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王見之媒身館谷 李修元悟道焚經(jīng)

作者:香嬰居士
卻說茂春蒙長老囑別之言,念念在心,藏之方寸,不覺歸家。荏苒歲月,修元年已八歲。舅舅王安世之子,名全,年已十歲。茂春與安世商量,請師教子。隔府有一先生,姓王號見之,滿口游談,一身諂媚,聞知此信,四下找尋路頭,媒身作薦,都無措手之處,只有門公胡俊可以傳話。見之備了土宜四色,不過魚子淡菜,近海物色,來求胡俊,先容拜作內(nèi)侄。胡俊進報主人,引他進見。見之卑躬曲禮,茂春見他幾分寒賤,不肯輕易允諾,尚在含糊。見之覺道未穩(wěn),又仗胡俊轉(zhuǎn)求舅爺,再三緩頰,不得已方才允下。茂春具了名帖,與安世同去答拜,擇請吉日到館。見之到日,將隨身書箱行李挑到李氏宅內(nèi)。茂春出來迎接,進內(nèi)分賓坐下。茶罷,先請安世兒子王全先到館中。隨將贄儀禮幣擺在廳上,然后去請公子修元出來。修元衣服穿著停當,出到大廳,即便開言對父親道:“為我?guī)煼兑卜桥既?,必須見他高卓,品望隆重,早晚的工課、誦讀的書籍,與我說個切貼明通,然后下拜。若止是《兔園策》的文章,寫仿格的伎倆,我早已了了,何必多此一舉!”說罷,父親與舅舅俱大駭然。先生不覺頓然失色,心中忖道:“自家本領(lǐng)原先淺薄,又費了許多謀為,方才妥貼,偏又遇著這位學(xué)生,伶牙利齒?!眳s倒呆了半日。父親道:“小小孩童,東西南北,饑寒飽暖,尚是不知一些玎冬,乃敢在父親母舅跟前,如此大言放肆!”強他下拜,修元只是挺然不屈。先生惶恐久之,只得說道:“令郎昂藏氣品原也不凡,鄙人原也不敢勞動起居。若果學(xué)問不足為令郎之師,異日鄙人倒肯拜他四拜。今日暫且作揖,師友相與罷了?!毙拊c頭,方肯作下四揖,依次而坐。茶罷,茂春起請先生,引過西廳書房,二子隨侍,即便與先生作別。同安世進內(nèi),即將家中大小事務(wù)交與安世掌管。次日,即備行李,前往白云堂叢林區(qū)處,大設(shè)齋壇接眾,要與梵光填還十萬八千之數(shù)。銀錢飯米,陸續(xù)進發(fā),茂春竟不回家,不在話下。
且說修元自進西廳,請先生上坐,與王全左右分賓。先生看見齋堂宏敞,擺設(shè)器皿,各個齊整,兩邊鄴架瑯函書籍齊備。先生開言道:“要讀之書將來點上?!毙拊唬骸皩W(xué)生讀書不在章句,只要有些見地,有些議論,有些參悟,方去領(lǐng)略;若是平常句讀,膚淺之言,都不耐煩涉獵他的?!毕壬磸淖筮吋苌先〕鲆痪?,卻是《南華真經(jīng)》。修元展開,目不停瞬,手不停翻,遂爾摺過面頁道:“此是清凈滅寂道流之書,性所不喜?!毕壬謴挠疫吋苌先痪砬貪h文,修元又看一遍道:“此是縱橫挾闔機變之書,性更不喜?!毕壬謴纳厦婕苌先〕鲆痪磲t(yī)卜星相之書,修元才一展開,即便掩了道:“此是九流技能,齊民日習(xí)之書,益不入眼?!毕壬凰嶎嵉沟?,勞碌一番,只不像意,便把舌頭伸了一伸,暗道:“此子真也作怪,又是他心里先是明白,若要我講論一番才有去取,豈不窘殺我的性命?!别^童說:“后邊還有書房去看?!毕壬S叫館童領(lǐng)到后邊。卻又另造平廳三間,內(nèi)邊供著都是五千四百八十三卷內(nèi)藏真經(jīng)。