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　灤陽消夏錄二

董文恪公為少司空時(shí)，云昔在富陽村居，有村叟坐鄰家，聞讀書聲，曰貴人也，請(qǐng)相見。諦觀再四，又問八字干支，沈思良久，曰：君命相皆一品，當(dāng)某年得知縣，某年署大縣，某年實(shí)授，某年遷通判，某年遷知府，某年由知府遷布政，某年遷巡撫，某年遷總督，善自愛，他日知吾言不謬也。后不再見此叟，其言亦不驗(yàn)。然細(xì)較生平，則所謂知縣，乃由拔貢得戶部七品官也；所謂調(diào)署大縣，乃庶吉士也；所謂實(shí)授，乃編修也；所謂通判，乃中允也；所謂知府，乃侍讀學(xué)士也；所謂布政使，乃內(nèi)閣學(xué)士也；所謂巡撫，乃工部侍郎也。品秩皆符，其年亦皆符，特內(nèi)外異途耳。是其言驗(yàn)而不驗(yàn)，不驗(yàn)而驗(yàn)，惟未知總督如何。后公以其年拜禮部尚書，品秩仍符，按推算干支，或奇驗(yàn)，或全不驗(yàn)，或半驗(yàn)半不驗(yàn)。余嘗于聞見最確者，反復(fù)深思，八字貴賤貧富，特大略如是，其間乘除盈縮，略有異同。無錫鄒小山先生夫人與安州陳密山先生夫人，八字干支并同。小山先生官禮部侍郎，密山先生官貴州布政使，均二品也，論爵，布政不及侍郎之尊；論祿，則侍郎不及布政之厚，互相補(bǔ)矣。二夫人并壽考。陳夫人早寡，然晚歲康強(qiáng)安樂；鄒夫人白首齊眉，然晚歲喪子，家計(jì)亦薄，又相補(bǔ)矣。此或疑地有南北，時(shí)有初正也。余第六侄與奴子劉云鵬，生時(shí)只隔一墻，兩窗相對(duì)，兩兒并落蓐啼，非惟時(shí)同刻同，乃至分秒亦同。侄至十六歲而夭，奴子今尚在，豈非此命所賦之祿，只有此數(shù)：侄生長(zhǎng)富貴，消耗先盡；奴子生長(zhǎng)貧賤，消耗無多，祿尚未盡耶？盈虛消息，理固如斯，俟知命者更詳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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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伯祖光吉公，康熙初官鎮(zhèn)番守備，云有李太學(xué)妻，恒虐其妾，怒輒褫下衣鞭之，殆無虛日。里有老媼能入冥，所謂走無常者是也，規(guī)其妻曰：娘子與是妾有夙冤，然應(yīng)償二百鞭耳，今妒心熾盛，鞭之殆過十余倍，又負(fù)彼債矣。且良婦受刑，雖官法不褫衣，娘子必使裸露以示辱，事太快意，則干鬼神之忌。娘子與我厚，竊見冥籍，不敢不相聞。妻哂曰：死媼謾語，欲我禳解取錢耶？會(huì)經(jīng)略莫落，遘王輔臣之變，亂黨蜂起，李歿于兵，妾為副將韓公所得，喜其明慧，寵專房，韓公無正室，家政遂操于妾。妻為賊所掠，賊破被俘，分賞將士，恰歸韓公。妾蓄以為婢，使跪于堂而語之曰：爾能受我指揮，每日晨起，先跪妝臺(tái)前自褫下衣，伏地受五鞭，然后供役，則貸爾命。否則爾為賊黨妻，殺之無禁，當(dāng)寸寸臠爾，飼犬豕。妻憚死失志，叩首愿遵教。然妾不欲其遽死，鞭不甚毒，俾知痛楚而已，年余乃以他疾死，計(jì)其鞭數(shù)適相當(dāng)。此婦真頑鈍無恥哉。亦鬼神所忌，陰奪其魄也。此事韓公不自諱，且舉以明果報(bào)。故人知其詳。韓公又言，此猶顯易其位也。明季嘗游襄鄧間，與術(shù)士張鴛湖同舍，鴛湖稔知居停主人妻虐妾太甚，積不平，私語曰：道家有借形法，幾修煉未成，氣血已衰，不能還丹者，則借一壯盛之軀，乘其睡與之互易。吾嘗受此法，姑試之。次日，其家忽聞妻在妾房語，妾在妻房語。比出戶，則作妻語者妾，作妾語者妻也。妾得妻身，但默坐；妻得妾身，殊不甘。紛紜爭(zhēng)執(zhí)，親族不能判。鳴之官，官怒為妖妄，笞其夫，逐出，皆無可如何。然據(jù)形而論，妻實(shí)是妾。不在其位，威不能行，竟分宅各居而終。此事尤奇也。*****
相傳有位塾師，夏夜月明，率門人納涼河間獻(xiàn)王祠外田塍上，因共講三百篇擬題，音瑯瑯如鐘鼓，又令小兒誦孝經(jīng)，誦已復(fù)講。忽舉首見祠門雙古柏下，隱隱有人，試近之，形狀頗異，知為神鬼。然私念此獻(xiàn)王祠前，決無妖魅。前問姓名，曰：毛萇、貫長(zhǎng)卿、顏芝因謁王至此。塾師大喜，再拜請(qǐng)授經(jīng)義。毛貫并曰：君所講話已聞，都非我輩所解，無從奉答。塾師又拜曰：詩義深微，難授下愚。請(qǐng)顏先生一講孝經(jīng)可乎？顏回面向內(nèi)曰：君小兒所誦，漏落顛倒，全非我所傳本，我亦無可著語處。俄聞傳王教曰：門外似有人醉語，聒耳已久，可驅(qū)之去。余謂此與愛堂先生所言學(xué)究遇冥吏事，皆博雅之士，造戲語以詬俗儒也。然亦空穴來風(fēng)，桐乳來巢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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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姚安公性嚴(yán)峻，門無雜賓。一日與一襤褸人對(duì)語，呼余兄弟與為禮，曰：此宋曼殊曾孫，不相聞久矣，今乃見之。明季兵亂，汝曾祖年十一，流離戈馬間，賴宋曼殊得存也。乃為委曲謀生計(jì)，因戒余兄弟曰：義所當(dāng)報(bào)，不必談因果，然因果實(shí)亦不爽。