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
作者：沈德符○內(nèi)閣【閣臣進(jìn)御筆】今上四年六月，江陵張公為首揆，進(jìn)閣中所藏世宗御筆圣諭六十三道、御制四十四道、圣制票帖七十道，又纂修館中，得親批本章，共六十三本，進(jìn)之于上。時，張公新被御史劉臺糾劾，說者謂怒劉入骨，恨其未置極典，因以世宗刑戮言官諸事，導(dǎo)主上威嚴(yán)。雖借口法祖，實快己私也。至十六年三月，閣臣又進(jìn)閣中舊藏太祖御筆七十六道，以呈御覽，時，吳縣申公當(dāng)國，其次為歙縣許公、太倉王公，是時朝講漸稀，內(nèi)外亦漸否隔，說者又謂諸公以此歆上，欲如高皇召對勤政講學(xué)，其意甚美。竊謂兩說或出臆度，未足深信。然云漢天章，留之秘閣，使輔臣不時展閱，可以警策心魂，且見祖宗朝君臣一體，泰交之盛。今盡登禁掖，譬猶六丁取歸天上，使人間永絕見聞，豈不可惜！當(dāng)時揆地諸公，或自有深意，乃藿食之見則如此?！窘暾鹬鳌拷裆铣踉?，嚴(yán)重江陵不必言矣。至后大婚，圣齡已長，偶被酒，令小閹唱以侑之，閹辭不能，上倚醉拔劍斷其總角。群豎盧訴于馮保，保奏之慈圣，次日召上詬詰甚苦，至有“社稷為重“之說。上涕泣謝過，為手詔克責(zé)以賜江陵。
而榼保因得中其所仇孫海、客用，謂二人引誘，江陵條旨，俱謫凈軍，發(fā)南京種菜，亦可已矣。江陵復(fù)再疏推廣保說，謂太監(jiān)孫德秀、溫泰、周海，俱諂佞，當(dāng)斥三人，亦保之素謙者，上不得已允之。受遺元老，內(nèi)挾母后以張威，下迎權(quán)榼以助焰，要挾圣主，如同嬰孺，積忿許久而后發(fā)，其得禍已晚矣?？陀镁镁咏鹆?，與縉神大夫游，先人同年朱虞葑（廷益），為南京大理寺丞，談次每稱其賢。朱愿樸君子，言當(dāng)不妄。弇州《首輔傳》謂上手刃馮保養(yǎng)子二人，以致慈圣大怒，此一時傳訛，其實不然?？陀弥鸷蟛粩?shù)年，馮保亦籍沒，以奉御居南京。無聊思?xì)w，乃具奏，遣家奴馮繼清哀祈于上，求放還。為言官所聚攻，上命南法司究問，云客用為之設(shè)謀，乃謫保充凈軍，笞用八十，仍著伍。事見南司寇姜實疏中，蓋二榼晚途復(fù)合矣?！窘昙曳ā拷晗噔餀?quán)時，其家人子游楚濱最用事，即世所謂游七者?？N紳與交歡，其厚者如昆弟。有一都給事李選，云南人，江陵所取士也，娶七妾之妹為側(cè)室，因修僚婿之好。一日相君知之，呼七撻數(shù)十，呼給事至面數(shù)斥之，不許再見。
因召冢宰使出之外，次日即推江西參政矣，江陵公當(dāng)震主時，而顧惜名教乃爾，此等事豈可盡抹殺。時，給事李宗魯，亦娶游七妾之姑，與李選同外補僉事，亦江陵傳示吏部。江陵教子極嚴(yán)，不特各省督撫及各邊大帥，俱不許之通書問，即京師要津，亦無敢與往還。蓋欲諸郎君繼小許公事業(yè)，預(yù)養(yǎng)其相望耳。
【江陵二鄉(xiāng)人】江陵在位時，附麗者雖眾，其最厚密戚，無過承天曾大司空（省吾）少宰（篆）二人。其后并削奪追張氏寄頓臟物，狼籍萬狀，然兩人品賞不同，曾所至有聲績，撫蜀克平九絲，冬曹亦著勞勛，即在相門，未始傾陷一人。王則狡險貪橫，真名教所棄，曾不幸與同科受禍，世多惜之。方丘月林同張誠往楚籍沒時，曾具方巾青袍，入謁于后堂，丘與揖而送之。王則囚首楚服，口稱小的，言詞佞而鄙，丘與張怒，笞二十而遣之。陸五臺不平，謂沈繼山曰：“天下亂矣。那有少宰決臀之理！“沈笑曰：“公善為之，不然，行且及矣?！?br>時，陸正為少宰也。此雖一時戲言，亦足為千古至戒。按曾為江陵所厚，復(fù)以平都蠻功受知。曾之父陽白名璠，后其子三科，登壬戌進(jìn)士，以參議告歸，受乃子一品之封，世甚榮之。及敗時，則陽白尚在堂，與江陵太夫人同一光景。王夷陵既奪官，子之鼎、之衡，亦削鄉(xiāng)舉籍，獨享壽考，聞至今尚無恙。（曾號確庵，王號少方。）
【劉小魯尚書】劉小魯（一儒），先大父同年進(jìn)士，亦夷陵州人，與江陵相兒女姻也。當(dāng)江陵炙手時，劉獨退避居冷局，張謂有意遠(yuǎn)之，已不相悅。每遇其行法嚴(yán)刻，及刑辱建言者，輒苦口規(guī)之，遂大矛盾，滯南京貳卿，數(shù)年不遷。江陵敗，言路交章慰薦，始晉南大司空。尋自免去，后再起遂不出。其長子名戡之，少年美豐姿，有雋才，為婦翁所器愛，當(dāng)赴省試，江陵授意主者錄之，乃翁聞之，令謝病不入闈，江陵大怒。后以任子得官，今為戶部郎。
戡之字元定，與予善。其內(nèi)子為江陵愛女，貌美如天人。
不甚肯言笑，日唯默坐，或暗誦經(jīng)咒。問此經(jīng)何名，不對也。
歸劉數(shù)年，一日趺坐而化，若蛻脫者。與所天終不講衾裯事，竟以童真辭世。蓋與曇陽雖顯晦異跡，其為異人一也。
【三詔亭】江陵以天下為己任，客有諛其相業(yè)者，輒曰：“我非相，乃攝也。“攝字于江陵固非謬，但千古唯姬旦、新莽二人，今可三之乎？庚辰之春，以乃弟居謙死，決意求歸，然疏語不曰“乞休“，而曰“拜手稽首歸政“，則上固儼然成王矣。晚年亦自知身后必不保，其辭楚按臣朱璉建亭書曰：“作三詔亭，意甚厚。但異日時異勢殊，高臺傾，曲沼平，吾居具不能有，此不過五里鋪上一接官亭耳，烏賭所謂三詔哉！“
蓋騎虎之勢自難中下，所以霍光、宇文護(hù)，終于不免。曇陽子稱江陵為一世豪杰，太倉相公駭而信之，故入都不復(fù)修卻，反加調(diào)護(hù)，亦用化女之言也。
