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
作者：馮夢龍衣冠未必皆男子，巾幗如何定婦人？
歷數(shù)古今多怪事，高山為谷海生塵。
且說國朝成化年間，山東有一男子，姓桑，名茂，是個小家之子。垂髻時，生得紅白細(xì)嫩。一日，父母教他往村中一個親戚人家去，中途遇了大雨，閃在冷廟中躲避。那廟中先有一老姬也在內(nèi)躲雨，兩個做一堆兒坐地。那雨越下越大了，出頭不得。老姬看見桑茂標(biāo)致，將言語調(diào)他。桑茂也略通些情竅，只道老姬要他干事。臨上交時，原來老軀腰間到有本錢，把桑茂后庭弄將起來。事畢，雨還未止。桑茂終是孩子家，便問道：“你是婦道，如何有那話兒？”老姬道：“小官，我實(shí)對你說，莫要泄漏于他人。我不是婦人，原是個男子。從小縛做小腳，學(xué)那婦道妝扮，習(xí)成低聲啞氣，做一手好針線，潛往他鄉(xiāng)，假稱寡婦，央人引進(jìn)豪門巨室行教。女眷們愛我手藝，便留在家中，出入房闊，多與婦女同眠，恣意行樂。那婦女相處情厚，整月留宿，不放出門。也有閨女貞娘，不肯胡亂的，我另有媚藥兒，待他睡去，用水噴在面上，他便昏迷不醒，任我行事。及至醒來，我已得手。他自怕羞辱，不敢聲張，還要多贈金帛送我出門，囑付我莫說。我今年四十七歲了，走得兩京九省，到處嬌娘美婦，同眠同臥，隨身食用，并無缺乏，從不曾被人識破！”桑茂道：“這等快活好事，不知我可學(xué)得么？”老嫗道：“似小官恁般標(biāo)致，扮婦女極像樣了。你若肯投我為師，隨我一路去，我就與你纏腳，教導(dǎo)你做針線，引你到人家去，只說是我外甥女兒，得便就有良遇。我一發(fā)把媚藥方兒傳授與你，包你一世受用不盡！”桑茂被他說得心癢，就在冷廟中四拜，投老嫗為師。也不去訪親訪眷，也不去問爹問娘，等待雨止，跟著老姬便走。那老嫗一路與桑茂同行宿。出了山東境外，就與桑茂三綹梳頭，包裹中取出女衫換了，腳頭纏緊，套上一雙窄窄的尖頭鞋兒，看來就像個女子，改名鄭二姐。后來年長到二十二歲上，桑茂要辭了師父，自去行動。師父分付道：“你少年老成，定有好人相遇。只一件，凡得意之處，不可久位。多則半月，少則五日，就要換湯，免露形跡。還一件，做這道兒，多見婦人，少見男子，切忌與男子相近交談。若有男子人家，預(yù)先設(shè)法躲避。倘或被他看出破綻，性命不保。切記，切記！”桑茂領(lǐng)教，兩下分別。
后來桑茂自稱鄭二娘，各處行游哄騙。也走過一京四省，所奸婦女，不計(jì)其數(shù)。到三十二歲上，游到江西一個村鎮(zhèn)，有個大戶人家女眷留住，傳他針線。那大戶家婦女最多，桑茂迷戀不舍，住了二十余日不去。大戶有個女婿，姓趙，是個納粟監(jiān)生。一日，趙監(jiān)生到岳母房中作揖，偶然撞見了鄭二娘，愛其俏麗，囑咐妻子接他來家。鄭二娘不知就里，欣然而往。被趙監(jiān)生邀人書房，攔腰抱位，定要求歡。鄭二娘抵死不肯，叫喊起來。趙監(jiān)生本是個粗人，惹得性起，不管三七二十一，競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褲擋。鄭二娘擋抵不開，被趙監(jiān)生一手插進(jìn)，摸著那話兒，方知是個男人女扮。當(dāng)下叫起家人，一索捆翻，解到官府。用刑嚴(yán)訊，招稱真姓真名，及向來行奸之事，污穢不堪。府縣申報(bào)上司，都道是從來未有之變。具疏奏聞，刑部以為人妖敗俗，律所不載，擬成凌遲重辟，決不待時?？蓱z桑茂假充了半世婦人，討了若干便宜，到頭來死于趙監(jiān)生之手。正是：
福善禍淫天有理，律輕情重法無私。
方才說的是男人妝女?dāng)娘L(fēng)化的。如今說個女人妝男，節(jié)孝兼全的來正本，恰似：薰蕕不共器；堯舜好相形。毫厘千里謬，認(rèn)取定盤星。
這話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間，有一老者，姓劉，名德，家佐河西務(wù)鎮(zhèn)上。這鎮(zhèn)在運(yùn)河之旁，離北京有二百里田地，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。舟揖聚泊，如螞蟻一般；車音馬跡，日夜絡(luò)繹不絕。上有居民數(shù)百徐家，邊河為市，好不富庶。那劉德夫妻兩口，年紀(jì)六十有徐，并無弟兄子女。自己有幾間房屋，數(shù)十畝田地，門首又開一個小酒店兒。劉公平昔好善，極肯周濟(jì)人的緩急。凡來吃酒的，偶然身邊銀錢缺少，他也不十分計(jì)較。或有人多把與他，他便勾了自己價銀，徐下的定然退還，分毫不肯萄取。有曉得的，問道：“這人錯與你的，落得將來受用，如何反把來退還少劉公說：“我身沒有子嗣，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，所以今世罰做無把之鬼，豈可又為恁樣欺心的事！倘然命里不該時，錯得了一分到手，或是變出些事端，或是染患些疾病，反用去幾錢，卻不到折便宜？不若退還了，何等安逸。”因他做人公平，一鎮(zhèn)的人無不敬服，都稱為劉長者。一日，正值隆冬天氣，朔風(fēng)凜測，彤云密布，降下一天大雪。原來那雪：能穿幃幕，善度簾攏。乍飄數(shù)點(diǎn)，俄驚柳絮飛揚(yáng)；狂舞一香，錯認(rèn)梨花亂墜。聲從竹葉傳來，香自梅校遞至。塞外征人穿凍甲，山中隱士擁寒裳。王孫績席倒金尊，美女紅爐添獸炭。