昔某公受人再生恩，富貴后，視其子孫零替，漠如陌路。后病困，方服藥，恍惚見其人手授二札，皆未封。視之，則當(dāng)年乞救書也，覆杯于地，曰：吾死晚矣。是夕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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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按察蒙泉言，某公在明為諫官，嘗扶乩問壽數(shù)，仙判某年某月某日當(dāng)死，計(jì)期不遠(yuǎn)，恒悒悒，屆期乃無恙。后入本朝，至九列。適同僚家撫乩，前仙又降，某公叩以所判無驗(yàn)，又判曰：君不死我奈何？某公俯仰沉思，忽命駕去，蓋所判正甲申三月十九日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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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椒園先生為鰲峰書院山長(zhǎng)時(shí)，見示高邑趙忠毅公舊硯，額有東方未明之硯六字，背有銘曰：“殘?jiān)聼蔁?，太白耿耿，雞三號(hào)，更五點(diǎn)，此時(shí)拜疏擊大奄，事成策汝功，不成同汝貶”。蓋劾魏忠賢時(shí)用此硯草疏也。末有小字一行題門人王鐸書。此行遺未鐫，而黑痕深入石骨，干則不見。取水濯之，則五字炳然。相傳初令王鐸書此銘，未及鐫而難作，后在戍所乃鐫之，語工勿鐫此一行。然閱一百余年，滌之不去，其事頗可?；蛟唬褐乙慵祼簢?yán)。漁洋山人筆記稱鐸人品日下，書品亦日下。然則忠毅先有所見矣，削其名，擯之也。滌之不去，欲著其嘗為忠毅所擯也。天地鬼神，恒于一事偶露其巧，使人知警，是或然歟。*****
干隆庚午，官庫(kù)失玉器，勘諸苑戶，苑戶常明對(duì)簿時(shí)，忽作童子聲曰：玉器非所竊，人則真所殺，我即所殺之魂也。問官大駭，移送刑部。姚安公時(shí)為江蘇司郎中，與余公文儀等同鞫之，魂曰：，我名二格，年十四，家在海淀，父曰李星望，前歲上元，常明引我觀燈歸，夜深人寂，常明戲調(diào)我，我方力拒，且言歸當(dāng)訴諸父，常明遂以衣帶勒我死，埋河岸下。父疑常明匿我，控諸巡城，送刑部，以事無左證，議別緝真兇。我魂恒隨常明行，但相去四五尺，即覺熾如烈焰，不得近，后熱稍減，漸近至二三尺，又漸近至尺許，昨乃都不覺熱，始得附之。又言初訊時(shí)，魂亦隨之刑部，指其門乃廣西司。按所言月日，果檢得舊案。問其尸，云在河岸第幾柳樹旁，掘之亦得，尚未壞。呼其父使辨識(shí)，長(zhǎng)慟曰：吾兒也。以事雖幻杳，而證驗(yàn)皆真，且訊問時(shí)呼常明名，則忽似夢(mèng)醒，作常明語。呼二格名，則忽似昏醉，作二格語?；マq數(shù)四始款伏。又父子絮語家事，一一分明，獄無可疑，乃以實(shí)狀上聞。論如律。命下之日，魂喜甚，本賣糕為活，忽高唱賣糕一聲，父泣曰：久不聞此，宛然生時(shí)聲也。問兒當(dāng)何往，曰：吾亦不知，且去耳。自是再問常明，不復(fù)作二格語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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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皮張副使受長(zhǎng)，官河南開歸道，夜閱一讞牘，沉吟自語曰：自剄死者，刀痕當(dāng)入重而出輕，今入輕出重，何也？忽聞背后太息曰：公尚解事?；仡櫉o一人，喟然曰：甚哉，治獄可畏也。此幸不誤，安保他日不誤耶？逐移疾而歸。*****
先叔母高宜人之父，諱榮祉，官山西陵川令。有一舊玉馬，質(zhì)理不甚白潔，而血浸斑斑，斫紫檀為座承之。恒置幾上，其前足本為雙跪欲起之形，一日左足忽伸出于座外。高公大駭，閣署傳視曰：此物程朱不能格也。一館賓曰：凡物歲久則為妖。得人精氣多，亦能為妖，此理易明，無足怪也。眾議碎之，猶豫未決。次日仍屈還故形。高公曰：是真有知矣。投熾爐中，似微有呦呦聲。后無他異，然高氏自此漸式微。高宜人云：此馬鍛三日，裂為兩段，尚及見其半身。又武清王慶垞曹氏廳柱，忽生牡丹二朵，一紫一碧，瓣中脈絡(luò)如金絲，花葉葳蕤。越七八日乃萎落，其根從柱而出，紋理相連，近柱二寸許，尚是枯木，以上乃漸青。先太夫人，曹氏甥也，小時(shí)親見之。咸曰瑞也，外祖雪峰先生曰：物之反常者為妖，何瑞之有！曹氏亦式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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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外祖母言，曹化淳死，其家以前明玉帶殉，越數(shù)年墓前恒見一白蛇。后墓為水嚙，棺壞朽。改葬之日，他珍物俱在，視玉帶則亡矣。蛇身節(jié)節(jié)有紋，尚似帶形，豈其悍鷙之魄，托玉而化歟？*****外祖張雪峰先生，性高潔，書室中幾硯精嚴(yán)，圖史整肅，恒鐍其戶，必親至乃開。院中花木翳如，莓苔綠縟，僮婢非奉使令，亦不敢輕踏一步。