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　灤陽續(xù)錄二

一館吏議敘得經(jīng)歷，需次會城，久不得差遣，困頓殊甚，上官有憐之者，權(quán)令署典史，乃大作威福，復(fù)以氣焰轢同僚，緣是以他事落職。邵二云學(xué)士偶話及此，因言其鄉(xiāng)有人方夜讀，聞窗欞有聲，諦視之，紙裂一罅，有兩小手擘之，大才如瓜子，即有一小人躍而入，彩衣紅履，頭作雙髻，眉目如畫，高僅二寸余，掣案頭筆舉而旋舞，往來騰踏于硯上，拖帶墨沈，書卷俱污。此人初甚錯(cuò)愕，坐觀良久，覺似無他技，乃舉手撲之，噭然就執(zhí)，砓碈掌握之中，音呦呦如蟲鳥，似言乞命。此人恨甚，徑于燈上燒殺之，滿室作枯柳木氣，迄無他變。煉形甫成，毫無幻術(shù)，而肆然侮人以取禍，其此吏之類歟？此不知實(shí)有其事，抑二云所戲造，然聞之亦足以戒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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昌吉守備劉德言，昔征回部時(shí)，因有急檄，取珠爾土斯路馳往，陰晦失道，十余騎皆迷，裹糧垂盡，又無水泉，姑坐樹根，冀天晴辨南北。見崖下有人馬骨數(shù)，雖風(fēng)雪剝蝕，衣械并朽，察其形別，似是我兵。因?qū)χ畤@曰：再兩日不晴，與君輩在此為侶矣。頃之旋風(fēng)起林外，忽來忽去，似若相招，試縱馬隨之，風(fēng)即前導(dǎo)；試暫憩息，風(fēng)亦不行，曉然知為斯骨之靈，隨之返行三四十里，又度嶺兩重，始得舊路。風(fēng)亦碊然息矣。眾哭拜之而去。嗟呼，生既捐軀，魂猶報(bào)國，精靈長在，而名氏翳如，是亦可悲也已。
*****謂無神仙，或云遇之，謂有神仙，又不恒遇。劉向葛洪陶弘景以來記神仙之書，不啻百家，所記神仙之名姓，不啻千人，然后世皆不復(fù)言及。后世所遇，又自有后世之神仙，豈保固精氣，雖得久延，而究亦終歸遷化耶？又神仙清靜，方士幻化，本各自一途，諸書所記，凡幻化者皆曰神仙，殊為無別。有王媼者，房山人，家在深山，嘗告先母張?zhí)蛉嗽唬荷接械廊?，年約六七十，居一小庵，拾山果為糧，掬泉而飲，日夜擊木魚誦經(jīng)，從未一至人家，有就其庵與語者，不甚酬答，饋遺亦不受。王媼之侄碋于外，一夕歸省母，過其庵前，道人大駭曰：夜深虎出，爾安得行，須我送爾往，乃瑯瑯擊木魚前導(dǎo)，未半里果一虎突出，道人以身障之，虎自去，道人不別亦自去，后忽失所在。此或似仙歟？從叔梅庵公言，嘗見有人使童子登三層明樓上--北方以覆瓦者為暗樓，上層作雉堞形，以備卸寇者為明樓。以手招之，翩然而下，一無所損，又以銅盂投溪中，呼之徐徐自浮出。此皆方士禁制之術(shù)，非神仙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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舅氏張公健亭，言磚河農(nóng)家，牧數(shù)牛于野，忽一時(shí)皆暴死，有道士過之，曰：此非真死，為妖鬼所攝耳，急灌以吾藥，使藏府勿壞，吾為爾劾治，召其魂。因延至家，禹步作法，約半刻，牛果皆蹶然起。留之飯，不顧而去。有知其事者，曰此先以毒草置草中，后以藥解之耳。不肯受謝，示不圖財(cái)，為再來熒惑地也。吾在山東，見此人行此術(shù)矣。此語一傳，道士遂不復(fù)至。是方士之中，又有真?zhèn)危谓栽簧裣稍铡?br>*****李南澗言，其鄰縣一生，故家子也。少年挑達(dá)，頗漁獵男色，一日，自親串家飲歸，距城稍遠(yuǎn)，云陰路黑，度不及入，微雪又簌簌下，方躊躇間，見十許步外有燈光，遣仆往視，則茅屋數(shù)間，四無居人，屋中惟一童一嫗，問有碐止處否，嫗曰：子久出外，惟一孫與我住此，尚有空屋兩間，不嫌湫隘，可權(quán)宿也。