【宰相對聯(lián)】江陵盛時，有送對聯(lián)諂之者，云上相太師，一德輔三朝，功光日月；狀元榜眼，二難登兩第，學(xué)冠天人，江陵公欣然懸于家之廳事。先是華亭公罷相歸，其堂聯(lián)云；庭訓(xùn)尚存，老去敢忘佩服；國恩未報，歸來猶抱慚惶。雖自占地步，然詞旨謙抑，勝張之夸詡多矣。往年殷歷城罷相在里，張江陵以宋詩為對聯(lián)寄之曰：山中宰相無官府，天上神仙有子孫。
蓋諛與嘲各半。頃者沈四明謝事居家，則直用李適之語云：避賢初罷相，樂圣且銜杯，又今相國福清公邸中所粘桃符，則云：但將樂裹供衰病，未有涓埃答圣朝。尤為渾雅，他宰相翟諸城、嚴(yán)常熟、申吳門諸堂聯(lián)，則陳眉公已記之矣。
江陵公初賜第于鄉(xiāng)，上御筆親勒堂對曰：志秉純忠，正氣垂之萬世；功昭捧日、休光播于百年。可謂異典極褒。至癸未籍沒，則并第宅不保矣。但對聯(lián)為御制御書，不知當(dāng)時在事者，何以處此？
嘗于都下見一罷閑中貴，堂中書一對云：“無子無孫，盡是他人之物；有花有酒，聊為卒歲之歡。“又全用南宋宰相喬行簡詞中語，此輩亦知達(dá)生如此。
【為李南陽建坊】江陵公之奪情也為五賢所糾，且引故相李文達(dá)（賢）為比。一時京師傳寫羅彝正舊疏，為之紙貴。江陵恚甚，追詈：“羅倫小子，彼何所知？“尋以葬父歸過南陽，檄彼中撫按，為文達(dá)建坊，表其宅里。亦猶秦檜之屢用有官者為狀元，以明其子熺之非幸，同一心事也。然歐陽永叔與胡明仲，俱宋世大儒，歐陽《五代史》屢致意于養(yǎng)子家人，以申己濮議之正。胡作《讀史管見》，但遇母子間事，必再三辨論。
則以當(dāng)年不喪生母，為世所嗤也。古賢已如此，何況江陵公？
【內(nèi)閣稱大人】先大父以今上初元之冬，從四川少參，服闋謁補。時，江陵公新得國，以位業(yè)自矜重，對客不交一言。
先大父隨眾謁于朝房，張忽問曰：“那一位是沈大人？“先大父出應(yīng)曰：某是也。江陵因再揖，更無他語而別。蓋素昧平生，不知何從見知而有此問。先大父尋補山東，轉(zhuǎn)陜西而歸。江陵始終在事，別無他留意也。近問之藩臬諸公，則政府款洽深談，呼公呼丈者多矣。更不聞有大人之稱。
【貂帽腰輿】京師冬月，例用貂皮暖耳，每遇沍寒，上普賜內(nèi)外臣工，次日俱戴以廷謝。惟近來主上息止此詔，業(yè)已數(shù)年。百寮出入省署，殊以為苦，而進(jìn)閣輔臣為甚。蓋侵晨向北步入，朔風(fēng)嫠面，不啻霜刀，蹣跚顛躓，數(shù)里而遙，比至已半僵矣。蓋賜貂之日，禁中例費數(shù)萬緡，故今上靳之。然又有異者，張江陵當(dāng)國，以餌房中藥過多，毒發(fā)于首，冬月遂不御貂帽。大臣自六卿至科道，每朝退見閣，必手摘暖耳藏之，江陵亦不以為訝，此已拜賜而違命不用者。又嘉靖中葉，西苑撰元諸老，奉旨得內(nèi)府乘馬，已為殊恩。獨翟石門、夏桂洲二公，自制腰輿，舁以出入，上大不懌。其后翟至削籍，夏乃極刑，則此事亦掇禍之一端也，此未得賜而違命擅用者。宰相為百辟師表，而自行其意如此，功名安得終。四明杜門時，歸德公已老，偶獨進(jìn)閣，正值嚴(yán)寒，項系回《孛頁》，冠頂數(shù)貂，而涕洟垂須，盡結(jié)冰節(jié)，儼以琉璃光明佛，真是可憐。若四苑路本無多，自無逸殿直廬，至上齋宮，不過步武間，即寒暑時乘馬皆可，何必腰輿？【諂附失利】戊寅江陵自京師歸葬，及自荊州還朝，其以異禮事之者，無不立致尊顯。惟真定知府錢普，以嗜味進(jìn)，最為當(dāng)意。又造步輦?cè)琮S閣，可以貯童奴，設(shè)屏榻者，江陵甚喜。
將酬美官，以資淺稍緩。錢丁艱歸里，比公除，則江陵已歿。
次年癸未外訃，竟以不謹(jǐn)罷斥，毫不沾酬報也。又初奪情時，南北大小臣僚保留，其同年陳瓚者，北直獻(xiàn)縣人，時以左都御史領(lǐng)西臺，謀率九列保之，會其病亟，遣人以姓名傳送同事者，謂必登疏。且待此以瞑，更囑我為獻(xiàn)縣之陳瓚，非南直之陳瓚，蓋一時有一人同名，同為常伯，慮其或誤耳。未幾，瓚病去位，旋卒，得謚簡肅。近年，郭江夏議奪謚者五人，瓚居一焉，雖議不行，而事已流傳，污史冊矣。亦何利之有？
錢有文學(xué)，居官亦無穢狀。既獻(xiàn)縣之陳，所至以廉潔稱。
一時失計，生平盡喪，真足可惜！
【江陵始終宦官】江陵之得國也，以大榼馮保力，海內(nèi)能訟言之，至其前后異禮，皆假手左貂。即就奪情一事而言，其始聞喪也，上遣司禮李佑慰問于邸第，兩宮圣母則遣太監(jiān)張仲舉等賜賻，近侍孫良、尚銘、劉彥保、李忠等賜酒饌；其子代歸治喪，則司禮魏朝偕入楚營賜域；其身給假歸葬，上遣司禮張宏郊餞，司禮王臻赍帝赍忠良銀記賜之，圣母則太監(jiān)李用賜路費牌子，李旺賜八寶充賞人之用；其還朝也，上遣司禮何進(jìn)迎勞郊外；其太夫人就養(yǎng)也，則上所先遣魏朝伴之入京，上又命司禮李佑郊迎，圣母則遣謹(jǐn)柯、陳相，賜衣飾珍異，又命太監(jiān)李琦等郊迎之；至其除服即吉，上使司禮張宏引見于慈圣、仁圣兩宮，旋使宏侍賜宴；其滿十二年也，又遣司禮張誠赍敕褒諭；至其歿也，又遣司禮陳政護(hù)喪歸。蓋一切殊典，皆出中貴人手。而最后被彈，以至籍沒，亦以屬司禮張誠，豈所謂君以此始，必以此終乎？若高新鄭之入相，則初以李芳，繼以陳洪、孟沖；而其敗也，又以馮保。然奏疏中未至臚列內(nèi)臣姓名，江陵公刻稿之備也。仕無中人不如歸耕，自古然矣。
【相公投刺司禮】弇州《觚不觚錄》云：江陵相公謁司禮馮榼投晚生帖。此語最為孟浪，予不敢信。馮保勢雖張，然一唯江陵指麾，所以膠漆如一人者，僅以通慈圣一路耳。何至自卑如此！先人以史官教習(xí)內(nèi)書堂，馮逐而張誠代之矣。其往還俱單紅帖，彼此稱侍生，則揆地可知矣。