舅氏健亭公，年十一二時(shí)，乘外祖他出，私往院中樹下納涼。聞室內(nèi)似有人行，疑外祖已先歸，屏息從窗隙窺之，見竹椅上坐一女子，靚妝如畫，椅對(duì)面一大鏡，高可五尺，鏡中之影，乃是一狐。懼弗敢動(dòng)，竊窺所為，女子忽自見其影，急起繞鏡四周呵之。鏡昏如霧，良久歸坐，鏡上呵跡亦漸消。再視其影，則亦一好女子矣?？譃樗?，躡足而歸。后私語先姚安公。姚安公嘗為諸孫講大學(xué)修身章，舉是事曰：明鏡空空，故物無遁影。然一為妖氣所翳，尚失真形，況私情偏倚，先有所障者乎？又曰：非惟私情為障，即公心亦為障，正人君子，為小人乘其機(jī)而反激之，其固執(zhí)決裂，有轉(zhuǎn)致顛倒是非者。昔包孝肅之吏，陽為弄權(quán)之狀，而應(yīng)杖之囚，反不予杖，是亦妖氣之翳鏡也。故正心誠(chéng)意，必先格物致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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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賣花老婦言，京師一宅近空圃，圃故多狐。有麗婦夜逾短垣與鄰家少年狎，懼事泄，初詭托姓名，歡昵漸洽，度不相棄，乃自冒為圃中狐女。少年悅其色，亦不疑拒。久之，忽婦家屋上，擲瓦罵曰：我居圃中久，小兒女戲拋磚石，驚動(dòng)鄰里或有之，實(shí)無冶蕩蠱惑事。汝奈何污我？事乃泄。異哉，狐媚恒托于人，此婦乃托于狐。人善媚者比之狐，此狐乃貞于人。
*****有游士以書畫自給，在京師納一妾，甚愛之。或遇宴會(huì)，必袖果餌以貽妾，亦甚相得。無何病革，語妾曰：吾無家，汝無歸；吾無親屬，汝無依；吾以筆墨為活，吾死汝琵琶別抱，勢(shì)也，亦理也。吾無遺債累汝，汝亦無父母兄弟掣肘，得行己志，可勿受錙銖聘金，但與約歲時(shí)許汝祭我墓，則吾無恨矣。妾泣受教，納之者亦如約，又甚愛之。然妾恒郁郁憶舊恩，夜必夢(mèng)故夫同枕席，睡中或妮妮囈語。夫覺之，密延術(shù)士鎮(zhèn)以符箓，夢(mèng)語止而病漸作，馴至綿惙。臨歿，以額叩枕曰：故人情重，實(shí)不能忘，君所深知，妾亦不諱。昨夜又見夢(mèng)曰：久被驅(qū)遣，今得再來，汝病如是，何不同歸？已諾之矣。能邀格外之惠，還妾尸于彼墓，當(dāng)生生世世，結(jié)草銜環(huán)。不情之請(qǐng)，惟君圖之。語訖奄然。夫亦豪士，慨然曰：魂已往矣，留此遺蛻何為？楊越公能合樂昌之鏡，吾不能合之泉下乎！竟如所請(qǐng)。此雍正甲寅乙卯間事。余時(shí)年十一二，聞人述之，而忘其姓名。余謂再嫁，負(fù)故夫也；嫁而有二心，負(fù)后夫也，此婦進(jìn)退無據(jù)焉。何子山先生亦曰：憶而死，何如殉而死乎？何勵(lì)庵先生則曰：春秋責(zé)備賢者，未可以士大夫之義，律兒女子，哀其遇可也，憫其志可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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屠者許方嘗擔(dān)酒二罌夜行，倦息大樹下。月明如晝，遠(yuǎn)聞嗚嗚聲，一鬼自叢墓中出，形狀可怖。乃避入樹后，持擔(dān)以自衛(wèi)。鬼至罌前，躍舞大喜，遽開飲。盡一罌，尚欲開其第二罌，緘甫半啟，已頹然倒矣。許恨甚，且視之似無他技，突舉擔(dān)擊之，如中虛空，因連與痛擊，漸縱馳委地，化濃煙一聚?？制渥兓?，更捶百余，其煙平鋪地面，漸散漸開，痕如淡墨，如輕谷，漸愈散愈薄，以至于無。蓋已澌滅矣。余謂鬼，人之余氣也。氣以漸而消，故左傳稱新鬼大，故鬼小。世有見鬼者，而不聞見羲軒以上鬼，消已盡也。酒散氣者也，故醫(yī)家行血發(fā)汗、開郁驅(qū)寒之藥，皆治以酒。此鬼以僅存之氣，而散以滿罌之酒，盛陽鼓蕩，蒸鑠微陰，其消盡也固宜。是澌滅于醉，非澌滅于棰也。聞是事時(shí)，有戒酒者曰：鬼善幻，以酒之故，至臥而受捶；鬼本人所畏，以酒之故，反為人所困，沉湎者念哉。有耽酒者曰：鬼雖無形而有知，猶未免乎喜怒哀樂之心，今冥然醉臥，消歸烏有，反其真矣。酒中之趣，莫深于是。佛氏以涅癅為極樂，營(yíng)營(yíng)者惡乎知之。莊子所謂此亦一是非，彼亦一是非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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獻(xiàn)縣田家，牛產(chǎn)麟，駭而擊殺。知縣劉征廉收葬之，刊碑曰：見麟郊。劉固良吏，此舉何陋也。麟本仁獸，實(shí)非牛種。犢之麟而角，雷雨時(shí)蛟龍所感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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董文恪公未第時(shí)，館于空宅，云常見怪異。公不信，夜篝燈以待，三更后，陰風(fēng)颯然，庭戶自啟，有似人非人數(shù)輩，雜癆擁入。見公大駭曰：此屋有鬼，皆狼狽奔出。公持梃逐之，又相呼曰：鬼追至，可急走。爭(zhēng)逾墻去。公恒言及，自笑曰：不識(shí)何以呼我為鬼？故城賈漢恒，時(shí)從公受經(jīng)，因舉太平廣記載野叉欲啖哥舒翰妾尸，翰方眠側(cè)，野叉相語曰：貴人在此，奈何？翰自念呼我為貴人，擊之當(dāng)無害。