遂呼童系二馬樹上，而邀生入座。嫗言老病須早睡，囑童應(yīng)客。童年約十四五，衣履破敝，而眉目極姣好，試挑與言，自吹火煮茗不甚答。漸與諧笑，微似解意，忽乘間悄語曰：此地密邇祖母房，雪晴當(dāng)親至公家乞賞也。生大喜慰，解繡囊玉碒贈(zèng)之，亦羞澀而受，軟語長久，乃掩門持燈去。生與仆倚壁倦憩，不覺昏睡，比醒則屋已不見，乃坐人家墓柏下，狐裘貂冠，衣瞯碔碕，俱已褫無寸縷矣。裸露雪中，寒不可忍，二馬亦不知所在，幸仆衣未褫，乃脫其敝裘蔽上體，蹩躄而歸，詭言遇盜。俄二馬識路自歸，已盡剪其尾鬣，衣冠則得于溷中，并狼籍污穢。灼然非盜，無可置詞，仆始具泄其情狀，乃知輕薄招侮，為狐所戲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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戊子昌吉之亂，先未有萌也，屯官以八月十五夜犒諸流人，置酒山坡，男女雜坐。屯官醉后，逼諸流婦使唱歌，遂頃刻激變，戕殺屯官，劫軍裝庫，據(jù)其城。十六日曉，報(bào)至烏魯木齊，大學(xué)士溫公促聚兵，時(shí)班兵散在諸屯，城中僅一百四十七人，然皆百戰(zhàn)勁卒，視賊蔑如也，溫公率之即行至紅山口，守備劉德叩馬曰：此去昌吉九十里，我馳一日至城下，是彼逸而我勞，彼坐守而我仰攻，非百余人所能辦也。且此去昌吉皆平原，瑪納斯河雖稍闊，然處處策馬可渡，無險(xiǎn)可扼。所可扼者，此山口一線路耳，賊得城必不株守，其勢當(dāng)即來，公莫如駐兵于此，借陡崖遮蔽，賊不知多寡，俟其至而扼險(xiǎn)下?lián)簦欠垂槭?，反勞為逸，賊可破也。溫公從之，及賊將至，德左執(zhí)紅旗，右執(zhí)利刃，令于眾曰：望其塵氣，雖不過千人，然皆亡命之徒，必以死斗，亦不易當(dāng)，幸所乘皆屯馬，未經(jīng)戰(zhàn)陣，受創(chuàng)必反走，爾等各擎槍屈一膝跪，但伏而擊馬，馬逸則人亂矣。又令曰：望影鳴槍，則槍不及賊，火藥先盡，賊至反無可用。爾等視我旗動(dòng)，乃許鳴槍。敢先鳴者，手刃之。俄而賊眾槍爭發(fā)，砰訇動(dòng)地，德曰：此皆虛發(fā)，無能為也。迨鉛丸擊前隊(duì)一人傷，德曰：彼槍及我，我槍必及彼矣。舉旗一揮，眾槍齊發(fā)，賊馬果皆橫逸，自相沖擊，我兵噪而乘之，賊遂殲焉。溫公嘆曰：劉德狀貌如村翁，而臨陣鎮(zhèn)定乃爾。參將都司，徒善應(yīng)對趨蹌耳。故是役以德為首功，然捷報(bào)不能縷述曲折，今詳著之，庶不淹沒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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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烏魯木齊至昌吉，南界天山，無路可上，北界葦湖，連天無際，淤泥深丈許，入者輒滅頂。賊之?dāng)∫?，不西還據(jù)昌吉，而南北橫奔，悉入絕地，以為惶遽迷瞀也。后執(zhí)俘訊之皆曰：驚潰之時(shí)，本欲西走，忽見關(guān)帝立馬云中，斷其歸路，故不得已而旁行，冀或匿免也。神之威靈，乃及于二萬里外，國家之福祚，又能致神助于二萬里外，猬鋒螗斧，潢池盜弄何為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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昌吉未亂以前，通判赫爾喜奉檄調(diào)至烏魯木齊核檢倉庫。及聞城陷，憤不欲生，請示溫公曰：屯官激變，其反未必本心，愿單騎迎賊于中途，諭以利害，如其縛獻(xiàn)渠魁，可勿勞征討。旭其梟獍成群，不肯反正，則必手刃其帥，不與俱生。