸以為神之福我也。泛泛乎若四方之無窮，其無所畛域。泛泛如水之無畔岸。兼懷萬物，其孰承翼？是謂無方。萬物皆我懷之，其孰承我而孰助我？是謂無所偏向。萬物一齊，孰短孰長？宣云：“所以無方?！钡罒o終始，物有死生，不恃其成；宣云：“有生死，則物之成不足恃?！币惶撘粷M，不位乎其形。宣云：“虛滿遞乘，則形無定位?！蹦瓴豢膳e，時不可止；宣云：“往者莫存，逝者莫挽。”消息盈虛，終則有始。是所以語大義之方，論萬物之理也。物之生也若驟若馳，言其速。無動而不變，無時而不移。何為乎？何不為乎？夫固將自化?！背稍疲骸鞍捕沃?，必自變化，何勞措意為與不為？”河伯曰：“然則何貴于道邪？”宣云：“既無為不為之分，何貴學道？”北海若曰：“知道者必達于理，達于理者必明于權(quán)，明于權(quán)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，火弗能熱，水弗能溺，寒暑弗能害，禽獸弗能賊。非謂其薄之也，薄，迫也。非謂其迫近之而不害也。言察乎安危，寧于禍福，成云：“寧，安。禍，窮塞。福，通達也?！敝斢谌ゾ?，莫之能害也。故曰：天在內(nèi)，宣云：“天機藏于不見?！比嗽谕猓疲骸叭耸轮谧鳛?。”德在乎天。德以自然者為尚。知天人之行，本乎天，位乎德，惟知天人之行者，本乎自然而處乎自得。蹢□而屈伸，成云：“蹢□，進退不定之貌。隨時屈伸，曾無定執(zhí)?！狈匆Z極?！毙疲骸澳藢W之要而道之極也?！痹唬骸昂沃^天？何謂人？”北海若曰：“牛馬四足，是謂天；落馬首，穿牛鼻，是謂人。落同絡。故曰：無以人滅天，無以故滅命，無以得殉名。勿以人事毀天然，勿以造作傷性命，勿以有限之得殉無窮之名。謹守而勿失，是謂反其真。”郭云：“真在性分之內(nèi)?！辟鐟z蚿，蚿憐蛇，蛇憐風，風憐目，目憐心。司馬云：“蚿，馬蚿蟲也。廣雅云：‘蛆渠，馬蚿?！缫蛔?，蚿多足，蛇無足，風無形，目形綴于此而明流于彼，心則質(zhì)幽，為神游外。”成云：“憐是愛尚之名。”夔謂蚿曰：“吾以一足●踔而行，成云：“●踔，跳躑也。”予無如矣。成云：“簡易無如我者。”今子之使萬足，獨奈何？”以為煩勞也。蚿曰：“不然。子不見夫唾者乎？噴則大者如珠，小者如霧，雜而下者不可勝數(shù)也。今予動吾天機，而不知其所以然。”蚿謂蛇曰：“吾以眾足行，而不及子之無足，不及其速。何也？”蛇曰：“夫天機之所動，何可易邪？吾安用足哉！”蛇謂風曰：“予動吾脊脅而行，則有似也。似有足。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，蓬蓬然入于南海，而似無有，何也？”風曰：“然。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，然而指我則勝我，□我亦勝我。釋文：“□，本又作●?！惫誀c云：“荀子強國篇‘大燕□吾后’，楊注：‘□，蹴也。言蹴踏于后也。’”成云：“人以手指撝風，風不能折指，以足蹴踏風，風亦不能折足，此小不勝也。”雖然，夫折大木，蜚大屋者，唯我能也，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。為大勝者，唯圣人能之?！蹦転榇髣僬?，眾小不勝無所容其計較，非知道之圣人不能如此。宣云：“目、心之用更神，當身可自喻之，故省文?！笨鬃佑斡诳?，宋人圍之數(shù)匝，而弦歌不惙。釋文：“司馬云：‘宋當作衛(wèi)。衛(wèi)人誤圍孔子，以為陽虎，虎嘗暴于匡人也?！瘣?，本又作輟。”子路入見，曰：“何夫子之娛也？”孔子曰：“來！吾語女。我諱窮久矣，而不免，命也；成云：“諱，忌也?！鼻笸ň靡樱坏?，時也。當堯、舜而天下無窮人，非知得也，賢士盡升庸，非其智得也。當桀，紂而天下無通人，非知失也，賢人皆隱遁，非其智失也。時勢適然。夫水行不避蛟龍者，漁父之勇也；陸行不避兕虎者，獵夫之勇也；白刃交于前，視死若生者，烈士之勇也；知窮之有命，知通之有時，臨大難而不懼者，圣人之勇也。由處矣！且安息。吾命有所制矣?！敝浦谔臁o幾何，將甲者進，辭曰：釋文：“將，本亦作持?！薄耙詾殛柣⒁?，故圍之；今非也，請辭而退。”謝過解去。
公孫龍問于魏牟曰：司馬云：“龍，趙人。牟，魏之公子?！币υ疲骸肮珜O龍與莊生時不相及，此其弟子所記耳?！薄褒埳賹W先生之道，長而明仁義之行，合同異，雜堅白，然不然，可不可，困百家之知，窮眾口之辯，吾自以為至達已。今吾聞莊子之言，汒焉異之，不知論之不及與，知之弗若與？今吾無所開吾喙，敢問其方?！惫幽搽[機太息，仰天而笑曰：“子獨不聞夫陷井之蛙乎？陷，郭音陷。成云：“陷井，猶淺井?！敝^東海之鱉曰：‘吾樂與！自言甚樂。出跳梁乎井干之上，干，當從木作“干”。釋文：“司馬云：‘井欄也。褚詮之音西京賦作韓音。’”入休乎缺甃之崖，李云：“甃，如闌，以磚為之，著井底也?！背稍疲骸靶菹⒑跗拼u之涯?！备八畡t接腋持頤，宣云：“水承兩腋而浮兩頤?！