遂起擊之，野叉逃散。鬼貴音近，或鬼呼先生為貴人，先生聽未審也？公笑曰：其然。
*****庚午秋，買得埤雅一部，中折迭綠箋一片，上有詩曰：愁煙低冪朱扉雙，酸風(fēng)微戛玉女窗，青磷隱隱出古壁，土花蝕斷黃金癇。草根露下陰蟲急，夜深悄映芙蓉立，濕螢一點(diǎn)過空塘，幽光照見殘紅泣。末題靚云仙子降壇詩，張凝敬錄。蓋扶乩者所書。余謂此鬼詩，非仙子詩也。*****
滄州張鉉耳先生，夢(mèng)中作一絕句曰：江上秋潮拍岸生，孤舟夜泊近三更，朱樓十二垂楊遍，何處吹簫伴月明。自跋云：夢(mèng)如非想，如何成詩；夢(mèng)如是想，平生未到江南，何以落想至此？莫明其故，姑錄存之。桐城姚別峰，初不相識(shí)，新自江南來，晤于李銳巔家，所刻近作，乃有此詩。問其年月，則在余夢(mèng)后歲余。開篋出舊稿示之，共相駭異。世間真有不可解事，宋儒事事言理，此理從何處推求耶？又海陽李漱六名承芳，余丁卯同年也。余聽事掛淵明采菊?qǐng)D，是藍(lán)田叔畫。董曲江曰：一何神似李漱六，余審視信然。后漱六公車入都，乞此畫去，云平生所作小照，都不及此。此事亦不可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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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城西偏，有數(shù)荒冢，將平矣。小時(shí)過之，老仆施祥指曰：是即周某子孫，以一善延三世者也。蓋前明崇禎末，河南山東大旱蝗，草根木皮皆盡，乃以人為糧。官吏弗能禁，婦女幼孩，反接鬻于市，謂之菜人。屠者買去，如癈羊豕。周氏之祖，自東昌商販歸，至肆午餐，屠者曰：肉盡，請(qǐng)少待。俄見曳二女子入廚下，呼曰：客待久，可先取一蹄來。急出止之，聞長(zhǎng)號(hào)一聲，則一女已生斷右臂，宛轉(zhuǎn)地上，一女戰(zhàn)栗無人色，見周并哀呼，一求速死，一求救。周惻然心動(dòng)，并出資贖之。一無生理，急刺其心死；一攜歸，因無子，納為妾，竟生一男，右臂有紅絲，自腋下繞肩胛，宛然斷臂女也。后傳三世乃絕。皆言周本無子，此三世乃一善所延云。*****
青縣農(nóng)家少婦，性輕佻，隨其夫操作，形影不離。互相對(duì)嬉笑，不避忌人，或夏夜并宿瓜圃中。皆薄其冶蕩，然對(duì)他人，則面如寒鐵?；蛩教糁?，必峻拒。后遇劫盜，身受七刃，猶詬詈，卒不污而死。又皆驚其貞烈，老儒劉君琢曰：此所謂質(zhì)美而未學(xué)也，惟篤于夫婦，故矢死不二；惟不知禮法，故情欲之感，介于儀容，燕昵之私，形于動(dòng)靜。辛彤甫先生曰：程子有言，凡避嫌者，皆中不足。此婦中無他腸，故坦然徑行不自疑。此其所以能守死也。彼好立崖岸者，吾見之矣。先姚安公曰：劉君正論，辛君有激之言也。后其夫夜守豆田，獨(dú)宿團(tuán)焦中，忽見婦來，燕婉如平日，曰：冥官以我貞烈，判來生中乙榜，官縣令，我念君不欲往，乞辭官祿為游魂，長(zhǎng)得隨君，冥官哀我，許之矣。夫?yàn)楦衅牟凰?。自是晝隱夜來，幾二十載。兒童或亦窺見之。此康熙末年事，姚安公能舉其姓名居址，今忘矣。*****
獻(xiàn)縣老儒韓生，性剛正，動(dòng)必遵禮，一鄉(xiāng)推祭酒。一日得寒疾，恍惚間，一鬼立前曰：城隍神喚。韓念數(shù)盡當(dāng)死，拒亦無益，乃隨去。至一官署，神檢籍曰：以姓同，誤矣。杖其鬼二十，使送還。韓意不平，上請(qǐng)?jiān)唬喝嗣林?，神奈何遣憒憒之鬼，致有誤拘。倘不檢出，不竟枉死耶？聰明正直之謂何！神笑曰：謂汝倔強(qiáng)，今果然。夫天行不能無歲差，況鬼神乎？誤而即覺，是謂聰明；覺而不回護(hù)，是謂正直，汝何足以知之。念汝言行無玷，姑貸汝。后勿如是躁妄也?；羧欢K。韓章美云。*****
先祖有小奴，名大月，年十三四，嘗隨村人罩魚河中，得一大魚，長(zhǎng)幾二尺。方手舉以示眾，魚忽撥刺掉尾，擊中左頰，仆水中。眾怪其不起，試扶之，則血縷浮出。有破碗在泥中，鋒癉如刃，刺其太陽穴矣。先是其母夢(mèng)是奴為人執(zhí)縛俎上，屠割如羊豕，似尚有余恨，醒而惡之，恒戒以毋與人斗，不虞乃為魚所擊。佛氏所謂夙生中負(fù)彼命耶。
*****劉少宗伯青垣言，有中表涉元稹會(huì)真之嫌者，女有孕，為母所覺，飾言夜恒有巨人來，壓體甚重，而色黝黑。母曰：是必土偶為妖也。授以彩絲，于來時(shí)陰系其足，女竊付所歡，系關(guān)帝祠周將軍足上。母物色得之，撻其足幾斷。后復(fù)密會(huì)，忽見周將軍擊其腰，男女并僵臥不能起。皆曰：污蔑神明之報(bào)也。夫?qū)Ｆ淅频溣谌?，其術(shù)巧矣，巧者造物之所忌。機(jī)械萬端，反而自及，天道也。神惡其險(xiǎn)癊，非惡其污蔑也。*****
揚(yáng)州羅兩峰，目能視鬼，曰：凡有人處皆有鬼。其橫亡厲鬼，多年沉滯者，率在幽房空宅中，是不可近，近則為害；其憧憧往來之鬼，午前陽盛，多在墻陰，午后陰盛，則四散游行，可穿壁而過，不由門戶。遇人則避路，畏陽氣也，是隨處有之，不為害。又曰：鬼所聚集，恒在人煙密簇處，僻地曠野，所見殊稀。喜圍繞廚灶，似欲近食氣。又喜入溷廁，則莫明其故?；蛉∪僳E罕到耶？所畫有鬼趣圖，頗疑其以意造作，中有一鬼，首大于身幾十倍，尤似幻妄。然聞先姚安公言，瑤涇陳公，嘗夏夜掛窗臥。窗廣一丈，忽一巨面窺窗，闊與窗等，不知其身在何處，急掣劍刺其左目，應(yīng)手而沒。