【言官論人】張江陵身輔沖圣，自負(fù)不世之功，其得罪名教，特其身當(dāng)之耳。昔韓侂胄首至金國，完顏氏葬之，謚曰忠繆侯，謂其忠于謀國，繆于謀身。今江陵功罪，約略相當(dāng)，身后一敗涂地，言者目為奇貨。如楊御史四知者，追論其貪，謂銀火盆三百架，諸公子打碎玉碗、玉杯數(shù)百只，此孰從而見之？又謂歸葬沿途，五步鑿一井，十步蓋一廬，則又理外之談矣。其上柱國勛銜雖曾加而不受，至歿后遂以為贈，乃云生前曾拜，以實其無將之罪，更謬之甚者。又云今日皇子誕生，加恩大臣，使居正而在，必進(jìn)侯伯加九錫矣。從來后宮誕育，未有恩及宰輔者，有之實自江陵身后始，有識者頗以為非。然則楊何不明糾當(dāng)事之政府。而追忖朽骨之權(quán)臣也。疏上而籍沒之旨下矣，楊以此附正人，歷巡方數(shù)任，至拜大理左少卿。而為給事王希泉（德完）所擊，指為朱璉、王篆余黨，反面賣直，并及他穢狀，調(diào)外去。至癸巳大計，以不謹(jǐn)罷，距抗疏時十年矣。又如戊申年一禮部郎，論首揆朱山陰十二大罪，其事之裝飾不足言，至謂礦稅棍徒，皆其家人，所得御人之貨，盡歸朱私橐。此則舉朝所不信。而又指及其座師李晉江，且并暗摘其門生詞林，以杜后日大拜。此又自有人授指，然亦不恕矣。此疏初上，一時耳目亦覺振動，后漸為人所覺，即被彈章，至辛亥大計，亦坐不謹(jǐn)斥，距抗疏時，止三年耳，戊申以后，新咨命下，瓦缶亂鳴，攻太倉晉江未已，而攻昆攻湘者四起，有所謂單打雙敲之說，或云紅廟設(shè)誓，或云關(guān)廟歃血，或云抱太倉靴腳慟哭，不唯圣主厭聞，而邸報抄傅，俱相示以滋席間談柄，供酒中笑謔。董思白太史，目之為活《水滸傳》，信然哉！
癸未、甲申間，南給事劉一相、御史丁此呂，諭詞臣高啟愚舜命禹題，高坐削官奪告身。丁謫去，后至大參，乙未大計，以不謹(jǐn)斥，孫富平復(fù)追劾之，坐遣戍。劉尋以前任知縣謫典史，歷任至副使，庚戌大計，富平再起掌銓，亦以不謹(jǐn)罷之。
【浙閩同時柄政】自今上乙酉進(jìn)王太倉于文淵閣，而先任申吳縣，許歙縣，同為南直人，最為奇事。然末想王山陰，則晉人也。至丙戌，山陰憂去，申、許、王三公，同事者三年，而山陰始復(fù)起。此后則戊戌之秋，次揆張新建得罪去，首揆屬趙蘭溪，次揆為沈四明，兩公俱浙人。同事未幾，趙臥病邸第，不入閣。四明獨相，然列名元輔，每進(jìn)疏揭，仍以趙冠之。凡三年而蘭溪卒于位。又至戊申之冬，則首揆朱山陰卒，而首揆屬李晉江，次揆為葉福清，兩公俱閩人同事。而晉江已先遷真武廟待放，不復(fù)還寓。福清獨相，其進(jìn)疏進(jìn)揭，仍列李名于首如往事，凡五年，而晉江始得請謝政。前后浙閩四公，俱同鄉(xiāng)同年并相，而為首者俱見扼不展。蓋途徑趨向，本不相謀，即桑梓猶胡越也。欲如乙酉丙戌間，三相同心，不可得矣。
【閩縣林氏之盛】州紀(jì)盛事，謂閩縣有南京兵部尚書林瀚，瀚子南京禮部尚書庭機(jī)，機(jī)子南京禮部尚書燫，三代六卿，在本朝只一家。又俱系詞林，俱為祭酒，以為絕盛矣。其后燫弟煙又拜南京工部尚書，而瀚長子庭 昂又先為南京工部尚書，蓋三世昆季共五人，俱登八座，壽考令終，無公私之譴，且四人得謚，恐前代亦未有。若父子宰相，則有南充陳文端（以勤）、子文憲（于陛），本朝僅一家，亦弇州所未及紀(jì)也。
近日，余姚孫燧，以副都御史死事贈尚書，燧子升禮部尚書，升子鑨吏部尚書，鋌禮部侍郎，錝太常寺卿，鑛南京兵部尚書，亦堪并美林氏。
【沈四明同鄉(xiāng)】沈四明在事，與西北不洽固也，而待同鄉(xiāng)尤薄。時，浙之名碩惟沈繼山（思孝）尤著，特以與孫富一相構(gòu)，久不出。壬寅冬，沈歸德為次揆，初抵任，兩人交尚未離，一日謂四明曰：“公之里人又貴同年如沈繼山司馬者，宜亟用之。吾同里門人之呂新吾（坤），亦宜一出?！八拿麾鋈辉唬骸皡沃?dāng)起不必言，若沈司馬者吾不敢聞命。“事遂已。蓋呂司寇為富平所厚，與沈司馬爭為太宰同罷，四明方欲結(jié)歡西北，故抑司馬以伸司寇。究之司馬絀，而四明仍不為西北所與也。
時，四明最善者，如蜀人錢給事（夢皋）、張御史（似渠）、齊人康御史（丕揚），若浙人則有陳宮允（之龍）、姚給事（文蔚）、鐘給事（兆斗）、賀吏部（燦然），俱稱契厚。然自以聲氣相引重，非關(guān)桑梓也。
【李溫陵相】丁未歲，閣臣獨朱山陰一人，尚未得稱首輔。
上起故相王太倉、宗伯于東阿于家，召葉福清于南部，李溫陵以現(xiàn)任晉太宗伯，同入閣。時王不出，葉召未至，于抵京見朝三日而歿，惟李即赴閣辦事。先是推舉時，言路攻李者矢如猬毛，不謂上違眾用之。一旦與朱兩人共事，眾益忿懼，詆之愈厲。未幾葉至李杜門乞身，朱亦卒于位，李當(dāng)首揆，攻者矢石復(fù)集。李遂決計不出，而葉獨相矣。議者尚恐上眷李未衰，逐之轉(zhuǎn)急。李遂移居演象所之真武廟。悉遣家累，以示必去。自戊申至壬子，旅居五年，而始得請。特情既不附，大權(quán)又不關(guān)，寒暑閉門，更無一人窺其庭。即其衡文所首舉，已在詞林登坊局者，更對眾訕詈之，以明大義滅親。李性素褊，至是卻恬然不以為異。有一同邑晉江士人，從邑令行取為工部郎管廠，平日荷李提挈不淺，適當(dāng)酷暑，真武廟地湫隘，李乞其廠中余才，搭一席篷遮日，畢事出門，偶遇舊友，見之惶駭無人色，哀祈其秘弗言，則一時人心趨向可知矣。古來宰相受侮者亦多，未有名列首揆，身居敗屋，幾滿再考，淪落無聊至此者，亦史冊所未睹也。工部郎后改臺員，出視淮◆，以簠簋落職遣戍。
晉江公居破廟五年，乞歸之疏幾七十上，每篇有一議論，初不重復(fù)，且詞理燦然明白，真是文家老手。惜當(dāng)時草草閱過，不曾錄得，視之亦可以悉文章之變態(tài)，才士之用心。