溫公阻之不可，竟盞碖馳去，直入賊中，以大義再三開導(dǎo)。賊皆曰：公是好官，此無與公事。事已至此，勢不可回。遂擁至路旁，置之去。知事不濟(jì)，乃掣刀奮力殺數(shù)賊，格斗而死。當(dāng)時(shí)公論惜之。曰：屯官非其所屬，流人非其所治，無所謂縱也；釁起一時(shí)，非預(yù)謀不軌，無所謂失察也；奉調(diào)他出，身不在屬，無所謂守御不堅(jiān)，與棄城逃遁也。所劫者軍裝庫，營弁所掌，無所謂疏防也。于理于法，皆可以無死，而終執(zhí)與城共存亡之言，甘以身殉。推是志也，雖為常山睢陽可矣。故于其柩歸，罔不哭奠，而于屯官之殘骸歸--屯官為賊以鐵碙，自踵寸寸碙至頂，亂定后，始掇拾之。無焚一陌紙錢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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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青雷言，曾見一長卷，字大如杯，怪偉極似張二水。首題紀(jì)夢十首，而蠹蝕破爛，惟二首尚完整可讀。其一曰：夢到蓬萊頂，瓊樓碧玉山，波浮天半壁，日涌海中間，遙望仙官立，翻輸野老閑，云帆三十丈，高掛徑西還。其二曰：郁郁長生樹，層層太古苔，空山未開鑿，元?dú)馍信咛ィ`境在何處，夢游今幾回，最憐魚鳥意，相見不驚猜。年月姓名皆已損失，不知誰作也。嘗為李玉典書扇并附以跋，或曰：此青雷自作，砶之古人。然青雷詩格，婉秀如秦少游小石調(diào)，與二詩筆意不近?；蛴衷唬涸娮纸运茝垨|海，東海集余昔曾見，不記有此二詩否，待更考之。青雷跋謂，前詩后四句未經(jīng)人道。然昌黎詩：我能層曲自世間，安能從汝求神仙，即是此意，特襲取無痕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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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部有富室子，形狀臃腫，步履蹣跚，又不修邊幅，垢膩恒滿面，然好游狹斜，遇婦女必注視。一日獨(dú)行，遇幼婦，碝員絕佳，時(shí)新雨泥濘，遽前調(diào)之，曰：路滑如是，嫂莫要扶持否。幼婦正色曰：爾勿憒憒，我是狐女，平生惟拜月修形，從不作媚人采補(bǔ)事，爾自顧何物，乃敢作是言行，且禍爾。遂掬沙屑灑其面，驚而卻步，忽墮溝中，努力踴出，幼婦已不知所往矣。自是心恒惴惴，慮其為祟，亦竟無患。數(shù)日后，友人邀飲，有新出小妓侑酒，諦視即前幼婦也，疑似惶惑，罔知所措。強(qiáng)試問之曰：某日雨后，曾往東村乎？妓漫應(yīng)曰：姊是日往東村視阿姨，吾未往也。姊與吾貌相似，公當(dāng)相見耶？語殊恍惚，竟莫決是怪是人，是一是二，乃托故逃席去。去后，妓述其事曰：實(shí)憎其丑態(tài)，且懼行強(qiáng)暴，姑誑以偽詞，冀求解免，幸其自仆，遂匿于麥場積柴后，不虞其以為真也。席中莫不絕倒。一客曰：既入青樓，焉能擇客，彼故能千金買笑者也，盍挈爾詣彼乎？遂偕之同往，具述妓翁姑，及夫名氏，其疑乃釋。妓姊妹，即所謂大楊二楊者，當(dāng)時(shí)名士多作楊柳枝詞，皆借寓其姓也。妓復(fù)謝以小時(shí)固識君，昨喜見憐，故答以戲謔，何期反致唐突，深為歉仄，敢抱衾枕以自贖。吐詞嫻雅，恣態(tài)橫生，遂大為所惑，留連數(shù)夕，召其夫至，計(jì)月給夜合之資，狎昵經(jīng)年，竟殞於消渴。先兄晴湖曰：狐而人，則畏之，畏死也；人而狐，則非惟不畏，且不畏死。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？行且禍汝，彼固先言。