對(duì)窗一老仆亦見，云從窗下地中涌出，掘地丈余，無所睹而止。是果有此種鬼矣。茫茫昧昧，吾烏乎質(zhì)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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奴子劉四，壬辰夏乞假歸省，自御牛車載其婦。距家三四十里，夜將半，牛忽不行，婦車中驚呼曰：有一鬼，首大如甕，在牛前。劉四諦視，則一短黑婦人，首戴一破雞籠，舞且呼曰：來來。懼而回車，則又躍在牛前呼來來，如是四面旋繞，遂至雞鳴。忽立而笑曰：夜涼無事，借汝夫婦消遣耳。偶相戲，我去后慎勿詈我，詈則我復(fù)來。雞籠是前村某家物，附汝還之。語訖，以雞籠擲車上去。天曙抵家，夫婦并昏昏如醉，婦不久病死，劉四亦流落無人狀。鬼蓋乘其衰氣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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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城有劉武周墓，獻(xiàn)縣志亦載。按武周山后馬邑人，墓不應(yīng)在是。疑為隋劉炫墓。炫景城人，一統(tǒng)志載其墓在獻(xiàn)縣東八十里。景城距城八十七里，約略當(dāng)是也。舊有狐居之，時(shí)或戲嬲醉人。里有陳雙，酒徒也。聞之憤曰：妖獸敢爾！詣墓所，且數(shù)且詈。時(shí)耘者滿野，皆見其父怒坐墓側(cè)，雙跳踉叫號(hào)，竟前呵曰：爾何醉至此，乃詈爾父？雙凝視，果父也。大怖叩首，父徑趨歸。雙隨而哀乞，追及于村外，方伏地陳說，忽婦媼環(huán)繞，嘩笑曰：陳雙何故跪拜其妻？雙仰視，又果妻也，愕而癡立，妻亦徑趨歸。雙惘惘至家，則父與妻實(shí)未嘗出，方知皆狐幻化戲之也。慚不出戶者數(shù)日，聞?wù)邿o不絕倒。余謂雙不詈狐，何至遭狐之戲，雙有自取之道焉；狐不嬲人，何至遭雙之詈，狐亦有自取之道焉。顛倒糾纏，皆緣一念之妄起。故佛言一切眾生，慎勿造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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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桂，烏魯木齊流人子也，言嘗牧馬山中，一馬忽逸去，躡蹤往覓，隔嶺聞嘶聲甚厲。尋聲至一幽谷，見數(shù)物，似人似獸，周身鱗癋如古松，發(fā)蓬蓬如羽葆，目睛突出，色純白，如嵌二雞卵，共按馬生嚙其肉。牧人多攜銃自防，桂故頑劣，因升樹放銃，物悉入深林去。馬已半軀被啖矣。后不再見，迄不知為何物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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芮庶子鐵崖，宅中一樓，有狐居其上。恒鐍之。狐或夜于廚下治饌，齋中宴客，家人習(xí)見亦不訝。凡盜賊火燭，皆能代主人呵護(hù)，相安已久。后鬻宅于李學(xué)士廉衣，廉衣素不信妖妄，自往啟視，則樓上三楹，潔無纖塵。中央一片如席大，藉以木板，整齊如幾榻，余無所睹。時(shí)方修筑，因并毀其樓，使無可據(jù)，亦無他異。迢甫落成，突然烈焰四起，頃刻無寸椽。而鄰屋苫草，無一莖被癎。皆曰狐所為。劉少宗伯青垣曰：此宅自當(dāng)是日焚耳。如數(shù)不當(dāng)焚，狐安敢縱火。余謂妖魅能一一守科律，則天無雷霆之誅矣。王法禁殺人，不敢殺者多，殺人抵罪者亦時(shí)有。是固未可知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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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少司寇蘭泉言，夢(mèng)午塘提學(xué)江南時(shí)，署后有高阜，恒夜見光怪，云有一雉一蛇居其上，皆歲久，能為魅。午塘少年盛氣，集鍤畚平之。眾猶豫不舉手，午塘方怒督，忽風(fēng)飄片席蒙其首，急撤去，又一片蒙之，皆署中涼蓬上物也。午塘覺其異，乃輟役，今尚巋然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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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仆魏哲聞其父言，順治初有某生者，距余家八九十里，忘其姓名。與妻先后卒。越三四年，其妾亦卒。適其家傭工人，夜行避雨，宿東岳祠廊下，若夢(mèng)非夢(mèng)，見某生荷校立庭前，妻妾隨焉。有神衣冠類城隍，磬折對(duì)岳神語曰：某生污二人，有罪；活二命，亦有功，合相抵。岳神怫然曰：二人畏死忍恥，尚可貸。某生活二人，正為欲污二人，但宜科罪，何云功罪相抵也？揮之出。某生及妻妾亦隨出。悸不敢語，天曙歸告家人，皆不能解。有舊仆泣曰：異哉，竟以此事被錄乎！此事惟吾父子知之，緣受恩深重，誓不敢言。今已隔兩朝，始敢追述。兩主母皆實(shí)非婦人也。前明天啟中，魏忠賢殺裕妃，其位下宮女內(nèi)監(jiān)，皆密捕送東廠，死甚慘。