先生看了,反又茫然起來,都是古式裝潢,牙簽錦套,十分莊嚴,不敢以手觸動。修元就把手扯過一張椅子跳上,從高頭取出一套,打開一看,卻是一卷《圓覺真經(jīng)》,修元兩手捧定,看了又看,翻了又翻,咀嚼似乎有味,久之不動聲色。先生神色方定,一面且去與王宅學(xué)生照常將經(jīng)書點上,誦讀不已。先生道:“李學(xué)生有了中意書看,我的館谷方有穩(wěn)氣?!别^童道:“只怕少刻要來盤問,相公也要防備答他??钟胁缓?,只怕還要淘他氣哩?!毕壬?,卻是井中吊桶相似,七上八落。誰知修元得了此種經(jīng)典,逐日起早睡晏,輪流搬看,雖三餐同飲同食,并無一句閑話問及。即有人來說些閑說,不瞅不睬,竟自看書去了。不覺嘿嘿癡癡,倏忽過了兩個年頭。
父親在彼齋僧,既不來查他的工課,舅舅在家當值,又不敢來察探他的學(xué)問。倒是王全與先生有說有話,卻不寂寞。一切束脩禮數(shù),按時送出,毫無差遲。不料一日修元將內(nèi)藏經(jīng)典,看得十分融透,卻又悟出許多野狐外道,未免迷惑后人,意欲即時焚毀。一因父親不在,止有先生在館,恐日后父親責(zé)備先生,有所不便,佯說“父親回來,查點我的工課,我亦討回先生,兩年來開導(dǎo)些甚么?”先生聞信,著急起來,次日寫了一書,只說老母誕辰,暫辭回去。正合修元之意,餞別起身。王全亦暫出館。修元遂將書房放火一把,即刻騰騰煙起,匝地金蛇,內(nèi)外多人,不能撲救,竟把兩層書屋,萬卷縹緗,霎時灰燼。修元立在空地,徘徊觀望,大是快心。少時煙消火熄,修元執(zhí)筆題詩壁間。詩曰:
一指拈來也不須,法云慧日在康衢。
秦皇不是無情火,萬卷何如一字無。
此是修元兩年之間,看了許多一燈、二眾、三車、四宅、五蘊、六波羅,及雞園鹿苑之類,門門主說,戶戶開壇。一個性靈,倒被長幡影子遮了覺路,胸中悟得透徹,當下見了根宗,不如一火銷镕,倒得琉璃映徹。自經(jīng)焚毀之后,竟不著念看書,日日嘻嘻哈哈,與王全跑進打出,只尋頑耍,這也是小孩子故習(xí),不在話下。
且喜茂春自往白云寺齋僧,兩年有余,號簿上已查過九萬六千之數(shù),再待幾時,做了圓滿道場,便要回家。一日睡去,忽見梵光依舊紫金袈裟,幢旛擁護而來,向茂春稽首稱謝道:“費檀越多少盛心,盡力超拔,弟子已復(fù)正因,目下就要行三大菩提愿力。一曰慧業(yè)菩提,二曰酒肉菩提,三曰金剛般若無遮正覺菩提?!毖杂櫍炜缟辖瘅?,五色祥云縹緲而散。茂春止要上前再問三大菩提意旨,不覺梧葉飄來,打著窗紙,忽然驚醒,知是一場大夢。茂春生大歡喜道:“果如夢境,也不枉三年辛苦,填還宿愿之意。”欣然與本寺僧眾作別。回家見了夫人,及舅舅父子。然后修元拜見,禮數(shù)氣宇大是不凡,茂春十分喜悅。如此正值三月初旬,人家紛紛掃墓。茂春系河南汴梁從龍而來,原無墳?zāi)?,勉強備辦祭禮,訪個有趣所在,望空擺設(shè),祭奠一番,也了當人子至意。正是:
南北山頭多墓田,清明祭掃各紛然。
紙灰飛作白蝴蝶,血淚染成紅杜鵑。
月落狐貍眠冢上,夜歸兒女笑燈前。
人生有酒須當醉,一滴何曾到九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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