是子也，死于妓，仍謂之死于狐可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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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大椿郭雙桂郭三槐兄弟也，三槐屢侮其兄，且詣縣訟之。歸憩一寺，見緇袍滿座，梵唄競作，主人雖吉服而容色慘沮，宣疏通誠之時(shí)，淚隨聲下，叩之，寺僧曰：某公之兄病危，為叩佛祈福也。三槐癡立良久，忽發(fā)顛狂，頓足捶胸而呼曰：人家兄弟如是耶？如是一語，反復(fù)不已。掖至家，不寢不食，仍頓足捶胸，誦此一語，兩三日不止。大椿雙桂故別住，聞信俱來，持其手哭曰：弟何至是。三槐又癡立良久，突抱兩兄曰：兄故如是耶？長號數(shù)聲，一踴而絕。咸曰神殛之，非也，三槐愧而自咎，此圣賢所謂改過，釋氏所謂懺悔也，茍充是志，雖田荊姜被均所能為。神方許之，安得殛之。其一慟立殞，直由感動(dòng)于中，天良激發(fā)，自覺不可立于世，故一瞑不視，戢影黃泉，豈神之褫其魄哉。惜知過而不知補(bǔ)過，氣質(zhì)用事，一往莫收，無學(xué)問以濟(jì)之，無明師益友以導(dǎo)之，無賢妻子以輔之，遂不能惡始美終，以圖晚蓋，是則其不幸焉耳。昔田氏姊買一小婢，倡家女也，聞人誚鄰婦淫亂，瞿然驚曰：是不可為耶？吾以為當(dāng)如是也。后嫁為農(nóng)家妻，終身貞潔。然則三槐悖理，正坐不知，故子弟當(dāng)先使知禮。*****
朝鮮使臣鄭思賢，以棋子兩奩贈(zèng)予，皆天然圓潤，不似人工，云黑者海灘碎石，年久為潮水沖擊而成，白者為小車渠殼，亦海水所磨瑩，皆非難得，惟檢尋其厚薄均，輪郭正，色澤勻者，日積月累，比較抽換，非一朝一夕之力耳。置之書齋，頗為雅玩，后為范大司農(nóng)取去。司農(nóng)歿后，家計(jì)蕭然，今不知在何所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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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中三島十洲，昆侖五城十二樓，詞賦家沿用之矣。朝鮮，琉球，日本諸國，皆能讀華書，日本余見其五京地志及山川全圖，疆界袤延數(shù)千里，無所謂仙山靈境也。朝鮮，琉球之貢使，則余嘗數(shù)數(shù)與談，以是詢之，皆曰：東洋自日本以外，大小國土凡數(shù)十，大小島嶼不知幾千百，中朝人所必不能至者，每帆檣萬里，商舶往來，均不聞?dòng)惺钦f。惟琉球之落碞，似乎三千弱水，然落碞之舟，偶值潮平之歲，時(shí)或得還，亦不聞?dòng)邪足y宮闕，可望而不可即也。然則三島十洲，豈非純構(gòu)虛詞乎？爾雅史記，皆稱河出昆侖，考河源有二，一出和闐，一出蔥嶺，或曰蔥嶺其正源，和闐之水入之，或曰和闐其正源，蔥嶺之水入之。雙流既合，亦莫辨誰主誰賓。然蔥嶺和闐，則皆在今版圖內(nèi)，開屯列戌四十余年，即深巖窮谷，亦通耕牧，不論兩山之水孰為正源，兩山之中必有一昆侖，確矣。而所謂瑤池懸圃，珠樹芝田，概乎未見，亦概乎未聞。然則五城十二樓，不又荒唐矣乎？不但此也，靈鷲山在今拔達(dá)克善，諸佛菩薩骨塔具存，題記梵書一一與經(jīng)典相合，尚有石室六百余間，即所謂大雷音寺。回部游牧者居之，我兵追剿波羅泥都、霍集占，曾至其地，所見不過如斯。種種莊嚴(yán)，似亦藻繪之詞矣。相傳回部祖國，以銅為城，近西之回部云，銅城在其東萬里；近東之回部云，銅城在其西萬里。彼此遙拜，迄無人曾到其地，因是以推，恐南懷仁坤輿圖說所記五大人洲，珍奇靈怪，均此類焉耳。周編修書昌則曰：有佛緣者，然后能見佛界，有仙骨者，然后能見仙境，未可以尋常耳目，斷其有無。曾見一道士游昆侖歸，所言與舊記不殊也。是則余不知之矣。*****