【東西王李】宣德初年，三楊相公同在閣。士奇為泰和人，號西楊；榮為建安人，號東楊；溥為石首人，號南楊。未幾二王同官詞林，對掌制誥，并至尚書。英為江西金溪人，號西王；直為江西泰和人，號東王。蓋從居第得名，不過都人所指稱耳。
至今上乙酉，二王同日大拜。錫爵為南直太倉人，號東王；家屏為山西山陰人，號西王。又以地言也。無論俗稱，即上宮中對大榼女侍，亦以呼二公，可謂過矣。又穆宗潛邸，正妃李氏，直隸冀州人，先崩，隆慶間進(jìn)封尊號，即孝懿皇后也，其家東城，人稱之為東李。今上生母慈圣皇太后，山西翼城人也，以皇貴妃進(jìn)加尊號太后，故從東李入內(nèi)，兩家修好甚至。都人目之為西李云。
【太倉相公】今上輔相中，以予所知，持身之潔，嫉惡之嚴(yán)，無如王太倉相公。甲申歲從禫制中起家入相，未行，有席平人連三元者，辛未進(jìn)士，曾為吳之常熟令，作文賀之。謂太倉為元圣，封公愛荊為啟圣。王大怒，即欲露章劾之，為弇州公力勸而止。甫至京，而有蒙陰人，淮安府同知公一楊者，故己未進(jìn)士，從郎署屢蹶，至此具疏建白，而以私書相干，且行請乞憐。王并其書上之，同知坐斥去，一時百辟凜然，謂庶幾楊綰、杜黃裳之風(fēng)。即因壽宮事劾三少卿，漸與諸建言者不諧。至戊子而乃子辰玉發(fā)解，高饒事起，議者紛紛。蓋長洲一少宰，與吾鄉(xiāng)宮詹主試者爭進(jìn)用，構(gòu)成其事，以逐宮詹。辰玉才實高，覆試仍冠其曹，而宮詹尚在位。于是言者曹起，并總憲之右宮詹者，亦被惡聲矣。然太倉與宮詹實不厚，頗有知其狀者，惟其時吏垣都諫缺，其資俸當(dāng)屬澤州張元沖（養(yǎng)蒙），而浙中一給事即其次，人望大不及張，然為太倉甲戌分考首錄士，詭得之。張補工科都，次年又出為河南參政。張亦太倉丁丑庶常教習(xí)門生，又吳門大主考門生，因謂太倉厚其所私，而故抑之，且逐之，恨遂不可解，并遷怒首揆吳門矣。張負(fù)物望，為西北諸君子領(lǐng)袖，尋從參政擢冏卿，以至僉院副司農(nóng)，主持議論者十余年。即富平、新建，貿(mào)首相仇，亦從司農(nóng)公起見，其禍蔓延至今。益葛藤無了日云。
太倉公發(fā)公一揚賄，固云嫉惡，竊以為太過。后來效頻發(fā)覺者接踵，漸不復(fù)出正人，益覺太倉多此一事。今刻《文肅公集》，不載此疏，且志狀中亦不書此舉，想太倉存日，已削其藁矣。
【親書奏章】世宗御札至閣最伙，及在西苑，則在直大臣，日承手詔，無慮數(shù)□。而諸臣回奏，亦皆親書。如嘉靖辛丑，夏言以左削復(fù)官，其謝疏中有洗改字面。為上所詰責(zé)是矣。然特撰元侍奉諸大老為然，而外臣則不爾，惟胡宗憲在浙江，每疏必手書，前后如一。最后得罪坐死，上猶稱述此事，遂得釋還，則亦曲謹(jǐn)之效也。近年故相王錫爵密揭，亦其幼孫所寫，故竊啟者不敢私易，得以初稿達(dá)御前，不然，禍不知所終矣。【王文肅密揭之發(fā)】丁未年，婁江公密揭，俱云出自淮上抄傳。即李修吾最后書揭中，亦自認(rèn)身所傳布矣。近見陳眉公，又云此事極冤，是乃王吏部冏伯，賂文肅干仆，盜鑰私錄之，且添改其詞，以激言路之怒，如重處姜士昌等語，以寄南中段黃門諸公，實不由李中丞也。初冏伯不謂言路遂聚攻文肅，意頗慚沮，乃委罪于李中丞。其時，為中丞者，既無胠篋始謀，即宜直辨其誣，乃冒居發(fā)奸首功，取悅時賢，以為擁戴入閣之地。是兩公者，均非君子之道矣！
冏伯為文肅通家子，朝夕過從，本無毫發(fā)仇隙。特以己丑館選不得預(yù)，以此切齒，終身恨之。然是科入選者止二十二人，其時王宇泰（肯堂）為文肅至契，已居館元，而董思白（其昌）名蓋一世，自不得見遺；唐完初（效純）為荊川先生冢孫，乃父凝庵太常，又次輔新安第一高足，用全力圖必得；則江南四府，已用三人，萬不能再加矣。時，松江陸伯達(dá)亦有聲，乃父宗伯平泉，飛書力止之，叮嚀甚苦，伯達(dá)遂不赴考，時服其恬。
冏伯才名家世，不下唐王二公，遂憤憤不能解，每遇文肅大上舉動，必密偵以播四方，而文肅終不悟。以至于沒發(fā)揭事，余曾記之，近乃知出于王吏部。然婁相之傾心淮撫，與淮撫之款留婁仆，皆實事也。
【元旦詩】申文定相公，與王伯縠同里同庚，為史官時即與相善。及罷相歸，每元旦必作一七言律詩以示王，王即和而答之。旋以兩詩并粘壁間，直至歲除不撤。次年元旦，申再有詩及又和而揭之齋屏，舊者始除去。蓋自辛卯文定返里，壬辰至壬子凡二十一年，歲歲皆然。是年百縠下世，再閱歲甲寅而文定亦捐賓客矣。想修文地下，其遇新歲唱和，必如生前不少衰，而粘屏與否，則不可周矣。分宜在首揆時，山人吳擴(kuò)者作一詩，其題云《元旦懷介溪閣老》，亦揭之齋中。有友戲之曰：“君以新年第一日懷當(dāng)朝第一官，若循級而下，懷至我輩，即除夕未能見及也?！八埔嘞嗨?。
【五七九傳】近有作《五七九傳》者，蓋皆指今上首揆江陵、吳縣、太倉，三相公用事奴也。七為游七，名守禮，署號曰楚濱。當(dāng)江陵相公柄國時，頗能作威福，亦曾入貲為幕職，至冠進(jìn)賢，與士大夫往來宴會。其后與徐爵同論斬，爵死已久，聞七尚至今在獄。當(dāng)其盛時，無恥者自屈節(jié)交之耳。江陵馭下最嚴(yán)，聞七娶妾，與兩黃門李姓者姻連，大怒笞之幾死，二李皆見逐矣。吳縣在事，其焰已不及江陵之百一。所謂九者，本姓宋，名徐賓，從吳縣初姓也，署號雙山主人。先自馴謹(jǐn)畏禍，其仆亦能守法，第頻與邊將往還通賂遺，如李寧遠(yuǎn)父子，皆爾汝交，亦有一二縉神，留之座隅者。維授納京衛(wèi)經(jīng)歷，因覃恩得封其父母。以此物論歸咎主人，此則吳縣懞懂之過。但徐文貞當(dāng)國時，其仆徐實輩，已冒功為錦衣百戶矣。九死未久，其子已酷貧。五則名王佐，署號念堂。婁江當(dāng)國最晚，最不久，門庭素肅，無敢以幣交者。惟五與弇州仆陶正者為密友，因染其骨董之癖，頗收書畫銅窯之屬，邸中游棍時趨之。又曾買都下名妓馮姓者為妾，頗干婁江家法，其妓亦遂逐矣。五比九尤為小心，見士大夫扶服謹(jǐn)避，今臚列成三，并前二人無色矣。