劉公因天氣寒冷，暖起一壺?zé)峋疲蚱迌蓚€向火對飲。吃了一回，起身走到門首看雪。只見遠(yuǎn)遠(yuǎn)一人背著包裹，同個小廝迎風(fēng)冒雪而來。看看至近，那人撲的一交，跌在雪里，掙扎不起。小腸便向前去攙扶。年小力徽，兩個一拖、反向下邊跌去，都滾做一個肉餃兒。抓了好一回，方才得起。劉公擦摩老眼看時，卻是六十來歲的老兒，行纏絞腳，八搭麻鞋，身上衣服甚是檻樓。這小腸到也生得清秀，腳下穿一雙小布橫靴：那老兒把身上雪片抖凈，向小腸道：“兒，風(fēng)雪甚大，身上寒冷，行走不動。這里有酒在此，且買一壺來蕩蕩寒再行。”便走人店來，向一副座頭坐下，把包裹放在桌上，小廝坐于旁邊。劉公去暖一壺?zé)峋?，切一盤牛肉，兩碟小菜，兩副杯箸，做一盤兒托過來擺在桌上。小廝捧過壺來，斟上一杯，雙手遞與父親，然后篩與自己。劉公見他年幼，有些禮數(shù)，便問道：“這位是令郎么？”那老兒道：“正是小犬。”劉公道；“今年幾歲了？”答道：“乳名申兒，十二歲了?！庇謫柕?；“客官尊姓？是往哪里去的？恁般風(fēng)雪中行走。”那老兒答道：“老漢方勇，是京師龍虎衛(wèi)軍士，原籍山東濟(jì)寧。今要回去取討軍莊盤纏；不想下起雪來?！眴栔魅思易鹦眨瑒⒐溃骸霸谙滦談?，招牌上近河，便是賤號?！庇值溃骸皾?jì)寧離此尚遠(yuǎn)，如何不尋個腳力，卻受這般辛苦？”答道：“老漢是個窮軍，那里雇得起腳力！只得慢慢的捱去罷了?！眲⒐e目看時，只見他單把小菜下酒：那盤牛肉，全然不動。問道：“長官父子想都是奉齋么？”答道：“我們當(dāng)軍的人，吃什么齋！”劉公道：“既不奉齋，如何不吃些肉兒？”答道：“實(shí)不相瞞，身邊盤纏短少，吃小菜飯兒，還恐走不到家。若用了這大菜，便去了幾日的口糧，怎生得到家里？”劉公見他說恁樣窮乏，公中慘然，便道:“這般大雪，腹內(nèi)得些酒肉，還可擋得風(fēng)寒，你只管用，我這里不算賬罷了?！崩宪姷溃骸爸魅思倚莸萌⌒?！那有吃了東西，不算賬之理？”劉公道：“不瞞長官說；在下這里，比別家不同。若過往客官，偶然銀子缺少，在下就肯奉承。長官既沒有盤纏，只算我請你罷了。“老軍見他當(dāng)真；便道：“多謝厚情，只是無功受祿，不當(dāng)人子。老漢轉(zhuǎn)來，定當(dāng)奉酬。”劉公道：“四海之內(nèi)，皆兄弟也。這些小東西，值得幾何，怎說這奉酬的話！”老漢方才舉著。劉公又盛過兩碗飯來，道：“一發(fā)吃飽了好行路?！崩宪姷溃骸斑^分了！”父子二人正在饑餒之時，拿起飯來，狼餐虎咽，盡情一飽。這才是：救人須救急，施人須當(dāng)厄?？收咭诪轱嫞囌咭诪槭?。
當(dāng)下吃完飯，劉公又叫媽媽點(diǎn)兩杯熱茶來吃了。老軍便腰間取出銀子來還錢。劉公連忙推住道：“剛才說過，是我請你的，如何又要銀子？恁樣時，到像下說法賣這盤肉了。你且留下，到前途去盤纏?！崩宪姳阕×耸郑Ф魅f上了包里，作辭起身。走出門外，只見那雪越發(fā)大了。對面看不出人兒。被寒風(fēng)一吹，倒退下幾步。小廝道：“爹，這般大雪，如何行走？”老軍道：“便是沒奈何，且捱到前途，覓個宿店歇罷?！毙P眼中便流下淚來。劉公心中不忍，說道：“長官，這般風(fēng)寒大雪，著甚要緊，受此苦楚！我家空房床鋪盡有，何不就此安歇，等天晴了走，也未遲。”老軍道：“若得如此，甚好，只是打攪不當(dāng)?！眲⒐溃骸罢f那里話題！誰人是頂著房子走的？快快進(jìn)來，不要打濕了身上。”老軍引著小廝，重新進(jìn)門。劉公領(lǐng)去一間房里，把包里放下?？创采蠒r，席子草薦都有。劉公還怕他寒冷，又取出些稻草來，放在上面。老軍打開包里，將出被窩鋪下。此時天氣尚早，準(zhǔn)頓好了，同小廝走房來。劉公已將店面關(guān)好，同媽媽向火，看見老軍出房，便叫道：“方長官，你若冷時，有火在此，烘一烘暖活也好。”老軍道：“好到好，只是奶奶在那里，恐不穩(wěn)便?！眲⒐溃骸岸际抢先思伊耍环恋??！崩蠞h方才同小廝走過來，坐于火邊。那時比前又加識熟，便稱號來，說：“近河，怎么只有老夫妻兩位？想是令郎們另居么？”劉公道：“不瞞你說，老拙夫妻今年六十四歲，從來不曾生育，那里得有兒子？”老軍道：“何不承繼一個，服侍你老年也好？”劉公答道：“我心里初時見人家承繼來的，不得他當(dāng)家替事，反惹閑氣，不如沒有的到得清凈?？傄獣r，急切不能有個中意的，故此休了這念頭。若得你令郎這樣一個，卻便好了，只是如何得能夠？”兩個閑話一回，看看已晚，老軍討了個燈火，叫聲安置，同兒子到客房中來安歇。對兒子說：“兒，今日天幸得這樣好人。若沒有他時，也要凍死了。明日莫管天晴下雪，蚤些走罷。打攪他，心上不安?！毙P道：“爹說得是！”父子上床安息。 不想老軍受了些風(fēng)寒，到下半夜，火一般熬起來，口內(nèi)只是氣喘，討湯水吃。這小廝家夜晚間，又在客店里，那處去?。堪偷教烀?，起來開房門看時，那劉公夫妻還未曾起身。他又不敢驚動，原把門兒掩上，守在床前。少頃，聽得外面劉公咳嗽聲響，便開門走將出來。劉公一見，便道：“小官兒，如何起得早恁早？”小廝道：“告公公得知，不想爹爹昨夜忽然發(fā)起熱來，口中不住吁喘，要討口水吃，故此起得早些。”劉公道：“噯呀！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。這冷水怎么吃得？待我燒湯與你?！毙P道：“怎好又勞公公？”劉公便教他媽媽燒起一大壺滾湯。劉公送到房里，小廝扶起來吃了兩碗。老軍睜著眼觀看，見劉公在旁，謝道；“難為你老人家！怎生報(bào)答？”劉公走近前道；“休恁般說。你且安心自在，蓋熱了發(fā)出些汗便好了。”小廝放倒下與他蓋好，見那被兒單薄，說道：“可知道著了寒！如何這被恁??？怎能發(fā)的汗出？”媽媽在門外聽見，即去取出一條被絮來道：“老官兒，有被在此，你與他蓋好了。這般冷天氣，不是當(dāng)要的。”小廝便來接去。劉公與他蓋得停當(dāng)，方才走出。少頃，梳洗過，又走進(jìn)來，問：“可有汗么？”小廝道：“我才摸時，并無一些汗氣?！眲⒐溃骸叭魶]汗時，這寒氣是感的重的了，須請個太醫(yī)來用藥，表他的汗出來方好。不然，這風(fēng)寒怎能勾發(fā)泄？”小廝道：“公公，身伴無錢，將何請醫(yī)服藥？”劉公道：“不消你費(fèi)心，有我在此?！毙P聽說，即便叩頭道：“多蒙公公厚恩，救我父親。今生若不能補(bǔ)報(bào)，死當(dāng)為犬馬償恩！”劉公連忙扶起道：“快不要如此，既在此安宿，我便是親人了，起忍坐視！你自去房中服侍，老漢與你迎醫(yī)?！?