蔡季實(shí)殿撰有一仆，京師長隨也，狡黠善應(yīng)對，季實(shí)頗喜之。忽一日，二幼子并暴卒，其妻亦自縊于家，莫測其故。姑斂之而已。其家有老嫗私語人曰：是私有外遇，欲毒殺其夫，而后攜子以嫁，陰市砒制餅餌，待其夫歸，不虞二子竊食，竟并死，婦悔恨莫解，亦遂并死。然嫗昏夜之中，窗外竊聽，僅粗聞秘謀之語，未辨所遇者為誰，亦無從究詰矣。其仆旋亦發(fā)病死，死后，其同儕竊議曰：主人惟信彼，彼乃百計(jì)欺主人，他事毋論，即如昨日四鼓詣圓明園侍班，彼故縱駕車騾逸，御者追之復(fù)不返，更漏已促，叩門借車必不及，急使雇倩，則曰：風(fēng)雨將來，非五千錢人不往。主人無計(jì)，竟委曲從之。不太甚乎？奇禍或以是耶？季實(shí)聞之曰：是死晚矣，吾誤以為解事人也。楊槐亭前輩言，其鄉(xiāng)有宦成歸里者，閉門頤養(yǎng)，不預(yù)外事，亦頗得林下之樂，惟以無嗣為憂，晚得一子，珍惜殊甚，患痘甚危，聞勞山有道士能前知，自往叩之。道士囅然曰：賢郎尚有多少事未了，那能便死，果遇良醫(yī)而愈。后其子冶游驕縱，竟破其家，流離寄食，若敖之鬼遂餒。鄉(xiāng)黨論之曰：此翁無咎無譽(yù)，未應(yīng)遽有此兒，惟蕭然寒士，作令不過十年，而官囊逾數(shù)萬，毋乃致富之道，有不可知者在乎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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槐亭又言，有學(xué)茅山法者，劾治鬼魅多有奇驗(yàn)，有一家為狐所祟，請往驅(qū)除，整束法器，碠日將行，有素識老翁詣之曰：我夕與狐友，狐事急，乞我一言，狐非獲罪于先生，先生亦非有憾于狐也，不過得其贄幣，故為料理耳。狐聞事定之后，彼許饋廿四金，今愿十倍其數(shù)納于先生，先生能止不行乎？因出金置案上。此人故貪，當(dāng)即受之。次日，謝遣請者曰：吾法能治凡狐耳，昨召將檢查，君家之祟乃天狐，非所能制也。得金之后，竟殊自喜，因念狐既多金，可以術(shù)取。遂考召四境之狐，脅以雷斧火獄，俾納賄焉。征索既頻，狐不勝擾，乃共計(jì)盜其符印，遂為狐所憑附，顛狂號叫，自投于河。群狐乃攝其金去，銖兩不存。人以為如費(fèi)長房，明崇儼也。后其徒陰泄之，乃知其致敗之故。夫操持符印，役使鬼神，以驅(qū)除妖厲，此其權(quán)與官吏侔矣。受賂縱奸，已為不可，又多方以盈其硘壑，天道神明，豈逃鑒察。微群狐殺之，雷霆之誅，當(dāng)亦終不免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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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高地遠(yuǎn)，鬼神茫昧，似與人無預(yù)，而有時(shí)其應(yīng)如響，殫人之智力，不能與爭。滄州上河涯，有某甲女，許字某乙子，兩家皆小康，婚期在一二年內(nèi)矣。有星士過某甲家，阻雨留宿，以女命使推，星士沉思良久，曰：未攜算書，此命不能推也。覺有異，窮詰之，始曰：據(jù)此八字，側(cè)室命也。君家似不應(yīng)至此，且聞嫁已有期，而干支無刑克，斷不再醮，此所以愈疑也。有黠者聞此事，欲借以牟利，說某甲曰：君家貲幾何，如以嫁女必多費(fèi)，益不支矣，命既如是，不知先詭言女病，次詭言女死，市空棺速葬，而夜攜女走京師，改名姓鬻為貴家妾，則多金可坐致矣。某甲從之，會有達(dá)官嫁女，求美媵，以二百金買之。越月余，泛舟送女，南行至天妃閘，闔門俱葬魚腹，獨(dú)某甲女，遇救得生，以少女無敢收養(yǎng)，聞?dòng)谒尽Ｋ締柶溆蓙?，女在是家未久，僅知主人之姓，而不能舉其爵里，惟父母姓名居址，言之鑿鑿。