此傳出東省一詞林大僚筆，其時正負(fù)相望，以小嫌失歡于吳縣，不薦之入閣；及辛卯冬被白簡，擬旨又不固留之。以此描寫宋九，以實主人之墨。而五、七，則干連犯人也。
【閣臣致政迥異】宰相進(jìn)退系國家大體，其自處，與主上處之，皆有禮。先朝無論矣，今上御極后，如高新鄭、張新建之逐，出自內(nèi)旨不必言。初則呂桂林四疏而退，申吳門為上所眷，留至十一疏亦允；后則王太倉尤受寵注，亦入疏即見俞；至許新安、王山陰，稍咈圣意，許以三疏，王以五疏，俱得請矣。至趙蘭溪臥邸則時歷三年，疏凡八十余上，而卒于位，說者以為子弟輩貪戀權(quán)位，制其乃父致然。沈四明告歸僅匝歲，而辭疏亦至八十，說者又謂欲挈歸德同行，故久不去位，是時相體已掃地矣。又至李晉江則在閣不兩月，而居真武廟凡六年，謝事之章百余，始放歸。直如囚之長系，獸之在檻而已，尚可曰相體，曰主恩哉？【元老堂名相同】宋朱紫陽號晦庵，而本朝劉文靜亦號晦庵，然古今不相及?；蛟浦焖馂榛蓿c劉本不同也。若宋宰相吳育號容齋，而南渡洪學(xué)士邁亦稱容齋洪素博洽，何以即襲前輩別號耶？世宗朝夏文愍治白鷗園，有堂名賜閑，即以名其刻本詩集，今尚行世。而近日吳門申瑤泉相公謝事歸，亦構(gòu)別業(yè)名賜閑堂，刻圖記署詩文俱用之。同為首揆，相去不數(shù)十年，何以雷同至此？想或偶不記憶耳！【古道】古人交以先投契為主，不論后來貴賤。如魏野之于王旦，邵雍之于文彥博、司馬光尚矣。挽近漸失此意。而尚有存者，如松江之陸平泉宗伯，與徐華亭科第相去二十年，徐已位大宗伯，陸尚史官，講敵禮，此詞林前后輩之最不拘套者。
又如，今上丙戌年，王太倉在揆地時，海鹽舉人王文祿者，以公車至，太倉坐之上席，文祿亦不遜，踞客位如平日，此故友窮達(dá)之不拘套者。至如先同年而晚途顯晦頓異者，又曾同席硯而后出門墻者，則體統(tǒng)迥不假借。王弇州為藩臬，時江陵當(dāng)國，其同年也，通書不書銜，不稱晚，竟究易之。先外大父為山東憲使，投書于同年太倉相公，則書銜，而下仍“年眷弟“，亦不以為忤。今則蠅頭細(xì)書，青面手板，無有敢及“年“字者矣！惟京鄉(xiāng)尚有之。侍郎則稱“年晚生“，尚書則僅“年侍教生“。近年申吳縣七旬，蕭岳峰大司馬其同年也，時申久居林，蕭已晉三孤，尚于祝文稱“侍教“，他可知矣。然則趙司馬鑒稱“年晚生“于首揆費鉛山，致有神童之誚，今何足異也？至座主門生等威更峻，不論生平交誼，概執(zhí)弟子禮。如顧涇陽吏部之于孫柏潭少宰，雖認(rèn)師弟于公會，而宴見則稍通融。聞二公俱有后言，二公真人品真交情尚不免俗，何論其他。蓋古道之窒于世法久矣！王文祿亦博洽士也，丙戌入京都，年已望八，是科正太倉主考，榜后搜取其落卷閱之，首篇題為“君子名之必可言“，末句無所茍而已。王之結(jié)語，二小比相對云：由哉茍也，茍哉由也，太倉每舉示人以為笑柄。
【不顧拜相】今上登極，起陸平泉宗伯于家。陸于江陵公為前輩，素所敬服，將授之入閣與同事，且示意使附己。陸佯為不覺，竟托疾乞歸。江陵慍其異己，亦不堅留。比歸，遂不復(fù)出，天下高之。然而已有先之者。李文敏蒲?。ㄍ⑾啵?，在武宗時，以史官在講筵，儀表豐偉，音吐洪亮，上顧而屬目，遂擬相之，時錢寧、江彬輩即致賀，且市德，李惶懼力辭不得，以權(quán)譎托他榼詭詞致懇始免。當(dāng)時尤之者曰：“功名到手為真，奈何作態(tài)？“迨后門人張?zhí)}峰、翟石門、嚴(yán)介溪，又門人之門人夏貴溪，相繼為元宰，而李終不得，李不悔也。李在世宗朝，以正任戶部尚書，帶兼翰林學(xué)士，為本朝僅見。及考滿，以正二品加太子賓客，僅得三品，亦故事所未有。前此景帝朝，侍郎俞山、俞綱等，俱加?xùn)|宮三少，則又三品上兼二品，與此正相反，皆異典也。陸公以林下進(jìn)加太子少保，尤為圣朝優(yōu)老盛事。二公俱以完名老林下，勝于黃扉忍詬多矣。
正德中，呂涇野（柟）以劉瑾同鄉(xiāng)，驟遷亞卿，亦欲引之入閣，呂遂不與往來，幾為所中，瑾敗而免。
今上之十年，潘新昌為馮保受業(yè)舊師，在里中用故相薦，以宗伯起武英殿大學(xué)士，中道策免，其辱更甚。昔嚴(yán)挺之寧不為相，必不見牛仙客，卓哉！
【宗伯大拜】今上壬申即位，首簡禮部尚書呂文簡（調(diào)陽）為次揆，初元之后，惟戊寅馬文莊（自強(qiáng)）再以宗伯入，甫半歲而卒。到壬午張江陵薦潘新昌（晟）以舊禮卿入武英殿，未任論罷。自后大拜者，俱以侍郎得之。直至辛丑九月，沈歸德、朱山陰，俱以故宗伯起田間入東閣。自呂文簡以來，恰三十年矣。說者遂以春卿為鈍物。又壬辰之后，羅康洲（萬化）、范含虛（謙）、余云衢（繼登）三公，相繼歿于位，辛丑八月馮琢庵（琦）以久次得之，然甚不樂。不旬月而沈、朱大拜，馮久負(fù)相望，且以現(xiàn)任南宮不能得，自謂必絕望矣。愈以怏怏。甫任歲余，亦病終于邸第，年僅四十有五云?！咎淄苾?nèi)閣】傳奉升官，本非治朝佳事，至于傳升大僚，尤為非體。先朝正德間不必言，即成弘兩朝，號稱盛世，亦不免此。如倪文僖（謙）之為南大宗伯，王端毅（?。┲陨袝鴵崮现彪`，屠襄惠（滽）之得太宰，徐宮保（瓊）之得宗伯，皆是也。至于輔臣以中旨入閣，雖先朝皆有之，惟世宗朝為多，而臣下不敢議。今上辛卯，申吳縣謝事，中旨用趙蘭溪、張新建二公入閣，實申所揭薦也。時，陸莊簡新入領(lǐng)銓，特疏諍之，謂斜封墨敕，乃季世亂政，況輔弼近臣無夜半傳出之例，漸不可長。其詞甚峻，上優(yōu)容答之。比有旨再推閣臣，則銓臣為政陸于會推疏中列堪任者數(shù)人，以己名居首，俱人望也。疏久不下，上忽批云：“卿向有疏欲復(fù)會推舊制，今果卿居首，足見請推之意?！瓣懟炭种x不敢，遂閉門請罷。給事中喬胤，承風(fēng)旨劾之，見逐矣。陸初治邑有聲，當(dāng)宗人陸炳盜柄，欲引居言路，苦乞刑曹郎，又欲引為吏部郎，告改南禮部以出，柄敗始進(jìn)用。后與江陵石交，比其柄政，又借端見忤而行，自此名重一世。迨晚節(jié)熱中揆地，遂為圣主所誚。真所謂日暮途遠(yuǎn)也。