滨昴鄤t沒足滅跗，成云：“跗，腳趺也。”還虷蟹與科斗，莫吾能若也。宣云：“還，回顧也。”釋文：“虷音寒，井中赤蟲，一名蜎。爾雅云‘蜎，蠉’，郭注云：‘井中小蛣□赤蟲也。’科斗，蝦蟆子也?！卑福貉原h(huán)顧此輩，無如其樂。且夫擅一壑之水，而跨跱陷井之樂，此亦至矣，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？’東海之鱉左足未入，而右膝已縶矣。司馬云：“縶，拘也。三蒼云：‘絆也。’”案：井小不容。于是逡巡而卻，從容而退。告之海曰：以海之大告之?！蚯Ю镏h，不足以舉其大；千仞之高，不足以極其深。禹之時，十年九潦，而水弗為加益；湯之時，八年七旱，而崖不為加損。夫不為頃久推移，成云：“頃，少時。久，多時?！辈灰远嗌龠M退者，進退，謂損益。此亦東海之大樂也?！谑窍菥苈勚m適然驚，成云：“適適，驚怖之容?！币?guī)規(guī)然自失也。規(guī)規(guī)，小貌，下同。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，上知音智，下知如字，下同。而猶欲觀于莊子之言，成云：“觀察至理之言。”是猶使蚊負山，商蚷馳河也，成云：“商蚷，馬蚿也。亦名商蚷，亦名且渠?！北夭粍偃我印Ｇ曳蛑恢摌O妙之言，而自適一時之利者，是非陷井之蛙與？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，釋文：“廣雅云：‘跐，蹋也?！背稍疲骸按蠡剩煲?。”無南無北，奭然四解，淪于不測；釋文：“奭音釋?！背稍疲骸皧]然無礙。”無東無西，始于玄冥，反于大通。王念孫云：“‘無東無西’，當作‘無西無東’，與通為韻。”成云：“始于玄極而其道杳冥，反于域中而大通于物也。”子乃規(guī)規(guī)然而求之以察，索之以辯，郭云：“游無窮者，非察辯所得。”是直用管窺天，用錐指地也，不亦小乎！子往矣！且子獨不聞壽陵余子之學行于邯鄲與？司馬云：“未應丁夫為余子?！背稍疲骸皦哿辏嘁?。邯鄆，趙都，其俗能行，故燕國少年遠來學步?！蔽吹脟埽质涔市幸?，直匍匐而歸耳。成云：“未得趙國之能，更失壽陵之故，以手據(jù)地，匍匐而還。”今子不去，將忘子之故，失子之業(yè)?！惫珜O龍口呿而不合，司馬云：“呿，開也?！鄙嗯e而不下，乃逸而走。
莊子釣于濮水，成云：“濮，水名，屬東郡，今濮州濮陽縣是?！背跏勾蠓蚨送妊?，司馬云：“威王也?！痹唬骸霸敢跃硟?nèi)累矣！”欲以國事相累。莊子持竿不顧，曰：“吾聞楚有神龜，死已三千歲矣，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。此龜者，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，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？”二大夫曰：“寧生而曳尾涂中。”莊子曰：“往矣！吾將曳尾于涂中?！被葑酉嗔?，成云：“惠施，宋人，為梁惠王相?！鼻f子往見之。或謂惠子曰：“莊子來，欲代子相?！庇谑腔葑涌?，搜于國中三日三夜。莊子往見之，曰：“南方有鳥，其名為鹓鶵，李云：“鸞鳳之屬?！弊又?？夫鹓鶵發(fā)于南海而飛于北海，非梧桐不止，非練實不食，成云：“練實，竹實?！狈酋啡伙?。于是鴟得腐鼠，鹓鶵過之，仰而視之曰：‘嚇！’司馬云：“嚇，怒其聲，恐其奪己也。詩箋：‘以口拒人曰嚇。’”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？”姚云：“記此語者，莊徒之陋。”
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成云：“濠，水名，在淮南鐘離郡，有莊子墓在焉。亦有莊、惠遨游之所。石絕水為梁。”莊子曰：“倏魚出游從容，釋文：“李音由，白魚也?！北R文弨云：“□，當作鯈?！币υ疲骸百浚粗翗菲持酢酢踝侄?，而經(jīng)籍多誤作鯈?！笔囚~之樂也。”惠子曰：“子非魚，安知魚之樂？”莊子曰：“子非我，安知我不知魚之樂？”惠子曰：“我非子，固不知子矣；子固非魚矣，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?！毙疲骸芭c魚全無相知之理。”莊子曰：“請循其本。成云：“請尋其源?！弊釉弧臧仓~樂’云者，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，郭云：“循子‘安知’之云，已知吾之所知矣，而方復問我?！蔽抑┥弦病！毙疲骸拔矣五┥隙鴺罚瑒t知魚游濠下亦樂也?！?/div>

外篇秋水第十七

典籍推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