其日雪止天齊，街上的積雪被車馬踐踏，盡為泥濘，有一尺多深。劉公穿個木屐，出街望了一望，復(fù)身進(jìn)門。小廝看劉公轉(zhuǎn)來，只道不去了，噙著兩行淚珠，方欲上前叩問，只見劉公從后屋牽出個驢兒騎了，出門而去。小廝方才放心。且喜太醫(yī)住得還近，不多時便到了。那太醫(yī)也驢兒，家人背著藥箱，隨在后面，到門首下了。劉公請進(jìn)堂中，吃過茶，然后引至房里。此時老軍已是神思昏迷，一毫人事不省。太醫(yī)診了脈，說道：“這是個雙感傷寒，風(fēng)邪以入于奏理。傷寒書上有兩句歌云：‘兩感傷寒不需治，陰陽毒過七朝期。’此乃不治之癥。別個醫(yī)家，便要說還可以救得。學(xué)生是老實(shí)的不敢相欺。如下，敗倒在地上，哭說道：“先生可憐我父子是個異鄉(xiāng)之人，怎生用帖藥救得性命，決不忘恩！”太醫(yī)扶起道：“不是我做難，其實(shí)病已犯實(shí)，教我也無奈?！眲⒐溃骸跋壬?，常言道：‘藥醫(yī)不死病，佛度有緣人?！闱也灰心喙欧ǎM著自家意思，大了膽醫(yī)去，或者他命不該絕，就好了也未可知。萬一不好，決無歸怨你之理?！毕壬溃骸凹仁情L者恁般說，且用一帖藥看。若吃了發(fā)得汗出，便有可生之機(jī)，速來報(bào)我，再將藥與他吃。若沒汗時，這病就無救了，不消來覆我?！苯碳胰碎_了藥箱兒，撮了一帖藥劑遞與劉公道：“用生姜為引，快煎與他吃。這也是萬分之一，莫做指望?！眲⒐恿怂?，便去封出一百文錢，遞與太醫(yī)道：“些少藥資，全為利市。”太醫(yī)必不肯受而去。劉公夫妻兩口，親自把藥煎好，將到房中與小廝相幫，扶起吃了，將被沒頭沒腦的蓋下。小廝在旁守候。劉公因此事忙亂一朝，把店中生意都耽擱了，連飯也沒功夫去煮。直到午上，方吃早膳。劉公去喚小廝吃飯。那小廝見父親病重，心中荒急，哪里要吃。在三勸慰，才吃了半碗?？纯吹酵?，摸那老軍身上，病無一些汗粒。那時連劉公也慌張起來。又去請?zhí)t(yī)時，不肯來了。準(zhǔn)準(zhǔn)到七日，嗚呼哀哉。正是：三寸氣在千般用，一日無常萬事休。
可憐那小廝申而哭倒在地。劉公夫婦見他哭的悲切，也涕淚交流，扶起勸道：“方小官，死者不可覆生，哭之無益。你且將小廝雙膝跪下哭告道：“兒不幸，前年喪母，未能入土，故與父謀歸原籍，求取些銀兩來殯葬。不想逢此大雪，路途艱楚。得遇恩人，賜以酒飯，留宿在家，以為萬千之幸。誰料皇天不佑，父忽聚病。又蒙恩人延醫(yī)服藥，日夜看視，勝如骨肉。只指望痊愈之日，圖報(bào)大恩，那知竟不能起，有負(fù)盛意！此間舉目無親，囊乏錢鈔，衣棺之類，料不能辦，欲求恩人借數(shù)尺之土，把父骸掩蓋，兒情愿終身為奴仆，以償大恩，不識恩人肯見允否？”說罷，拜伏在地。劉公扶起道：“小官人修慮！這送終之事，都在于我，豈可把來窩葬？”小廝又哭拜道：“得求隙地埋骨，以出望外，豈敢復(fù)累恩人費(fèi)心壞鈔！此恩此德，教兒將何補(bǔ)報(bào)？”劉公道：“這是我平昔自愿，那望你的報(bào)償！”當(dāng)下忙忙的取了銀子，便去買辦衣捻棺木，喚兩個土工來，收拾入殮過了。又備更飯祭鄭，焚化紙錢，那小廝悲慟，自不必說。就抬到屋后空地埋葬好了。又立一個碑額，上寫“龍虎衛(wèi)軍士方勇之墓”。諸事停當(dāng)，小廝向劉公夫婦拜謝。過了兩日，劉公對小廝道：“我欲要教你回去，訪問親族，來搬喪回鄉(xiāng)，又恐怕你年紀(jì)幼小，不認(rèn)得路途。你且暫住我家，俟有識熟的在此經(jīng)過，托他帶回故鄉(xiāng)，然后徐圖運(yùn)柩回去。不知你的意下何如？”小廝跪下泣告道：“兒受公公如此大恩，地厚天高，未曾報(bào)得，豈敢言歸！且恩人又無子嗣，兒雖不才，倘蒙不棄，收充奴仆，朝夕服侍，少效一點(diǎn)孝心。萬一恩人百年之后，亦堪為墳前拜掃之人。那時到京取回先母遺骨，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側(cè)，永守于此，這便是兒之心愿?！眲⒐驄D大喜道：“若得你肯如此，乃天賜與我為嗣！豈有為奴仆之理！今后當(dāng)以父子相稱?！毙P道：“即蒙收留，即今日就拜爹媽?！北銉梢蝺壕又蟹畔?，請老夫婦坐了。四雙八拜，認(rèn)為父子，遂改姓為劉。劉公又不忍沒其本姓，就將方字為名，喚做劉方。自此日夜辛勤，幫家過活，奉侍劉公夫婦，極其盡禮孝敬。老夫婦也把他如親生一生一般看待。有詩為證：劉方非親是親，劉德無子有子。小廝事死事生，老軍雖死不死。
時光似箭，不覺劉方在劉公家里己過了兩個年頭。時值深秋，大風(fēng)大雨，下了半月有余。那運(yùn)河內(nèi)的水，暴漲有十來丈高下，猶如百沸湯一般，又緊又急。往來的船只壞了無數(shù)。一日什后，劉方在店中收拾，只聽得人聲鼎沸。他只道甚么火發(fā)，忙來觀看，見岸上人捱擠不開，都望著河中。急走上前來看時，卻是上流頭一只大客船，被風(fēng)打壞，淌將下來。船之人，飄溺己去大半，余下的抱桅攀舵，呼號哀泣，只叫‘救人’！那岸上看的人，雖然有救撈之念，只是風(fēng)水利害，誰肯從井救人。眼看他一個個落水，口中只好叫句‘可憐’而已。忽然一陣大風(fēng)，把那船吹近岸旁。岸上人一齊喊聲‘好了’！頃刻挽撓釣子二十多張，一齊都下，搭住那船，救起十?dāng)?shù)多人，各自分頭投店內(nèi)。有一個少年，年紀(jì)不上二十，身上被挽釣摘傷幾處，行走不動，倒在地下，氣息將絕，尚緊緊抱住一只竹箱，不肯放舍。劉方在旁睹景情，觸動了自己往年冬間之事，不覺流下淚來，想道：‘此人之苦，正與我一般。我當(dāng)時若沒有劉公時，父子尸骸不佑歸于何處矣。這人今日卻便沒人憐救了，且回去與爹媽說知，救其性命?！奔鞭D(zhuǎn)家，把上項(xiàng)事報(bào)知劉公夫婦，意欲扶他回家調(diào)養(yǎng)。劉公道：‘此是陰德美事，為人正該如此?！瘎寢尩溃骸尾痪屯麃砑遥俊瘎⒎降溃骸丛A過爹媽，怎敢擅便？’劉公道：‘說那里話！我與你同去?！缸佣耍兄涟犊冢灰姳娙苏龂巧倌暧^看。劉公分開眾人，捱身而入，叫道：‘小官人，你掙扎著，我扶你到家去將息?！巧倌瓯犙劭戳艘豢?，點(diǎn)點(diǎn)頭兒。劉公同劉方向前攙扶。一個年幼力弱，一個年老力衰，全不濟(jì)事。旁邊轉(zhuǎn)過一個軒刺的后生道：‘老人家閃開，待我來。’向前一抱，輕輕的就扶了起來。那后生在右，劉公在左，兩旁挾住膊便走。竹年雖然說話不出，心下卻甚明白，把嘴弩著竹箱。劉方道：‘這箱子待我與你馱了?！褋肀吃诩缟?，在前開路。眾人閃在兩邊，讓他們前行，隨后便都跟來看。