【宰相朝房體制】宋世宰相居政事堂，受百寮參謁，俱踞坐不為禮。唯兩制侍從以上，始稍加延接耳。本朝既不設(shè)宰相，亦無政事堂，凡為閣臣者，但以朝房為通謁之所。然署名翰林院，初非曹省公署也。向來庶僚見朝房者，有所請質(zhì)，大半多立談。至吾鄉(xiāng)陸莊簡（光祖）為卿寺時，江陵公當(dāng)國，氣蓋群公，與客立談，不數(shù)言即遣行。陸至揖罷便進(jìn)曰：“今日有公事當(dāng)詳議，須一席侍坐，方可盡其愚。不然且告退，從此不復(fù)敢望清光?！皬?qiáng)懾其氣，始命坐接對。自此循以為例，即庶僚亦得隅坐矣。江陵驕倨，獨此一事，號為能折節(jié)。陸與深交，故敢直言，不致逢其怒耳。陸先為選郎，見都察院三堂，長揖不跪，彼此爭禮，不勝而屈。后為少宰，勒庶吉士避道，至遭阿罵。唯此一番得勝耳。舊翰林編檢俱避太宰，自嘉靖萬鏜秉銓，史官始與平交。若吉士之抗少宰，則不知始于何時？
【冢宰避內(nèi)閣】自來六卿皆避內(nèi)閣，惟太宰則否。自分宜勢張，冢宰亦引避，遂為故事。陸平湖始改正之，然預(yù)囑輿夫，宛轉(zhuǎn)迂道，不使與內(nèi)閣相值，以故終其任，閣部無爭禮之嫌。后來孫富平但循陸故事，不能授意于舁卒，卒遇張新建，下輿欲揖，張擁扇蔽面，不顧而去，遂成仇隙。蓋兩家構(gòu)兵，自有大局，然此亦其切齒之一端也。富平再出時，福清獨相，故號聲氣，意其前輩重望，或未必相下，富平鑒前事，獨引避恐后，福清大喜過望，一切批答，相應(yīng)如塤篪。久之孫威福既成，羽翼更眾，政府反仰其鼻息。會富平考滿加一品，福清有所珍玉帶欲遺之，慮其見卻，使其客胡給事（忻）先道意。孫徐曰：“此亦后生輩好事，吾何忍何辭？“葉方敢以為獻(xiàn)。蓋勢之所歸，即大賢獨相，亦且聽之矣。
按江陵在事時，冢宰不過一主書吏而已。及吳門則通商榷，相可否，其權(quán)大半尚在閣。至陸平湖秉銓，雖從政府取位，而自持太阿，王山陰亦委心聽之，故閣部號相歡。王太倉自家來居首揆，時孫余姚已先位太宰，為諸君子所脅持，屢與太倉抗，因而有癸巳京察重處功郎之事。此后則孫富平與新建各結(jié)強(qiáng)援，相攻若胡越，而閣部成兩訟場矣。李延津與沈四明稍洽，而上饒楊少宰繼之，亦受諸名流控制，與沈途徑各分，而體局猶未盡裂。朱山陰病，強(qiáng)半邸第，不能干銓政，銓地亦不忍忘之。
至福清獨相，起富平于家，雖從人望，亦以先輩同志，冀得左右如意。比至，則擁戴諸公，在朝在野，各自居功，以取償秦中。在言路者，又不能以道相夾助，于是黜陟大柄，閣中不復(fù)能干預(yù)。而冢臣一嚬笑間，揆地之毀譽去留系之。聞福清亦甚悔恨，無奈彼六翮已完，又無金翅鳥啖神龍力，反事事頤指閣中，視江陵時真手足易位矣！
辛亥內(nèi)計，詞臣之削謫，皆掌院王耀州一人為政，福清毫不得主。此本衙門事，而藐首揆若贅瘤，福清所以亦不樂。
【閣部重輕】六曹文武二柄，政為極重。其輕則始于嘉靖初，張永嘉之未相也，先攝西臺篆，刑辱大臣，以張角距；比得柄得君，箝制天下，方、桂其同志也，王瓊其起枯骨而肉之者也，汪鋐被其卵冀而奴事之者也，四人者先后在銓地十余年，與永嘉相終始。張去而夏貴溪為政，其寵信不及張，而氣焰與橫肆過之，旋進(jìn)旋奪，與部臣互有低昂。比夏誅而嚴(yán)分宜在事，凡秉國十九年，以吏兵二曹為外府，稍不當(dāng)意，或誅或斥；二曹事之如掾吏之對官長，主奉行文書而已。嚴(yán)之見逐，徐文貞為政，無專擅之名，而能籠絡(luò)鉤致，得其歡心；秉東西銓者，在其術(shù)中不覺也。先帝獨任高新鄭，以首揆領(lǐng)統(tǒng)均，乃古今一大變革。且其才足自辦，視他卿佐蔑如也。迨今上沖年，張江陵以受遺當(dāng)阿衡之任，宮府一體，百辟從風(fēng)，相權(quán)之重本朝罕儷；部臣拱手受成，比于威君嚴(yán)父，又有加焉。張歿而事體大變，申吳門以柔道御天下，時楊海豐用耆舊秉銓，和平凝重，政府安之者十年。楊去而宋商丘代之，欲大有振作而不及侍。
吳門亦解相印矣。陸平湖故與揆地相知，時王太倉繼當(dāng)國，臥籍未至，尤陸心膂石交，而暫攝政府者為王山陰，與陸傾蓋相善，銓政幾還舊觀。甫期而二公俱去國矣，太倉還朝，孫、陳二公相繼為吏部，同為浙人又同邑也，修平湖故事，稍稍見忤端。蓋王非撓部者，而不能不惜閣體之日見輕；孫、陳非侵閣者，而不能不恨部權(quán)之未盡復(fù)。其黠而喜事者，復(fù)從旁挑之，遂有異同之說，然王亦自此急引退矣，趙蘭溪名曰首相，以庸碌見輕。張新建代庖，遂與太宰孫富平植黨相攻，先后并去，禍變蔓延，至今未已。此后則沈四明繼之，在吏部者，前為李延津，今為楊上饒，以少宰署事最久。去年一已一察，閣部意見概可知矣。【大老居鄉(xiāng)之體】庚寅年，吳縣申相公正當(dāng)國，時江南大饑，上命給事中楊東明銜專敕出賑，駐節(jié)吳中。