乃移牒至滄州，其事遂敗。時(shí)某乙子，已與表妹結(jié)婚，無改盟理，聞某甲之得多金也，憤恚欲訟，某甲窘迫，愿仍以女嫁其子。其表妹家聞之，又欲訟，紛紜眃眅，勢且成大獄，兩家故舊戚，眾為調(diào)和。使某甲出貲往迎女，而為某乙子之側(cè)室，其難乃平。女還家后，某乙子已親迎，某乙以牛車載女至家，見其姑苦辯非己意。姑曰：既非爾意，鬻爾時(shí)何不言有夫？女無詞以應(yīng)，引使拜嫡，女稍碢趄，姑曰：爾賣為媵時(shí)，亦不拜耶？又無詞以應(yīng)，遂拜如禮。姑終身以奴畜之。此雍正末年事。先祖母張?zhí)蛉藭r(shí)避暑水明樓，知之最悉，嘗語侍婢曰：其父不過欲多金，其女不過欲富貴，故生是謀耳。烏知非徒無益，反失所本有哉。汝輩視此，可消諸妄念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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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四叔母李安人，有婢曰文鸞，最憐愛之，會余寄書覓侍女，叔母于諸侄中最喜余，擬以文鸞贈(zèng)，私問文鸞，亦殊不拒。叔母為制衣裳簪珥，已戒日詣車，有妒之者，嗾其父多所要求，事遂沮格，文鸞竟郁郁發(fā)病死。余不知也，數(shù)年后稍稍聞之，亦如雁過長空，影沉秋水矣。今歲五月，將扈從啟行，摒擋小倦，坐而假寐，忽夢一女翩然來，初不相識，驚問為誰，凝立無語，余亦遽醒，莫喻其故也。及家人會食，余偶道之，第三子?jì)D，余甥女也，幼在外家與文鸞嬉戲，又稔知其赍恨事，瞿然曰：其文鸞也耶？因具道其容貌形體，與夢中所見合，是耶非耶？何二十年來，久置度外，忽無因而入夢也。詢其葬處，擬將來為樹片石，皆曰丘隴已平，久埋沉于荒榛蔓草，不可識矣。姑錄于此，以慰黃泉。憶干隆辛卯九月，余題秋海棠詩曰：憔悴幽花劇可憐，斜陽院落晚秋天，詞人老大風(fēng)情減，猶對殘紅一悵然。宛似為斯人照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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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室敬亭先生，英郡王五世孫也，著四松堂集五卷，中有拙鵲亭記曰：鵲巢鳩居，謂鵲巧而鳩拙也，小園之鵲，乃十百其侶，惟林是棲。窺其意，非故厭乎巢居，亦非畏鳩奪之也。蓋其性拙，視鳩為甚，殆不善于為巢者，故雨雪霜霰，毛羽碤碦，而朝陽一睻，乃復(fù)群噪于木梢，其音怡然，似不以露棲為苦，且飛不高翥，去不遠(yuǎn)引，惟飲啄于園之左右，或時(shí)入主人之堂，值主人食棄其余，便就而置其喙，主人之客來亦不驚起，若視客與主人，皆無機(jī)心者然。辛丑初冬，作一亭于堂之北，凍林四合，鵲環(huán)而棲之，因名曰拙鵲亭。夫鳩拙宜也，鵲何拙，然不拙不足為吾園之鵲也。案此記借鵲寓意其事，近在目前，定非虛構(gòu)，是亦異聞也。先生之弟倉場侍郎宜公，刻先生集竟，余為校仇，因掇而錄之，以資談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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瘍醫(yī)殷贊庵，自深州病家歸，主人遣楊姓仆送之，楊素暴戾，眾名之曰橫虎，沿途尋釁，無一日不與人競也，一日，昏夜至一村，旅舍皆滿，乃投一寺，僧曰：惟佛殿后空屋三楹，然有物為祟，不敢欺也。楊怒曰：何物敢祟楊橫虎，正欲尋之耳。促僧掃榻，共贊庵寢。贊庵心怯，近壁眠，橫虎臥于外，明燭以待。人定后果有聲嗚嗚自外入，乃一麗婦也，漸逼近榻，楊突起擁抱之，即與接唇狎戲，婦忽現(xiàn)縊鬼形，惡狀可畏，贊庵戰(zhàn)栗，齒相擊，楊徐笑曰：汝貌雖可憎，下體當(dāng)不異人，且一行樂耳。