內(nèi)中認(rèn)得劉公的，便道：‘還是劉長者有些義氣。這個異鄉(xiāng)落難之人，在此這一回，并沒有個慈悲的，肯收留去，偏他一曉得了便攙扶回家。這樣人，真?zhèn)€世間少有！只可惜無個兒子，這也是天公沒分曉?！钟械溃骸m沒有親兒，如今承繼這劉方，甚是孝順，比嫡親的尤勝，這也算是天報(bào)他了?！遣徽J(rèn)得的，見他老夫老妻自來攙扶，一個小廝與他馱了竹箱，就認(rèn)做那少年的親族。以后見土人紛紛傳說，方才曉得，無不贊嘆其義。還有沒肚子的人，稱量他那竹箱內(nèi)有物無物，財(cái)多財(cái)少。此乃是人面相似，人心不同，不在話下。且說劉公同那后生扶少到家，向一間客房里放下。劉公叫聲‘勞動’，后生自去。劉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。劉媽媽連忙去取干衣，與他換下濕衣，然后扶在鋪上。原來落水人吃不得熱酒，劉公曉得這道數(shù)，教媽媽取釅酒略溫一下，盡著少年痛飲，就取劉方的臥被，與他蓋了，夜間就教劉方伴他同臥。到次早，劉公進(jìn)房來探問。那少年己覺健旺，連忙掙扎起來，要下床稱謝。劉公急止住道：‘莫要勞動調(diào)養(yǎng)身子要緊！’那少年便向枕上叩頭道：‘小子乃垂死之人，得蒙公公救拔，實(shí)再生之公母。但不知公尊姓？’劉公道：‘老拙姓劉?！倌甑溃骸瓉砼c小子同姓。’劉公道：‘官人那里人氏？’少年答道：‘小子劉奇，山東張秋人氏。二年前，隨公三考在京。不幸遇了時疫，數(shù)日之內(nèi)，公母俱喪，無力扶柩還鄉(xiāng)，只得將來火化?！钢裣涞溃骸畲撕」菤w葬，不想又遭此大難。自分必死，天幸得遇恩人，救我之命。只是行李俱失，一無所有，將何報(bào)答大恩？’劉公道：‘官人差矣！不忍之心，人皆有之。救人一命，勝造七級浮屠。若說報(bào)答，就是為利了，豈是老漢的本念！’劉奇見說，愈加感激。將息了兩日，便能起身，向劉公夫婦叩頭泣謝。那劉奇為人溫柔俊雅，禮貌甚恭。劉公夫婦十分愛他。早晚好酒好食管待。劉奇見如此殷，心上好生不安。欲要辭歸，怎奈釣傷之處潰爛成瘡，步履夼譚眩三家母合葬一處。劉方遂至京中，將母柩迎來，擇了吉日，以劉公夫婦葬于居中，劉奇遷父母骸骨葬于左邊，劉方父母葬于右邊，三墳拱列，如連珠相似。那合鎮(zhèn)的人，一來慕劉公向日忠厚之德，二來敬他弟兄之孝，盡來相送? 話休絮煩。且說劉奇二人自從劉公亡后，同眠同食，情好愈篤，把酒店收了，開起一個布店來。四方往客商來買貨的，見二人少年志誠，物價公道，傳播開去，慕名來買者，挨擠不開。一二年間，掙下一個老大家業(yè)，比劉公時己多數(shù)倍。討了兩房家人，兩個小廝，動用家伙器皿，甚是次第。那鎮(zhèn)上有幾個富家，見二子家業(yè)日裕，少年未娶，都央媒來與之議姻。劉奇心上己是欲得，只是劉方卻執(zhí)意不愿。劉奇勸道：‘賢弟今年一十有九，我己二十有二，正該及時求配，以圖生育，接續(xù)三家宗祀，不知賢弟為何不愿？’劉方答道；‘我與兄方在壯年，正好經(jīng)營生理，何暇去謀此事！況我弟兄向來友愛，何等安樂，萬一娶了一個不好的，反是一累，不如不娶為上?！瘎⑵娴溃骸蝗唬Ｑ哉f得好：‘無婦不成家?！阄揖阍诘曛惺至松鈺r，里面絕然無人照管。況且交游漸廣，設(shè)有個客人到來，中饋無人主持，成何體面？此還是小事。當(dāng)初義父以我二人為子時，指望子孫延他宗祀，世守此墳。今若不娶，必然湮絕，豈不負(fù)其初念，何顏見之泉下！’再三陳說，劉方只把言支吾，終不肯應(yīng)承。劉奇見兄弟不允，自己又不好獨(dú)娶。
一日，偶然到一相厚朋友欽大郎家中去探望。兩個偶然言又姻事，劉奇乃把劉方不肯之事，細(xì)細(xì)相告，又道：‘不知舍弟是甚主意？’欽大郎笑道：‘此事淺而易見。他與兄共創(chuàng)家業(yè)，況他是先到，兄是后來，不忿得兄先娶，故此假意推托。’劉奇道：‘舍弟乃仁義端直之士，決無此意。’欽大郎道：‘令弟少年英俊，豈不曉得夫婦之樂，恁般推阻？兄若不信，且教個人私下去見，他先與之為媒，包你一說就是?！瘎⑵姹蝗搜运螅瑢⑿艑⒁?，作別而回。恰好路上遇見兩個媒婆，正要到劉奇家說親，所說的是本鎮(zhèn)古怪，人面前就害羞。你只悄地去對他說。若說得成時，自當(dāng)厚酬。我且不歸去，坐在巷口油店里等你回時，他喉急起來，好教媳婦們老大沒趣?！?劉奇方才信劉方不肯是個真心。但不知甚么意故。一日，見梁上燕兒營巢。劉奇遂題一詞于壁上，以探劉方之意，詞云：營巢燕，雙雙雄，朝暮銜泥辛苦同。若不尋雌繼殼卵，巢成畢竟巢還空。劉方看見，笑誦數(shù)次，亦援筆和一首于后，詞曰：營巢燕，雙雙飛，天設(shè)雌雄事久期。雌兮得雄愿己足，雄兮將雌胡不知？
劉奇見了此詞，大驚道：‘據(jù)這詞中之意，吾弟乃是個女子了。怪道他恁般嬌弱，語音纖麗，夜間睡臥，不脫內(nèi)衣，連襪子也不肯去，酷暑中還穿著兩層衣服。原來他卻學(xué)大蘭所為。’雖然如此，也還疑惑，不敢去輕易發(fā)言。又到欽大郎家中，將詞念與他聽。欽大郎道：‘這詞意明白，令弟確然不是男子。但與兄?jǐn)?shù)年同榻，難道看他不出？’劉奇敘他向來并未曾脫衣之事。欽大郎道：‘恁般一發(fā)是了！如今兄當(dāng)以實(shí)問之，看他如何回答?！瘎⑵娴溃骸遗c他恩義甚重，情如同胞，安忍啟口?！瘹J大郎道：‘他若果是個女子，與兄成配，恩義兩全，有何不可。’談?wù)摷壕?，欽大郎將出酒肴款待。兩人對酌，竟不覺至晚。劉奇回至家時，己是黃昏時候。劉方看見，見他己醉，扶進(jìn)房中問道：‘兄從何處飲酒，這時方歸？’劉奇答道：‘偶在欽兄家小飲，不覺話長坐久?！谥须m說，細(xì)細(xì)把他詳視。當(dāng)初無心時，全然不覺是女，此時己是有心辨他真假，越看越像個女子了。劉奇雖無邪念，心上卻要見個明白，又不好直言，乃道：‘今日見賢弟所和燕子詞，甚佳，非愚兄所能及。但不知賢弟可能再和一首否？’劉方笑而不答，居過紙筆來，一揮就成。詞曰：營巢燕，聲聲叫，莫使青人空歲月。何憐和氏璧無瑕，何事楚君終不納？