每過申門，輒屏騶從步行，蓋申乃楊丁丑大座師也。時謂其禮太恭，至壬辰，申已謝相印歸里，時吳江知縣黃似華（以才）新調(diào)至，亦申門人之門人，入郡城訪申，則呵殿至門，彩服踞上坐，申相辭以疾不面。時謂其禮太倨，二公皆屬人也。然申與其地方官往還，修郡民禮甚謹(jǐn)。吾鄉(xiāng)如沈繼山則不然，生平絕不與守令交，其必欲求晤者，則野服相對。頃丁酉年以右都御史告歸，嘉禾兵使劉庚，其同年也，首來相訪，輒葛巾芒履以出，自云引疾不出門，送至中庭而止，又不報謁，劉大怒詬罵，欲起大獄羅織之，以物諭不可，始息。余訝其過亢，私問之曰：“陸莊簡太宰，生平骯臟，然銓罷還家，親見其肩與抵縣門，何不稍效其折節(jié)乎？“沈曰：“陸、余石交也，晚年殖產(chǎn)太厚，諸子無能繼述者，不免為后人屈。余無田無子，何所顧恤？則姑行吾意可也?！啊緝傻顑煞恐袝课娜A殿本主上與東宮講讀之所，視唐之延英、宋之集賢，其地最為親切，非如武英殿為雜流窟穴。以故自永樂以后，輔臣拜大學(xué)士者，即華蓋、謹(jǐn)身，在正殿之后，皆系銜其間。而文華以偏殿獨缺，則地望邃密故也。其中書房入直者，稱天子近臣，從事翰墨。如閣臣王文通（一寧）以永樂甲榜翰林修撰，供事文華殿。宣德年間沈度已正拜翰林學(xué)士，沈粲已官右春坊右庶子，尚結(jié)銜文華殿書辦。李應(yīng)偵自乙科入官太仆少卿，其稱亦然。至正德、嘉靖間，則兩房事寄已踞文華上矣。乃周惠疇以儒士入，官至工部尚書，談相亦以儒士入，官至工部左侍郎，俱稱文華殿書辦自若也。然自正德以后，科目正途，無一人肯屑就者，此官益以日輕。自近年來鬻爵事興，文華、武英兩殿中書舍人，俱許入貲直拜，不復(fù)考校藝能，人竟以異流目之。且俱虛縻公廩，不從事于濡染。即一殿之中，已自分為兩途，不相往還。而東西二殿亦不復(fù)低昂矣。至制敕、誥敕兩房，今為閣臣掾?qū)伲瑑H比唐、宋宰相主書堂后之役。然永樂初設(shè)內(nèi)閣，本理制誥，其后漸以中書入直，猶唐、宋兩制之意。宣德間始專設(shè)西房處之，而閣臣身居於東，因有兩房之稱，非專屬中書官也。其后制敕、誥敕又分，而兩房遂屬之中書，稱閣臣屬吏，然其術(shù)自云文淵閣書辦，或云內(nèi)閣書辦，專隨輔臣出入，一切條旨答揭，俱得預(yù)聞，揆地亦間寄以耳目，其選本不輕，且得拜翰林典籍侍書，及司經(jīng)局正字等官，與玉堂稱寮采。而修實錄，修書史，俱得效勞，充 謄寫、催纂、收藏之役，以至東宮出閣，亦供事講筵，他日龍飛，并沾恩典，或得蔭子，俱非文華諸人所敢望。又何論武英諸君？自此遂諱稱書辦，改署其銜為辦事。於是兩房諸寮，間有甲科名士亦居之，如徐學(xué)謨以吏部主事入供事，吳國綸則出拜吏科給事中，嚴(yán)杰出為御史，歸有光則入為太仆寺丞供事。至於乙科，非高才大力不得入。其不愿久留者，俱以郎署出為藩臬大吏矣。其以監(jiān)生儒士選者，亦得積資帶銜卿寺部堂以上尊官矣。穆宗朝，高新鄭始建議，兩房不得拜卿貳，兩殿不得過四五品，上允之，命著為令。然未久已盡逾越。而兩房又日以加貴，即兩殿有朵愿登瀛，至傾橐罄家，求改入而不得者矣。以今日兩中書相視，幾有云泥涇渭之別。然成化以前，惟武英稍為猥雜，而文華之與兩房，似亦不甚軒輊也。
太常少卿程洛者，即宣德間中書程南云之子，先以尚寶司丞，在內(nèi)閣司誥敕，成化乙酉年，取入文華殿東耳房書辦，以至今官。則中書官舊例可知矣。南云官太常卿，至充廷試讀卷官。
【書辦】書辦為筦文書者通稱，以故秘殿內(nèi)閣，凡帶銜中書科，俱以入銜，本不足諱。如輔臣大拜，奉旨則曰入閣辦事；甲科各衙門觀政期滿，未授官者，曰某部辦事進(jìn)士，蓋俱以政務(wù)所自出也。若兩殿各有侍直房，內(nèi)閣又有制誥兩房，所司不過筆札。今兩房久次者，忽自尊其銜曰掌房事，其次則曰辦事，至效勞者亦稱供事，以自別于書辦，兩殿官亦因而效頻焉。而書辦之名，遂專屬于大小曹署之掌案胥吏矣。今胥吏書辦之權(quán)，已超本官之上。而吏、禮、兵三部之權(quán)，又超諸書辦之上?？謳с曋袝伲瑹o此炙手也。
【仁智等殿官】仁智殿者，故元時，在內(nèi)苑萬歲山之半，為游幸之所，今不復(fù)存。本朝武英殿后，別有仁智殿，為中宮受朝賀，及列帝列后大行發(fā)喪之所。武英殿之東北，為思善門，即百官及命婦人臨處。凡雜流以技藝進(jìn)者，俱隸仁智殿，自在文華殿、武英殿之外。曾見呂紀(jì)翎毛極工，迥出生平濡染之上，下題仁智殿辦事、錦衣衛(wèi)試百戶王某。蓋其時百藝所萃，與工匠為伍。即今武英殿諸人之前輩，凡內(nèi)府各監(jiān)局寺觀俱有之，抄寫小說雜書，最為猥賤。成化間，如周惠疇，后官至尚書，其初乃以大慈恩寺書辦入銜，然此后遂自列于武英殿，不復(fù)稱仁智矣。若文、武兩殿，本自有別，文華為司禮監(jiān)提調(diào)，與提督本殿大榼相見，但用師生禮；武英殿中書官，先朝本不曾設(shè)，其在今日，則屬御用監(jiān)管轄，一應(yīng)本監(jiān)刊刻書篆，并屏幛榱角，以及鞭扇陳設(shè)繪畫之事，悉以委之，其見大榼禮頗峻。成化初元，太監(jiān)傅恭傅旨，升技術(shù)士文思院副使李景華等為中書舍人、御用監(jiān)書辦，自是負(fù)販廝養(yǎng)傳奉不絕，幾不可□，清近之班。