有二內(nèi)監(jiān)，一曰福來，一曰雙桂，亡命逃匿。緣與主人曾相識(shí)，主人方商于京師，夜投焉。主人引入密室，吾穴隙私窺。主人語二人曰：君等聲音笑貌，在男女之間，與常人稍異，一出必見獲；若改女裝，則物色不及。然兩無夫之婦，寄宿人家，形跡可疑，亦必?cái)　６硪褍?，本無異婦人，肯屈意為我妻妾，則萬無一失矣。二人進(jìn)退無計(jì)，沉思良久，并曲從。遂為辦女飾，鉗其耳，漸可受珥。并市軟骨藥，陰為纏足，越數(shù)月，居然兩好婦矣。乃車載還家，詭言在京所娶。二人久在宮禁，并白皙溫雅，無一毫男子狀。又其事迥出意想外，竟無覺者。但訝其不事女紅，為恃寵驕惰耳。二人感主人再生恩，故事定后亦甘心偕老。然實(shí)巧言誘脅，非哀其窮，宜司命之見譴也。信乎，人可欺，鬼神不可欺哉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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干隆己卯，余典山西鄉(xiāng)試，有兩卷皆中式矣。一定四十八名，填草榜時(shí)，同考官萬泉呂令癏，誤收其卷于衣箱，竟覓不可得；一定五十三名，填草榜時(shí)，陰風(fēng)滅燭者三四，易他卷乃已。揭榜后拆視彌封，失卷者范學(xué)敷，滅燭者李騰蛟也。頗疑二生有陰譴。然庚辰鄉(xiāng)試，二生皆中試。范仍四十八名，李于辛丑成進(jìn)士。乃知科名有命，先一年亦不得。彼營(yíng)營(yíng)者何為耶？即求而得之，亦必其命所應(yīng)有，雖不求亦得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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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姚安公言，雍正庚戍會(huì)試，與雄縣湯孝廉同號(hào)舍。湯夜半忽見披發(fā)女鬼，搴簾手裂其卷，如蛺蝶亂飛。湯素剛正，亦不恐怖，坐而問之曰：前生吾不知，今生則實(shí)無害人事，汝胡為來者？鬼愕眙卻立曰：君非四十七號(hào)耶？曰：吾四十九號(hào)。蓋有二空舍，鬼除之未數(shù)也。諦視良久，作禮謝罪而去。斯須間，四十七號(hào)喧呼某甲中惡矣。此鬼殊憒憒，湯君可謂無妄之災(zāi)。幸其心無愧怍，故倉(cāng)卒間敢與詰辨，僅裂一卷耳。否亦殆哉。
*****顧員外德懋，自言為東岳冥官，余弗深信也。然其言則有理，曩在裘文達(dá)公家，嘗謂余曰：冥司重貞婦，而亦有差等?；蛞詢号異郏蛞蕴镎S，有所系戀而弗去者，下也；不免情欲之萌，而能以禮義自克者，次也；心如枯井，波瀾不生，富貴亦不睹，饑寒亦不知，利害亦不計(jì)者，斯為上矣。如是者千百不得一，得一則鬼神為起敬。一日喧傳節(jié)婦至，冥王改容，冥官皆振衣佇迓，見一老婦儡然來，其行步步漸高，如躡階級(jí)。比到，則竟從殿脊上過，莫知所適，冥王憮然曰：此已生天，不在吾鬼錄中矣。又曰：賢臣亦三等，畏法度者為下，愛名節(jié)者為次，乃心王室，但知國(guó)計(jì)民生，不知禍福毀譽(yù)者為上。又曰：冥司惡躁競(jìng)，謂種種惡業(yè)，從此而生，故多困躓之，使得不償失。人心愈巧，則鬼神之機(jī)亦愈巧。然不甚重隱逸，謂天地生才，原期于世事有補(bǔ)，人人為巢許，則至今洪水橫流，并掛瓢飲犢之地，亦不可得矣。又曰：陰律如春秋責(zé)備賢者，而與人為善。君子偏執(zhí)害事，亦錄以為過；小人有一事利人，亦必予以小善報(bào)。世人未明此義，故多疑因果或爽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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內(nèi)閣學(xué)士永公諱寧，嬰疾，頗委頓。延醫(yī)診視，未遽愈，改延一醫(yī)，索前醫(yī)所用藥帖，弗得。公以為小婢誤置他處，責(zé)使搜索，云不得且笞汝。方倚枕憩息，恍惚有人跪燈下曰：公勿笞婢，此藥帖小人所藏。小人即公為臬司時(shí)平反得生之囚也。問藏葉帖何意，曰：醫(yī)家同類皆相忌，務(wù)改前醫(yī)之方，以見所長(zhǎng)。公所服藥不誤，特初試一劑，力尚未至耳。使后醫(yī)見方，必相反以立異，則公殆矣。所以小人陰竊之。公方昏悶，亦未思及其為鬼。稍頃始悟，悚然汗下，乃稱前方已失，不復(fù)記憶，請(qǐng)后醫(yī)別疏方。視所用藥，則仍前醫(yī)方也。因連進(jìn)數(shù)劑，病霍然如失。公鎮(zhèn)烏魯木齊日，親為余言之，曰：此鬼可謂諳悉世情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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族叔癐庵言，肅寧有塾師，講程朱之學(xué)。一日有游僧乞食于塾外，木魚瑯瑯，自辰逮午不肯息。塾師厭之，自出叱使去，且曰：爾本異端，愚民或受爾惑耳，此地皆圣賢之徒，爾何必作妄想！僧作禮曰：佛之流而募衣食，猶儒之流而求富貴也。同一失其本來，先生何必定相苦？塾師怒，自擊以夏楚。僧振衣起曰：太惡作劇。遺布囊于地而去。意必復(fù)來，暮竟不至。捫之，所貯皆散錢，諸弟子欲探取。塾師曰：俟其久而不來再為計(jì)。