左手?jǐn)埰浔常沂皱嵬势洳v，將按置榻上，鬼大號逃去。楊追呼之，竟不返矣。遂安寢至?xí)?，臨行語寺僧曰：此屋大有佳處，吾某日還，當(dāng)再宿，勿留他客也。贊庵嘗以語滄州王友三曰：世乃有逼奸縊鬼者，橫虎之名，定非虛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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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場為國家取人材，非為試官取門生也，后以諸房額數(shù)有定，而分卷之。美惡則無定，于是有撥房之例。雍正癸丑會試，楊丈農(nóng)先房--楊丈諱椿，先姚安公之同年，撥入者十之七，楊丈不以介意，曰：諸卷實(shí)勝我房卷，不敢心存畛域，使黑白倒置也。此聞之座師介野園先生，先生即撥入楊丈房者也。干隆壬戌會試，諸襄七前輩不受撥，一房僅中七卷，總裁亦聽之。聞靜儒前輩本房第一，為第二十名，王銘錫竟無魁選，任釣臺前輩乃一房兩魁。戊辰會試，朱石君前輩，為湯藥罔前輩之房首，實(shí)從金雨叔前輩房撥入，是雨叔亦一房兩魁矣。當(dāng)時(shí)均為有異詞，所刻同門卷，余皆嘗親見也。庚辰會試，錢籜石前輩以藍(lán)筆畫牡丹，遍贈(zèng)同事，遂遞相題詠，時(shí)顧晴沙員外撥出卷最多，朱石君撥入卷最多，余題晴沙畫曰：深澆春水細(xì)培沙，養(yǎng)出人間富貴花，好似艷陽三四月，余香風(fēng)送到鄰家。邊秋崖前輩和余韻曰：一番好雨凈塵沙，春色全歸上苑花，此是沉香亭畔種，莫教移到野人家。又題石君畫曰：乞得仙園花幾莖，嫣紅姹紫不知名，何須問是誰家種，到手相看便有情。石君自和之曰：春風(fēng)春雨?？萸o，傾國何曾一問名，心似維摩老居士，天花來去不關(guān)情。張鏡壑前輩繼和曰：墨搗青泥硯碩沙，濃藍(lán)寫出洛陽花，云何不著胭脂染，擬把因緣問畫家，黛為花片翠為莖，歐譜知居第幾名，卻怪玉盤承露冷，香山居士太關(guān)情。蓋皆多年密友，脫略形骸，互以虐謔為笑樂，初無成見于其聞也。蔣文恪公時(shí)為總裁，見之曰：諸君子跌宕風(fēng)流，自是佳話，然古人嫌隙，多起于俳諧，不如并此無之，更全交之道耳。皆深佩其言，蓋老成之所見遠(yuǎn)矣。錄之以志少年綺語之過，后來英俊慎勿效焉。
*****科場填榜完時(shí)，必卷而橫置于案，總裁主考，具朝服九拜，然后捧出，堂吏謂之拜榜。此誤也，以公事論，一榜皆舉子，試官何以拜舉子；以私誼論，一榜皆門生，座主何以拜門生哉?；蜃C以周禮拜受民數(shù)之文殊為附會，蓋放榜之日，當(dāng)即以題名錄進(jìn)呈，錄不能先寫，必拆卷唱一名，榜填一名，然后付以填榜之紙條，寫錄一名。今紙條猶謂之錄條，以此故也。必拜而送之，猶拜摺之禮也。榜不放，錄不出，錄不成，榜不放，故錄與榜必并陳于案，始拜。榜大錄小，燈光晃耀之下，人見榜而不見錄，故誤認(rèn)為拜榜也。厥后或繕錄未完，天已將曉，或試官急于復(fù)，命先拜而行，遂有拜時(shí)不陳錄于案者，久而視為固然。堂吏或因可無錄而拜，遂竟不陳錄，又因錄既不陳，可暫緩而追送，遂至寫榜竣后，無錄可陳，而拜遂潛移于榜矣。嘗以問先師阿文勤公，公述李文貞公之言如此，文貞即公己丑座主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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翰林院堂不啟中門，云啟則掌院不利。癸已開四庫全書館，質(zhì)郡王臨視，司事者啟之，俄而掌院劉文正公，覺羅奉公相繼逝。又門前沙堤中，有土凝結(jié)成丸，儻或誤碎必?fù)p翰林。