劉奇接來看了，便道：‘原來賢弟困是女子?！瘎⒎铰勓?，羞得滿臉通紅，未及答言。劉奇又道：‘你我情同骨肉，何必避諱。但不識賢弟昔年因甚如此妝束？’劉方道：‘妾初因母喪，隨父還鄉(xiāng)，恐途中不便，故為男扮。后因父歿，尚埋淺土，未得與母同葬，妾故不敢改形，欲求一安身之地，以厝先靈。幸得義父遺此產(chǎn)業(yè)，父母骸骨得以歸土。妾是時意欲說明，因思家事尚微，恐兄獨(dú)力難成，故復(fù)遲延。今見兄屢勸妾婚配，故不得不自明耳?！瘎⑵娴溃骸瓉碣t弟用此一段苦心，成全大事。況我與你同榻數(shù)年，不露一毫圭角，真乃節(jié)孝兼全，女人丈夫，可敬可羨！但弟詞人己有俯就之意，我亦決無他娶之理。萍水相逢，周旋數(shù)載，昔為兄弟，今為夫婦，此豈人謀，實(shí)由天合。倘蒙一諾，便訂百年。不佑賢弟意下如何？’劉方道：‘此事妾亦籌之熟矣。三宗墳?zāi)?，俱在于此，妾若適他人，公母三尺之土，朝夕不便省視。況義父義母，看待你我猶如親生，棄此而去，亦難恝然。兄若不棄陋質(zhì)，使妾得侍箕帚，供奉三姓香火，妾之愿也。但無媒私合，于禮有虧。惟兄裁酌而行，免受傍人談議，則全美矣?！瘎⑵娴溃骸芨咭?，即當(dāng)處分。’是晚兩人便分房而臥。次早，劉奇與欽大郎說了，請他大娘為媒，與劉方說合。劉方己自換了女妝。劉奇?zhèn)滢k衣飾，擇了吉日，先往三個墳?zāi)股霞栏孢^了，然后花燭成親，大排筵席，廣請鄰里。那時哄動了河西務(wù)一鎮(zhèn)，無不稱為異事，贊嘆劉家人門孝義貞烈。劉奇成親之后，人婦相敬如賓，掙起大大家事，生下五男二女。至今子孫蕃盛，遂為巨族。人皆稱為劉方三義村云。有詩為證：
無情骨肉成吳越，有義天涯作至親。
三義村中傳美譽(yù)，河西千載想奇人。
歷數(shù)古今多怪事，高山為谷海生塵。
且說國朝成化年間，山東有一男子，姓桑，名茂，是個小家之子。垂髻時，生得紅白細(xì)嫩。一日，父母教他往村中一個親戚人家去，中途遇了大雨，閃在冷廟中躲避。那廟中先有一老姬也在內(nèi)躲雨，兩個做一堆兒坐地。那雨越下越大了，出頭不得。老姬看見桑茂標(biāo)致，將言語調(diào)他。桑茂也略通些情竅，只道老姬要他干事。臨上交時，原來老軀腰間到有本錢，把桑茂后庭弄將起來。事畢，雨還未止。桑茂終是孩子家，便問道：“你是婦道，如何有那話兒？”老姬道：“小官，我實(shí)對你說，莫要泄漏于他人。我不是婦人，原是個男子。從小縛做小腳，學(xué)那婦道妝扮，習(xí)成低聲啞氣，做一手好針線，潛往他鄉(xiāng)，假稱寡婦，央人引進(jìn)豪門巨室行教。女眷們愛我手藝，便留在家中，出入房闊，多與婦女同眠，恣意行樂。那婦女相處情厚，整月留宿，不放出門。也有閨女貞娘，不肯胡亂的，我另有媚藥兒，待他睡去，用水噴在面上，他便昏迷不醒，任我行事。及至醒來，我已得手。他自怕羞辱，不敢聲張，還要多贈金帛送我出門，囑付我莫說。我今年四十七歲了，走得兩京九省，到處嬌娘美婦，同眠同臥，隨身食用，并無缺乏，從不曾被人識破！”桑茂道：“這等快活好事，不知我可學(xué)得么？”老嫗道：“似小官恁般標(biāo)致，扮婦女極像樣了。你若肯投我為師，隨我一路去，我就與你纏腳，教導(dǎo)你做針線，引你到人家去，只說是我外甥女兒，得便就有良遇。我一發(fā)把媚藥方兒傳授與你，包你一世受用不盡！”桑茂被他說得心癢，就在冷廟中四拜，投老嫗為師。也不去訪親訪眷，也不去問爹問娘，等待雨止，跟著老姬便走。那老嫗一路與桑茂同行宿。出了山東境外，就與桑茂三綹梳頭，包裹中取出女衫換了，腳頭纏緊，套上一雙窄窄的尖頭鞋兒，看來就像個女子，改名鄭二姐。后來年長到二十二歲上，桑茂要辭了師父，自去行動。師父分付道：“你少年老成，定有好人相遇。只一件，凡得意之處，不可久位。多則半月，少則五日，就要換湯，免露形跡。還一件，做這道兒，多見婦人，少見男子，切忌與男子相近交談。若有男子人家，預(yù)先設(shè)法躲避。倘或被他看出破綻，性命不保。切記，切記！”桑茂領(lǐng)教，兩下分別。
后來桑茂自稱鄭二娘，各處行游哄騙。也走過一京四省，所奸婦女，不計(jì)其數(shù)。到三十二歲上，游到江西一個村鎮(zhèn)，有個大戶人家女眷留住，傳他針線。那大戶家婦女最多，桑茂迷戀不舍，住了二十余日不去。大戶有個女婿，姓趙，是個納粟監(jiān)生。一日，趙監(jiān)生到岳母房中作揖，偶然撞見了鄭二娘，愛其俏麗，囑咐妻子接他來家。鄭二娘不知就里，欣然而往。被趙監(jiān)生邀人書房，攔腰抱位，定要求歡。鄭二娘抵死不肯，叫喊起來。趙監(jiān)生本是個粗人，惹得性起，不管三七二十一，競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褲擋。鄭二娘擋抵不開，被趙監(jiān)生一手插進(jìn)，摸著那話兒，方知是個男人女扮。當(dāng)下叫起家人，一索捆翻，解到官府。用刑嚴(yán)訊，招稱真姓真名，及向來行奸之事，污穢不堪。府縣申報(bào)上司，都道是從來未有之變。具疏奏聞，刑部以為人妖敗俗，律所不載，擬成凌遲重辟，決不待時?？蓱z桑茂假充了半世婦人，討了若干便宜，到頭來死于趙監(jiān)生之手。正是：
福善禍淫天有理，律輕情重法無私。
方才說的是男人妝女?dāng)娘L(fēng)化的。如今說個女人妝男，節(jié)孝兼全的來正本，恰似：薰蕕不共器；堯舜好相形。毫厘千里謬，認(rèn)取定盤星。
這話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間，有一老者，姓劉，名德，家佐河西務(wù)鎮(zhèn)上。這鎮(zhèn)在運(yùn)河之旁，離北京有二百里田地，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。舟揖聚泊，如螞蟻一般；車音馬跡，日夜絡(luò)繹不絕。上有居民數(shù)百徐家，邊河為市，好不富庶。那劉德夫妻兩口，年紀(jì)六十有徐，并無弟兄子女。自己有幾間房屋，數(shù)十畝田地，門首又開一個小酒店兒。劉公平昔好善，極肯周濟(jì)人的緩急。凡來吃酒的，偶然身邊銀錢缺少，他也不十分計(jì)較。或有人多把與他，他便勾了自己價銀，徐下的定然退還，分毫不肯萄取。有曉得的，問道：“這人錯與你的，落得將來受用，如何反把來退還少劉公說：“我身沒有子嗣，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，所以今世罰做無把之鬼，豈可又為恁樣欺心的事！倘然命里不該時，錯得了一分到手，或是變出些事端，或是染患些疾病，反用去幾錢，卻不到折便宜？不若退還了，何等安逸。”因他做人公平，一鎮(zhèn)的人無不敬服，都稱為劉長者。一日，正值隆冬天氣，朔風(fēng)凜測，彤云密布，降下一天大雪。原來那雪：能穿幃幕，善度簾攏。乍飄數(shù)點(diǎn)，俄驚柳絮飛揚(yáng)；狂舞一香，錯認(rèn)梨花亂墜。聲從竹葉傳來，香自梅校遞至。塞外征人穿凍甲，山中隱士擁寒裳。王孫績席倒金尊，美女紅爐添獸炭。