然須數(shù)明，庶不爭(zhēng)。甫啟囊，則群蜂坌涌，螫師弟面目盡腫，號(hào)呼撲救。鄰里咸驚問，僧忽排闥入曰：圣賢乃謀匿人財(cái)耶？提囊徑行。臨出，合掌向塾師曰：異端偶觸忤圣賢，幸見恕。觀者粲然?；蛟换眯g(shù)也，或曰塾師好辟佛，見僧輒詆。僧故置蜂于囊以戲之。癐庵曰：此事余目擊。如先置多蜂于囊，必有蠕動(dòng)之狀，見于囊外。爾時(shí)殊未睹也。云幻術(shù)者為差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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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青雷言，有避仇竄匿深山者，時(shí)月白風(fēng)清，見一鬼徙倚白楊下，伏不敢起。鬼忽見之曰：君何不出？栗而答曰：吾畏君。鬼曰：至可畏者莫若人，鬼何畏焉？使君顛沛至此者，人耶鬼耶？一矣而隱。余謂此青雷有激之寓言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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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察院庫(kù)中有巨蟒，時(shí)或夜出。余官總憲時(shí)，凡兩見。其蟠跡著塵處，約廣二寸余，計(jì)其身當(dāng)橫徑五寸。壁無罅，門亦無罅，窗棱闊不及二寸，不識(shí)何以出入。大抵物久則能化形，狐魅能自窗隙往來，其本形亦非窗隙所容也。堂吏云其出應(yīng)休咎，殊無驗(yàn)。神其說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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幽明異路，人所能治者，鬼神不必更治之，示不瀆也；幽明一理，人所不及治者，鬼神或亦代治之，示不測(cè)也。戈太仆仙舟言，有奴子嘗醉寢城隍神案上，神拘去笞二十，兩股青痕斑斑，太仆目見之。
*****杜生村，距余家十八里，有貪富室之賄，鬻其養(yǎng)媳為妾者，其媳雖未成婚，然與夫聚已數(shù)年，義不再適。度事不可止，乃密約同逃。翁姑覺而追之，二人夜抵余村土神祠，無可棲止，相抱泣。忽祠內(nèi)語曰：追者且至，可匿神案下。俄廟祝踉蹌醉歸，橫臥門外。翁姑追至，問蹤跡，廟祝囈語應(yīng)曰：是小男女二人耶？年約若干，衣履若何，向某路去矣。翁姑急循所指路往，二人因得免。乞食至媳之父母家，父母欲訟官，乃得不鬻。爾時(shí)祠中無一人。廟祝曰：吾初不知是事，亦不記作是語，蓋皆土神之靈也。
*****干隆庚子，京師楊梅竹斜街，火所毀殆百楹。有破屋巋然獨(dú)存。四面頹垣，齊如界畫，乃寡媳守病姑不去也。此所謂孝弟之至，通于神明。*****
于氏，肅寧舊族也。魏忠賢竊柄時(shí)，視王侯將相如土苴，顧以生長(zhǎng)肅寧，耳濡目染，望于氏如王謝。為侄求婚，非得于氏女不可。適于氏少子赴鄉(xiāng)試，乃置酒強(qiáng)邀至家，面與議。于生念：許之則禍在后日；不許則禍在目前，猝不能決，言父在難自專。忠賢曰：此易耳。君速作禮，我能即致太翁也。是夕，于翁夢(mèng)其亡父，督課如平日，命以二題：一為孔子曰諾，一為歸潔其身而已矣。方構(gòu)思，忽叩門驚醒，得子書，恍然頓悟。因復(fù)書許姻，而附言病頗棘，促子速歸。肅寧去京四百余里，比信返，天甫微明，演劇猶未散。于生匆匆束裝，途中官吏迎候者已供帳相屬。抵家后，父子俱稱疾不出。是歲為天啟甲子。越三載而忠賢敗，竟免于難。事定后，于翁坐小車，遍游郊外曰：吾三載杜門，僅博得此日看花飲酒。岌乎危哉！于生瀕行時(shí)，忠賢授以小像，曰：先使新婦識(shí)我面。于氏于余家為表戚，余兒時(shí)尚見此軸。貌修偉而秀削，面白，色隱赤，兩顴微露，頰微狹，目光如醉，臥蠶以上，赭石薄暈，如微腫，衣緋紅，座旁幾上，露列金印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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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林鎮(zhèn)土神祠道士，夢(mèng)土神語曰：此地繁劇，吾失于呵護(hù)，至疫鬼誤入孝子節(jié)婦家，損傷童稚，今鐫秩去矣。新神性嚴(yán)重，汝善事之，恐不似我姑容也。謂春夢(mèng)無憑，殊不介意。越數(shù)日，醉臥神座旁，得寒疾幾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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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州戈太守桐園，官朔平時(shí)，有幕客夜中睡醒，明月滿窗，見一女子在幾側(cè)座，大怖，呼家奴。女子搖手曰：吾居此久矣，君不見耳。今偶避不及，何驚駭乃爾。幕客呼益急，女子哂曰：果欲禍君，奴豈能救？