癸未雨水沖激露其一，為兒童擲裂，吳云巖前輩旋歿。又原心亭之西南隅，翰林有父母者，不可設(shè)坐，坐則有刑碠。陸耳山時(shí)為學(xué)士，毅然不信，竟丁外艱。至左角門久閉不啟，啟則司事者有譴謫，無人敢試，不知果驗(yàn)否也。其余部院，亦各有禁忌。如禮部甬道屏門，舊不加搭渡，搭渡以夾木二方，夾于門限，坡陀如橋狀，使堂官乘車者，可從中入，以免于旁繞。錢籜石前輩不聽，旋有天壇燈桿之事者。亦往往有應(yīng)。此必有理存焉，但莫詳其理安在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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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傳翰林院寶善亭，有狐女曰二姑娘，然未睹其形跡，惟諸筠心學(xué)士齋宿時(shí)，夢一麗人攜之行，逾越墻壁如踏云霧，至城根高麗館，遇一老叟，驚曰：此褚學(xué)士，二姑娘何造次乃耳，速送之歸。遂霍然醒。筠心在清碪堂，曾自言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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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奸機(jī)巧，有時(shí)敗也。多財(cái)恣橫，亦有時(shí)敗也。以神奸用其財(cái)，以多財(cái)濟(jì)其奸，斯莫可究詰矣。景州李露園言，燕齊間有富室失偶，見里人新婦而艷之，陰遣一媼稅屋與鄰，百計(jì)游說，厚賂其舅姑，使以不孝出其婦，約勿使其子知，又別遣一媼與婦家素往來者，以厚賂游說其父母，偽送婦還，舅姑亦偽作悔意，留之飯，已呼婦入室矣。俄彼此語相侵，仍互詬，逐婦歸，亦不使婦知，于是買休賣休，與母家同謀之事，俱無跡可尋矣。既而二媼詐為媒，與兩家議婚，富室以憚其不孝辭，婦家又以貧富非偶辭，于是謀取之計(jì)亦無跡可尋矣。遲之又久，復(fù)有親友為作合，仍委禽焉。其夫雖貧，然故士族，以迫于父母，無罪棄婦，已怏怏成疾，猶冀破鏡再合，聞嫁有期，遂憤郁死死，而其魂為厲于富室。合巹之夕，燈下見形撓亂，不使同衾枕，如是者數(shù)夜。改卜其晝，婦又恚曰：豈有故夫在旁，而與新夫如是者。又豈有三日新婦，而白日閉門如是者。大泣不從，無如之何。乃延術(shù)士劾治，術(shù)士登壇焚符，指揮叱咤似有所睹，遽起謝去，曰：吾能驅(qū)邪魅，不能驅(qū)冤魂也。延僧禮懺亦無驗(yàn)。忽憶其人素頗孝，故出婦不敢阻，乃再賂婦之舅姑，使諭遣其子。舅姑雖痛子，然利其金，姑共來怒詈，鬼泣曰：父母見逐，無復(fù)住理。且訟諸地下耳。從此遂絕。不半載富室竟死，殆訟得直歟？富室是舉，使鄧思賢不能訟，使包龍圖不能察，且恃其錢神，至能驅(qū)鬼，心計(jì)可謂巧矣，而卒不能逃幽冥之業(yè)鏡。聞所費(fèi)不下數(shù)千金，為歡無幾，反以殞生，雖謂之至拙可也。巧安在哉。
*****京師有張相公廟，其緣起無考，亦不知張相公為誰，土人或以為河神。然河神宜在沽水癮縣間，京師非所治也。又密云亦有張相公廟，是實(shí)山區(qū)，并非水國，不去河更遠(yuǎn)乎？委巷之談，殊未足征信。余謂唐張守盧，張仲武，皆曾鎮(zhèn)平盧，考高適燕歌行序，是詩實(shí)為守盧作。一則曰：戰(zhàn)士軍前半死生，美人帳下猶歌舞。再則曰：君不見邊庭征戰(zhàn)苦，至今猶憶李將軍。于守盧大有微詞。仲武則摧破奚寇，有捍御保障之功，其露布今尚載文苑英華。以理推之，或士人立廟祀仲武，未可知也。行篋無書可檢，俟扈從回鑾后，當(dāng)更考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