劉公因天氣寒冷，暖起一壺?zé)峋疲蚱迌蓚€向火對飲。吃了一回，起身走到門首看雪。只見遠(yuǎn)遠(yuǎn)一人背著包裹，同個小廝迎風(fēng)冒雪而來。看看至近，那人撲的一交，跌在雪里，掙扎不起。小腸便向前去攙扶。年小力徽，兩個一拖、反向下邊跌去，都滾做一個肉餃兒。抓了好一回，方才得起。劉公擦摩老眼看時，卻是六十來歲的老兒，行纏絞腳，八搭麻鞋，身上衣服甚是檻樓。這小腸到也生得清秀，腳下穿一雙小布橫靴：那老兒把身上雪片抖凈，向小腸道：“兒，風(fēng)雪甚大，身上寒冷，行走不動。這里有酒在此，且買一壺來蕩蕩寒再行。”便走人店來，向一副座頭坐下，把包裹放在桌上，小廝坐于旁邊。劉公去暖一壺?zé)峋?，切一盤牛肉，兩碟小菜，兩副杯箸，做一盤兒托過來擺在桌上。小廝捧過壺來，斟上一杯，雙手遞與父親，然后篩與自己。劉公見他年幼，有些禮數(shù)，便問道：“這位是令郎么？”那老兒道：“正是小犬。”劉公道；“今年幾歲了？”答道：“乳名申兒，十二歲了?！庇謫柕?；“客官尊姓？是往哪里去的？恁般風(fēng)雪中行走。”那老兒答道：“老漢方勇，是京師龍虎衛(wèi)軍士，原籍山東濟(jì)寧。今要回去取討軍莊盤纏；不想下起雪來?！眴栔魅思易鹦眨瑒⒐溃骸霸谙滦談?，招牌上近河，便是賤號?！庇值溃骸皾?jì)寧離此尚遠(yuǎn)，如何不尋個腳力，卻受這般辛苦？”答道：“老漢是個窮軍，那里雇得起腳力！只得慢慢的捱去罷了?！眲⒐e目看時，只見他單把小菜下酒：那盤牛肉，全然不動。問道：“長官父子想都是奉齋么？”答道：“我們當(dāng)軍的人，吃什么齋！”劉公道：“既不奉齋，如何不吃些肉兒？”答道：“實(shí)不相瞞，身邊盤纏短少，吃小菜飯兒，還恐走不到家。若用了這大菜，便去了幾日的口糧，怎生得到家里？”劉公見他說恁樣窮乏，公中慘然，便道:“這般大雪，腹內(nèi)得些酒肉，還可擋得風(fēng)寒，你只管用，我這里不算賬罷了?！崩宪姷溃骸爸魅思倚莸萌⌒?！那有吃了東西，不算賬之理？”劉公道：“不瞞長官說；在下這里，比別家不同。若過往客官，偶然銀子缺少，在下就肯奉承。長官既沒有盤纏，只算我請你罷了。“老軍見他當(dāng)真；便道：“多謝厚情，只是無功受祿，不當(dāng)人子。老漢轉(zhuǎn)來，定當(dāng)奉酬。”劉公道：“四海之內(nèi)，皆兄弟也。這些小東西，值得幾何，怎說這奉酬的話！”老漢方才舉著。劉公又盛過兩碗飯來，道：“一發(fā)吃飽了好行路?！崩宪姷溃骸斑^分了！”父子二人正在饑餒之時，拿起飯來，狼餐虎咽，盡情一飽。這才是：救人須救急，施人須當(dāng)厄?？收咭诪轱嫞囌咭诪槭?。
當(dāng)下吃完飯，劉公又叫媽媽點(diǎn)兩杯熱茶來吃了。老軍便腰間取出銀子來還錢。劉公連忙推住道：“剛才說過，是我請你的，如何又要銀子？恁樣時，到像下說法賣這盤肉了。你且留下，到前途去盤纏?！崩宪姳阕×耸郑Ф魅f上了包里，作辭起身。走出門外，只見那雪越發(fā)大了。對面看不出人兒。被寒風(fēng)一吹，倒退下幾步。小廝道：“爹，這般大雪，如何行走？”老軍道：“便是沒奈何，且捱到前途，覓個宿店歇罷?！毙P眼中便流下淚來。劉公心中不忍，說道：“長官，這般風(fēng)寒大雪，著甚要緊，受此苦楚！我家空房床鋪盡有，何不就此安歇，等天晴了走，也未遲。”老軍道：“若得如此，甚好，只是打攪不當(dāng)?！眲⒐溃骸罢f那里話題！誰人是頂著房子走的？快快進(jìn)來，不要打濕了身上。”老軍引著小廝，重新進(jìn)門。劉公領(lǐng)去一間房里，把包里放下?？创采蠒r，席子草薦都有。劉公還怕他寒冷，又取出些稻草來，放在上面。老軍打開包里，將出被窩鋪下。此時天氣尚早，準(zhǔn)頓好了，同小廝走房來。劉公已將店面關(guān)好，同媽媽向火，看見老軍出房，便叫道：“方長官，你若冷時，有火在此，烘一烘暖活也好。”老軍道：“好到好，只是奶奶在那里，恐不穩(wěn)便?！眲⒐溃骸岸际抢先思伊耍环恋??！崩蠞h方才同小廝走過來，坐于火邊。那時比前又加識熟，便稱號來，說：“近河，怎么只有老夫妻兩位？想是令郎們另居么？”劉公道：“不瞞你說，老拙夫妻今年六十四歲，從來不曾生育，那里得有兒子？”老軍道：“何不承繼一個，服侍你老年也好？”劉公答道：“我心里初時見人家承繼來的，不得他當(dāng)家替事，反惹閑氣，不如沒有的到得清凈?？傄獣r，急切不能有個中意的，故此休了這念頭。若得你令郎這樣一個，卻便好了，只是如何得能夠？”兩個閑話一回，看看已晚，老軍討了個燈火，叫聲安置，同兒子到客房中來安歇。對兒子說：“兒，今日天幸得這樣好人。若沒有他時，也要凍死了。明日莫管天晴下雪，蚤些走罷。打攪他，心上不安?！毙P道：“爹說得是！”父子上床安息。 不想老軍受了些風(fēng)寒，到下半夜，火一般熬起來，口內(nèi)只是氣喘，討湯水吃。這小廝家夜晚間，又在客店里，那處去?。堪偷教烀?，起來開房門看時，那劉公夫妻還未曾起身。他又不敢驚動，原把門兒掩上，守在床前。少頃，聽得外面劉公咳嗽聲響，便開門走將出來。劉公一見，便道：“小官兒，如何起得早恁早？”小廝道：“告公公得知，不想爹爹昨夜忽然發(fā)起熱來，口中不住吁喘，要討口水吃，故此起得早些。”劉公道：“噯呀！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。這冷水怎么吃得？待我燒湯與你?！毙P道：“怎好又勞公公？”劉公便教他媽媽燒起一大壺滾湯。劉公送到房里，小廝扶起來吃了兩碗。老軍睜著眼觀看，見劉公在旁，謝道；“難為你老人家！怎生報(bào)答？”劉公走近前道；“休恁般說。你且安心自在，蓋熱了發(fā)出些汗便好了。”小廝放倒下與他蓋好，見那被兒單薄，說道：“可知道著了寒！如何這被恁??？怎能發(fā)的汗出？”媽媽在門外聽見，即去取出一條被絮來道：“老官兒，有被在此，你與他蓋好了。這般冷天氣，不是當(dāng)要的。”小廝便來接去。劉公與他蓋得停當(dāng)，方才走出。少頃，梳洗過，又走進(jìn)來，問：“可有汗么？”小廝道：“我才摸時，并無一些汗氣?！眲⒐溃骸叭魶]汗時，這寒氣是感的重的了，須請個太醫(yī)來用藥，表他的汗出來方好。不然，這風(fēng)寒怎能勾發(fā)泄？”小廝道：“公公，身伴無錢，將何請醫(yī)服藥？”劉公道：“不消你費(fèi)心，有我在此?！毙P聽說，即便叩頭道：“多蒙公公厚恩，救我父親。今生若不能補(bǔ)報(bào)，死當(dāng)為犬馬償恩！”劉公連忙扶起道：“快不要如此，既在此安宿，我便是親人了，起忍坐視！你自去房中服侍，老漢與你迎醫(yī)?！?