拂衣遽起，如微風(fēng)之振窗紙，穿欞而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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穎州吳明經(jīng)躍鳴言，其鄉(xiāng)老儒林生，端人也。嘗讀書神廟中，廟故宏闊，僦居者多，林生性孤峭，卒不相聞問。一日，夜半不寐，散步月下，忽一客來敘寒溫。林生方寂寞，因邀入室共談，甚有理致。偶及因果之事，林生曰：圣賢之為善，皆無所為而為者也。有所為而為，其事雖合，無理其心已，純乎人欲矣。故佛氏福田之說，君子弗道也。客曰：先生之言，粹然儒者之言也。然用以律己則可，用以律人則不可；用以律君子猶可，用以律天下之人則斷不可。圣人之立教，欲人為善而已。其不能為者，則誘掖以成之；不肯為者，則驅(qū)策以迫之，于是乎刑賞生焉。能因慕賞而為善，圣人但與其善，必不責(zé)其為求賞而然也；能因畏刑而為善，圣人亦與其善，必不責(zé)其為避刑而然也。茍以刑賞使之循天理，而又責(zé)慕賞畏刑之為人欲，是不激勸于刑賞，謂之不善；激勸于刑賞，又謂之不善，人且無所措手足矣。況慕賞避刑，既謂之人欲，而又激勸以刑賞，人且謂圣人實(shí)以人欲導(dǎo)民矣。有是理歟？蓋天下上智少而凡民多，故圣人之刑賞，為中人以下設(shè)教；佛氏之因果，亦為中人以下說法。儒釋之宗雖殊，至其教人為善，則意歸一轍。先生執(zhí)董子謀利計(jì)功之說，以駁佛氏之因果，將以圣人之刑賞而駁之乎？先生徒見緇流誘人布施，謂之行善，謂之得福；見愚民持齋燒香，謂之行善，謂可得福。不如是者，謂之不行善，必獲罪，遂謂佛氏因果，適以惑眾，而不知佛氏所謂善惡，與儒無異。所謂善惡之報(bào)，亦與儒無異也。林生意不謂然，尚欲更申己意，俯仰之傾，天已將曙，客起欲去，固挽留之，忽挺然不動(dòng)，乃廟中一泥塑判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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族祖雷陽公言，昔有遇冥吏者，問命皆前定，然乎？曰：然。然特窮通壽夭之?dāng)?shù)，若唐小說所稱預(yù)知食料，乃術(shù)士射覆法耳。如人人瑣記此等事，雖大地為架，不能庋此簿籍矣。問定數(shù)可移乎？曰：可。大善則移，大惡則移。問孰定之孰移之，曰：其人自定自移，鬼神無權(quán)也。問果報(bào)何有驗(yàn)有不驗(yàn)，曰：人世善惡論一生，禍福亦論一生，冥司則善惡兼前生，禍福兼后生，故若或爽也。問果報(bào)何以不同？曰：此皆各因其本命。以人事譬之，同一遷官，尚書遷一級(jí)則宰相，典史遷一級(jí)不過主簿耳。同一鐫秩，有加級(jí)者抵，無加級(jí)則竟鐫矣。故事同而報(bào)或異也。問何不使人先知？曰：勢(shì)不可也。先知之則人事息，諸葛武侯為多事，唐六臣為知命矣。問何以又使人偶知？曰：不偶示之，則恃無鬼神而人心肆，暖昧難知之處，將無不為矣。先姚安公嘗述之曰：此或雷陽所論，托諸冥吏也，然揆之以理，諒亦不過如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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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姚安公有仆，貌謹(jǐn)厚而最有心計(jì)。一日，乘主人急需，飾詞邀勒，得贏數(shù)十金。其婦亦悻悻自好，若不可犯，而陰有外遇，久欲與所歡逃，苦無資斧，既得此金，即盜之同遁。越十余日捕獲，夫婦之奸乃并敗。余兄弟甚快之。姚安公曰：此事何巧相牽引，一至于斯！殆有鬼神顛倒其間也。夫鬼神之顛倒，豈徒博人一快哉？凡以示戒云爾。故遇此種事，當(dāng)生警惕心，不可生歡喜心。甲與乙為友，甲居下口，乙居泊鎮(zhèn)，相距三十里。乙妻以事過甲家，甲醉以酒而留之宿。乙心知之，不能言也，反致謝焉；甲妻渡河覆舟，隨急流至乙門前，為人所拯，乙識(shí)而扶歸，亦醉以酒而留之宿。甲心知之不能言也，亦反致謝焉。其鄰媼陰知之，合掌誦佛曰：有是哉，吾知懼矣。其子方佐人誣訟，急自往呼之歸，汝曹如此媼可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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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川毛公振癑任河間同知時(shí)，言其鄉(xiāng)人有薄暮山行者，避雨入一廢祠，已先有一人坐檐下，諦視乃其亡叔。驚駭欲避，其叔急止之曰：因有事告汝，故此相待，不禍汝，汝勿怖。我歿之后，汝叔母失汝祖母歡，恒非理見捶撻。汝叔母雖順受不辭，然心懷怨毒，于無人處竊詛詈。吾在陰曹為伍伯，見土神牒報(bào)者數(shù)矣。憑汝寄語，戒其悛改。如不知悔，恐不免魂墮泥犁也。語訖而滅。鄉(xiāng)人歸，告其叔母，雖堅(jiān)諱無有，然悚然變色，如不自容。知鬼語非誣矣。*****
毛公又言，有人夜行，遇一人狀似里胥，鎖縶一囚，坐樹下。因并坐暫息。囚啜泣不已，里胥鞭之，此人意不忍，從旁勸止。里胥曰：此桀黠之魁，生平所播弄傾軋者，不啻數(shù)百。冥司判七世受豕身，吾押之往生也。吾何憫焉。此人悚然而起，二鬼亦一時(shí)滅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