其日雪止天齊，街上的積雪被車馬踐踏，盡為泥濘，有一尺多深。劉公穿個木屐，出街望了一望，復(fù)身進(jìn)門。小廝看劉公轉(zhuǎn)來，只道不去了，噙著兩行淚珠，方欲上前叩問，只見劉公從后屋牽出個驢兒騎了，出門而去。小廝方才放心。且喜太醫(yī)住得還近，不多時便到了。那太醫(yī)也驢兒，家人背著藥箱，隨在后面，到門首下了。劉公請進(jìn)堂中，吃過茶，然后引至房里。此時老軍已是神思昏迷，一毫人事不省。太醫(yī)診了脈，說道：“這是個雙感傷寒，風(fēng)邪以入于奏理。傷寒書上有兩句歌云：‘兩感傷寒不需治，陰陽毒過七朝期。’此乃不治之癥。別個醫(yī)家，便要說還可以救得。學(xué)生是老實(shí)的不敢相欺。如下，敗倒在地上，哭說道：“先生可憐我父子是個異鄉(xiāng)之人，怎生用帖藥救得性命，決不忘恩！”太醫(yī)扶起道：“不是我做難，其實(shí)病已犯實(shí)，教我也無奈?！眲⒐溃骸跋壬?，常言道：‘藥醫(yī)不死病，佛度有緣人?！闱也灰心喙欧ǎM著自家意思，大了膽醫(yī)去，或者他命不該絕，就好了也未可知。萬一不好，決無歸怨你之理?！毕壬溃骸凹仁情L者恁般說，且用一帖藥看。若吃了發(fā)得汗出，便有可生之機(jī)，速來報(bào)我，再將藥與他吃。若沒汗時，這病就無救了，不消來覆我?！苯碳胰碎_了藥箱兒，撮了一帖藥劑遞與劉公道：“用生姜為引，快煎與他吃。這也是萬分之一，莫做指望?！眲⒐恿怂?，便去封出一百文錢，遞與太醫(yī)道：“些少藥資，全為利市。”太醫(yī)必不肯受而去。劉公夫妻兩口，親自把藥煎好，將到房中與小廝相幫，扶起吃了，將被沒頭沒腦的蓋下。小廝在旁守候。劉公因此事忙亂一朝，把店中生意都耽擱了，連飯也沒功夫去煮。直到午上，方吃早膳。劉公去喚小廝吃飯。那小廝見父親病重，心中荒急，哪里要吃。在三勸慰，才吃了半碗?？纯吹酵?，摸那老軍身上，病無一些汗粒。那時連劉公也慌張起來。又去請?zhí)t(yī)時，不肯來了。準(zhǔn)準(zhǔn)到七日，嗚呼哀哉。正是：三寸氣在千般用，一日無常萬事休。
可憐那小廝申而哭倒在地。劉公夫婦見他哭的悲切，也涕淚交流，扶起勸道：“方小官，死者不可覆生，哭之無益。你且將小廝雙膝跪下哭告道：“兒不幸，前年喪母，未能入土，故與父謀歸原籍，求取些銀兩來殯葬。不想逢此大雪，路途艱楚。得遇恩人，賜以酒飯，留宿在家，以為萬千之幸。誰料皇天不佑，父忽聚病。又蒙恩人延醫(yī)服藥，日夜看視，勝如骨肉。只指望痊愈之日，圖報(bào)大恩，那知竟不能起，有負(fù)盛意！此間舉目無親，囊乏錢鈔，衣棺之類，料不能辦，欲求恩人借數(shù)尺之土，把父骸掩蓋，兒情愿終身為奴仆，以償大恩，不識恩人肯見允否？”說罷，拜伏在地。劉公扶起道：“小官人修慮！這送終之事，都在于我，豈可把來窩葬？”小廝又哭拜道：“得求隙地埋骨，以出望外，豈敢復(fù)累恩人費(fèi)心壞鈔！此恩此德，教兒將何補(bǔ)報(bào)？”劉公道：“這是我平昔自愿，那望你的報(bào)償！”當(dāng)下忙忙的取了銀子，便去買辦衣捻棺木，喚兩個土工來，收拾入殮過了。又備更飯祭鄭，焚化紙錢，那小廝悲慟，自不必說。就抬到屋后空地埋葬好了。又立一個碑額，上寫“龍虎衛(wèi)軍士方勇之墓”。諸事停當(dāng)，小廝向劉公夫婦拜謝。過了兩日，劉公對小廝道：“我欲要教你回去，訪問親族，來搬喪回鄉(xiāng)，又恐怕你年紀(jì)幼小，不認(rèn)得路途。你且暫住我家，俟有識熟的在此經(jīng)過，托他帶回故鄉(xiāng)，然后徐圖運(yùn)柩回去。不知你的意下何如？”小廝跪下泣告道：“兒受公公如此大恩，地厚天高，未曾報(bào)得，豈敢言歸！且恩人又無子嗣，兒雖不才，倘蒙不棄，收充奴仆，朝夕服侍，少效一點(diǎn)孝心。萬一恩人百年之后，亦堪為墳前拜掃之人。那時到京取回先母遺骨，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側(cè)，永守于此，這便是兒之心愿?！眲⒐驄D大喜道：“若得你肯如此，乃天賜與我為嗣！豈有為奴仆之理！今后當(dāng)以父子相稱?！毙P道：“即蒙收留，即今日就拜爹媽?！北銉梢蝺壕又蟹畔?，請老夫婦坐了。四雙八拜，認(rèn)為父子，遂改姓為劉。劉公又不忍沒其本姓，就將方字為名，喚做劉方。自此日夜辛勤，幫家過活，奉侍劉公夫婦，極其盡禮孝敬。老夫婦也把他如親生一生一般看待。有詩為證：劉方非親是親，劉德無子有子。小廝事死事生，老軍雖死不死。
時光似箭，不覺劉方在劉公家里己過了兩個年頭。時值深秋，大風(fēng)大雨，下了半月有余。那運(yùn)河內(nèi)的水，暴漲有十來丈高下，猶如百沸湯一般，又緊又急。往來的船只壞了無數(shù)。一日什后，劉方在店中收拾，只聽得人聲鼎沸。他只道甚么火發(fā)，忙來觀看，見岸上人捱擠不開，都望著河中。急走上前來看時，卻是上流頭一只大客船，被風(fēng)打壞，淌將下來。船之人，飄溺己去大半，余下的抱桅攀舵，呼號哀泣，只叫‘救人’！那岸上看的人，雖然有救撈之念，只是風(fēng)水利害，誰肯從井救人。眼看他一個個落水，口中只好叫句‘可憐’而已。忽然一陣大風(fēng)，把那船吹近岸旁。岸上人一齊喊聲‘好了’！頃刻挽撓釣子二十多張，一齊都下，搭住那船，救起十?dāng)?shù)多人，各自分頭投店內(nèi)。有一個少年，年紀(jì)不上二十，身上被挽釣摘傷幾處，行走不動，倒在地下，氣息將絕，尚緊緊抱住一只竹箱，不肯放舍。劉方在旁睹景情，觸動了自己往年冬間之事，不覺流下淚來，想道：‘此人之苦，正與我一般。我當(dāng)時若沒有劉公時，父子尸骸不佑歸于何處矣。這人今日卻便沒人憐救了，且回去與爹媽說知，救其性命?！奔鞭D(zhuǎn)家，把上項(xiàng)事報(bào)知劉公夫婦，意欲扶他回家調(diào)養(yǎng)。劉公道：‘此是陰德美事，為人正該如此?！瘎寢尩溃骸尾痪屯麃砑遥俊瘎⒎降溃骸丛A過爹媽，怎敢擅便？’劉公道：‘說那里話！我與你同去?！缸佣耍兄涟犊冢灰姳娙苏龂巧倌暧^看。劉公分開眾人，捱身而入，叫道：‘小官人，你掙扎著，我扶你到家去將息?！巧倌瓯犙劭戳艘豢?，點(diǎn)點(diǎn)頭兒。劉公同劉方向前攙扶。一個年幼力弱，一個年老力衰，全不濟(jì)事。旁邊轉(zhuǎn)過一個軒刺的后生道：‘老人家閃開，待我來。’向前一抱，輕輕的就扶了起來。那后生在右，劉公在左，兩旁挾住膊便走。竹年雖然說話不出，心下卻甚明白，把嘴弩著竹箱。劉方道：‘這箱子待我與你馱了?！褋肀吃诩缟?，在前開路。眾人閃在兩邊，讓他們前行，隨后便都跟來看。內(nèi)中認(rèn)得劉公的，便道：‘還是劉長者有些義氣。這個異鄉(xiāng)落難之人，在此這一回，并沒有個慈悲的，肯收留去，偏他一曉得了便攙扶回家。這樣人，真?zhèn)€世間少有！只可惜無個兒子，這也是天公沒分曉?！钟械溃骸m沒有親兒，如今承繼這劉方，甚是孝順，比嫡親的尤勝，這也算是天報(bào)他了?！遣徽J(rèn)得的，見他老夫老妻自來攙扶，一個小廝與他馱了竹箱，就認(rèn)做那少年的親族。以后見土人紛紛傳說，方才曉得，無不贊嘆其義。還有沒肚子的人，稱量他那竹箱內(nèi)有物無物，財(cái)多財(cái)少。此乃是人面相似，人心不同，不在話下。且說劉公同那后生扶少到家，向一間客房里放下。劉公叫聲‘勞動’，后生自去。劉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。劉媽媽連忙去取干衣，與他換下濕衣，然后扶在鋪上。原來落水人吃不得熱酒，劉公曉得這道數(shù)，教媽媽取釅酒略溫一下，盡著少年痛飲，就取劉方的臥被，與他蓋了，夜間就教劉方伴他同臥。到次早，劉公進(jìn)房來探問。那少年己覺健旺，連忙掙扎起來，要下床稱謝。劉公急止住道：‘莫要勞動調(diào)養(yǎng)身子要緊！’那少年便向枕上叩頭道：‘小子乃垂死之人，得蒙公公救拔，實(shí)再生之公母。但不知公尊姓？’劉公道：‘老拙姓劉?！倌甑溃骸瓉砼c小子同姓。’劉公道：‘官人那里人氏？’少年答道：‘小子劉奇，山東張秋人氏。二年前，隨公三考在京。不幸遇了時疫，數(shù)日之內(nèi)，公母俱喪，無力扶柩還鄉(xiāng)，只得將來火化?！钢裣涞溃骸畲撕」菤w葬，不想又遭此大難。自分必死，天幸得遇恩人，救我之命。只是行李俱失，一無所有，將何報(bào)答大恩？’劉公道：‘官人差矣！不忍之心，人皆有之。救人一命，勝造七級浮屠。若說報(bào)答，就是為利了，豈是老漢的本念！’劉奇見說，愈加感激。將息了兩日，便能起身，向劉公夫婦叩頭泣謝。那劉奇為人溫柔俊雅，禮貌甚恭。劉公夫婦十分愛他。早晚好酒好食管待。劉奇見如此殷，心上好生不安。欲要辭歸，怎奈釣傷之處潰爛成瘡，步履夼譚眩三家母合葬一處。劉方遂至京中，將母柩迎來，擇了吉日，以劉公夫婦葬于居中，劉奇遷父母骸骨葬于左邊，劉方父母葬于右邊，三墳拱列，如連珠相似。那合鎮(zhèn)的人，一來慕劉公向日忠厚之德，二來敬他弟兄之孝，盡來相送? 話休絮煩。且說劉奇二人自從劉公亡后，同眠同食，情好愈篤，把酒店收了，開起一個布店來。四方往客商來買貨的，見二人少年志誠，物價公道，傳播開去，慕名來買者，挨擠不開。一二年間，掙下一個老大家業(yè)，比劉公時己多數(shù)倍。討了兩房家人，兩個小廝，動用家伙器皿，甚是次第。那鎮(zhèn)上有幾個富家，見二子家業(yè)日裕，少年未娶，都央媒來與之議姻。劉奇心上己是欲得，只是劉方卻執(zhí)意不愿。劉奇勸道：‘賢弟今年一十有九，我己二十有二，正該及時求配，以圖生育，接續(xù)三家宗祀，不知賢弟為何不愿？’劉方答道；‘我與兄方在壯年，正好經(jīng)營生理，何暇去謀此事！況我弟兄向來友愛，何等安樂，萬一娶了一個不好的，反是一累，不如不娶為上?！瘎⑵娴溃骸蝗唬Ｑ哉f得好：‘無婦不成家?！阄揖阍诘曛惺至松鈺r，里面絕然無人照管。況且交游漸廣，設(shè)有個客人到來，中饋無人主持，成何體面？此還是小事。當(dāng)初義父以我二人為子時，指望子孫延他宗祀，世守此墳。今若不娶，必然湮絕，豈不負(fù)其初念，何顏見之泉下！’再三陳說，劉方只把言支吾，終不肯應(yīng)承。劉奇見兄弟不允，自己又不好獨(dú)娶。
一日，偶然到一相厚朋友欽大郎家中去探望。兩個偶然言又姻事，劉奇乃把劉方不肯之事，細(xì)細(xì)相告，又道：‘不知舍弟是甚主意？’欽大郎笑道：‘此事淺而易見。他與兄共創(chuàng)家業(yè)，況他是先到，兄是后來，不忿得兄先娶，故此假意推托。’劉奇道：‘舍弟乃仁義端直之士，決無此意。’欽大郎道：‘令弟少年英俊，豈不曉得夫婦之樂，恁般推阻？兄若不信，且教個人私下去見，他先與之為媒，包你一說就是?！瘎⑵姹蝗搜运螅瑢⑿艑⒁?，作別而回。恰好路上遇見兩個媒婆，正要到劉奇家說親，所說的是本鎮(zhèn)古怪，人面前就害羞。你只悄地去對他說。若說得成時，自當(dāng)厚酬。我且不歸去，坐在巷口油店里等你回時，他喉急起來，好教媳婦們老大沒趣?！?劉奇方才信劉方不肯是個真心。但不知甚么意故。一日，見梁上燕兒營巢。劉奇遂題一詞于壁上，以探劉方之意，詞云：營巢燕，雙雙雄，朝暮銜泥辛苦同。若不尋雌繼殼卵，巢成畢竟巢還空。劉方看見，笑誦數(shù)次，亦援筆和一首于后，詞曰：營巢燕，雙雙飛，天設(shè)雌雄事久期。雌兮得雄愿己足，雄兮將雌胡不知？
劉奇見了此詞，大驚道：‘據(jù)這詞中之意，吾弟乃是個女子了。怪道他恁般嬌弱，語音纖麗，夜間睡臥，不脫內(nèi)衣，連襪子也不肯去，酷暑中還穿著兩層衣服。原來他卻學(xué)大蘭所為。’雖然如此，也還疑惑，不敢去輕易發(fā)言。又到欽大郎家中，將詞念與他聽。欽大郎道：‘這詞意明白，令弟確然不是男子。但與兄?jǐn)?shù)年同榻，難道看他不出？’劉奇敘他向來并未曾脫衣之事。欽大郎道：‘恁般一發(fā)是了！如今兄當(dāng)以實(shí)問之，看他如何回答?！瘎⑵娴溃骸遗c他恩義甚重，情如同胞，安忍啟口?！瘹J大郎道：‘他若果是個女子，與兄成配，恩義兩全，有何不可。’談?wù)摷壕?，欽大郎將出酒肴款待。兩人對酌，竟不覺至晚。劉奇回至家時，己是黃昏時候。劉方看見，見他己醉，扶進(jìn)房中問道：‘兄從何處飲酒，這時方歸？’劉奇答道：‘偶在欽兄家小飲，不覺話長坐久?！谥须m說，細(xì)細(xì)把他詳視。當(dāng)初無心時，全然不覺是女，此時己是有心辨他真假，越看越像個女子了。劉奇雖無邪念，心上卻要見個明白，又不好直言，乃道：‘今日見賢弟所和燕子詞，甚佳，非愚兄所能及。但不知賢弟可能再和一首否？’劉方笑而不答，居過紙筆來，一揮就成。詞曰：營巢燕，聲聲叫，莫使青人空歲月。何憐和氏璧無瑕，何事楚君終不納？
劉奇接來看了，便道：‘原來賢弟困是女子?！瘎⒎铰勓?，羞得滿臉通紅，未及答言。劉奇又道：‘你我情同骨肉，何必避諱。但不識賢弟昔年因甚如此妝束？’劉方道：‘妾初因母喪，隨父還鄉(xiāng)，恐途中不便，故為男扮。后因父歿，尚埋淺土，未得與母同葬，妾故不敢改形，欲求一安身之地，以厝先靈。幸得義父遺此產(chǎn)業(yè)，父母骸骨得以歸土。妾是時意欲說明，因思家事尚微，恐兄獨(dú)力難成，故復(fù)遲延。今見兄屢勸妾婚配，故不得不自明耳?！瘎⑵娴溃骸瓉碣t弟用此一段苦心，成全大事。況我與你同榻數(shù)年，不露一毫圭角，真乃節(jié)孝兼全，女人丈夫，可敬可羨！但弟詞人己有俯就之意，我亦決無他娶之理。萍水相逢，周旋數(shù)載，昔為兄弟，今為夫婦，此豈人謀，實(shí)由天合。倘蒙一諾，便訂百年。不佑賢弟意下如何？’劉方道：‘此事妾亦籌之熟矣。三宗墳?zāi)?，俱在于此，妾若適他人，公母三尺之土，朝夕不便省視。況義父義母，看待你我猶如親生，棄此而去，亦難恝然。兄若不棄陋質(zhì)，使妾得侍箕帚，供奉三姓香火，妾之愿也。但無媒私合，于禮有虧。惟兄裁酌而行，免受傍人談議，則全美矣?！瘎⑵娴溃骸芨咭?，即當(dāng)處分。’是晚兩人便分房而臥。次早，劉奇與欽大郎說了，請他大娘為媒，與劉方說合。劉方己自換了女妝。劉奇?zhèn)滢k衣飾，擇了吉日，先往三個墳?zāi)股霞栏孢^了，然后花燭成親，大排筵席，廣請鄰里。那時哄動了河西務(wù)一鎮(zhèn)，無不稱為異事，贊嘆劉家人門孝義貞烈。劉奇成親之后，人婦相敬如賓，掙起大大家事，生下五男二女。至今子孫蕃盛，遂為巨族。人皆稱為劉方三義村云。有詩為證：
無情骨肉成吳越，有義天涯作至親。
三義村中傳美譽(yù)，河西千載想奇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