景華后升至通政司，傳旨尚稱御用監(jiān)辦事，蓋其時即武英殿，亦未許入銜也。而文華之體則尚在，蓋自宣德間，置中書舍人數(shù)員，供事文華門東廊，備上宣喚寫門聯(lián)年帖之屬，署銜曰文華門耳房書辦，本系翰墨親近，至成化間，亦各以傳旨進(jìn)秩，地望漸輕，遂對稱為兩殿官。其間供事者皆以藝進(jìn)，或獻(xiàn)詩詞于大榼者亦得之，于是科目清流，無肯預(yù)列。憲宗朝，刑部主事郭宗，以太監(jiān)覃昌傳，升尚寶少卿，直文華殿，宗起進(jìn)士，工刻印章，為中人所引，遂與市井小人趨走無別，愧恨成疾以死。正德初，逆瑾用事，時有工部主事徐子熙者，亦起家進(jìn)士，挾冊與雜流并試，得升光祿少卿，供事于文華殿之中書房，士林賤之，不齒之縉紳焉。此后則貲郎白身輩，充牣其中，雖自命清流，忽視武英，不屑與稱僚采，而時論不謂然。然自成弘后，中書傳奉之弊一清，凡八十余年，而兩殿加納之例又開矣。
【異途中書初授】兩殿官雖分，而考授例則無異。其以監(jiān)生入者，歷三年即拜中書舍人，若九年即升帶銜部寺矣。其以儒士起家者，僅得鴻臚序班，九年滿，始得從八品，又九年，始拜中書舍人，其途紓回如此。此后歷俸加升，則郎署卿寺便無分別。若邇年納級，則又不然矣。
猶憶往時，松江潘云龍，以監(jiān)生考授武英殿試中書；樂清趙士楨，以欽召入文華殿，然以儒士在直二十年，尚為鴻臚主簿；休寧黃正寶，亦以儒士入武英，止鴻臚司賓署丞。此三人皆他途中知名者，時納官例未開也。
而榼保因得中其所仇孫海、客用，謂二人引誘，江陵條旨，俱謫凈軍，發(fā)南京種菜，亦可已矣。江陵復(fù)再疏推廣保說，謂太監(jiān)孫德秀、溫泰、周海，俱諂佞，當(dāng)斥三人，亦保之素謙者，上不得已允之。受遺元老，內(nèi)挾母后以張威，下迎權(quán)榼以助焰，要挾圣主，如同嬰孺，積忿許久而后發(fā)，其得禍已晚矣?？陀镁镁咏鹆?，與縉神大夫游，先人同年朱虞葑（廷益），為南京大理寺丞，談次每稱其賢。朱愿樸君子，言當(dāng)不妄。弇州《首輔傳》謂上手刃馮保養(yǎng)子二人，以致慈圣大怒，此一時傳訛，其實不然?？陀弥鸷蟛粩?shù)年，馮保亦籍沒，以奉御居南京。無聊思?xì)w，乃具奏，遣家奴馮繼清哀祈于上，求放還。為言官所聚攻，上命南法司究問，云客用為之設(shè)謀，乃謫保充凈軍，笞用八十，仍著伍。事見南司寇姜實疏中，蓋二榼晚途復(fù)合矣?！窘昙曳ā拷晗噔餀?quán)時，其家人子游楚濱最用事，即世所謂游七者?？N紳與交歡，其厚者如昆弟。有一都給事李選，云南人，江陵所取士也，娶七妾之妹為側(cè)室，因修僚婿之好。一日相君知之，呼七撻數(shù)十，呼給事至面數(shù)斥之，不許再見。
因召冢宰使出之外，次日即推江西參政矣，江陵公當(dāng)震主時，而顧惜名教乃爾，此等事豈可盡抹殺。時，給事李宗魯，亦娶游七妾之姑，與李選同外補僉事，亦江陵傳示吏部。江陵教子極嚴(yán)，不特各省督撫及各邊大帥，俱不許之通書問，即京師要津，亦無敢與往還。蓋欲諸郎君繼小許公事業(yè)，預(yù)養(yǎng)其相望耳。
【江陵二鄉(xiāng)人】江陵在位時，附麗者雖眾，其最厚密戚，無過承天曾大司空（省吾）少宰（篆）二人。其后并削奪追張氏寄頓臟物，狼籍萬狀，然兩人品賞不同，曾所至有聲績，撫蜀克平九絲，冬曹亦著勞勛，即在相門，未始傾陷一人。王則狡險貪橫，真名教所棄，曾不幸與同科受禍，世多惜之。方丘月林同張誠往楚籍沒時，曾具方巾青袍，入謁于后堂，丘與揖而送之。王則囚首楚服，口稱小的，言詞佞而鄙，丘與張怒，笞二十而遣之。陸五臺不平，謂沈繼山曰：“天下亂矣。那有少宰決臀之理！“沈笑曰：“公善為之，不然，行且及矣?！?br>時，陸正為少宰也。此雖一時戲言，亦足為千古至戒。按曾為江陵所厚，復(fù)以平都蠻功受知。曾之父陽白名璠，后其子三科，登壬戌進(jìn)士，以參議告歸，受乃子一品之封，世甚榮之。及敗時，則陽白尚在堂，與江陵太夫人同一光景。王夷陵既奪官，子之鼎、之衡，亦削鄉(xiāng)舉籍，獨享壽考，聞至今尚無恙。（曾號確庵，王號少方。）
【劉小魯尚書】劉小魯（一儒），先大父同年進(jìn)士，亦夷陵州人，與江陵相兒女姻也。當(dāng)江陵炙手時，劉獨退避居冷局，張謂有意遠(yuǎn)之，已不相悅。每遇其行法嚴(yán)刻，及刑辱建言者，輒苦口規(guī)之，遂大矛盾，滯南京貳卿，數(shù)年不遷。江陵敗，言路交章慰薦，始晉南大司空。尋自免去，后再起遂不出。其長子名戡之，少年美豐姿，有雋才，為婦翁所器愛，當(dāng)赴省試，江陵授意主者錄之，乃翁聞之，令謝病不入闈，江陵大怒。后以任子得官，今為戶部郎。
戡之字元定，與予善。其內(nèi)子為江陵愛女，貌美如天人。
不甚肯言笑，日唯默坐，或暗誦經(jīng)咒。問此經(jīng)何名，不對也。
歸劉數(shù)年，一日趺坐而化，若蛻脫者。與所天終不講衾裯事，竟以童真辭世。蓋與曇陽雖顯晦異跡，其為異人一也。
【三詔亭】江陵以天下為己任，客有諛其相業(yè)者，輒曰：“我非相，乃攝也。“攝字于江陵固非謬，但千古唯姬旦、新莽二人，今可三之乎？庚辰之春，以乃弟居謙死，決意求歸，然疏語不曰“乞休“，而曰“拜手稽首歸政“，則上固儼然成王矣。晚年亦自知身后必不保，其辭楚按臣朱璉建亭書曰：“作三詔亭，意甚厚。但異日時異勢殊，高臺傾，曲沼平，吾居具不能有，此不過五里鋪上一接官亭耳，烏賭所謂三詔哉！“
蓋騎虎之勢自難中下，所以霍光、宇文護(hù)，終于不免。曇陽子稱江陵為一世豪杰，太倉相公駭而信之，故入都不復(fù)修卻，反加調(diào)護(hù)，亦用化女之言也。
【宰相對聯(lián)】江陵盛時，有送對聯(lián)諂之者，云上相太師，一德輔三朝，功光日月；狀元榜眼，二難登兩第，學(xué)冠天人，江陵公欣然懸于家之廳事。先是華亭公罷相歸，其堂聯(lián)云；庭訓(xùn)尚存，老去敢忘佩服；國恩未報，歸來猶抱慚惶。雖自占地步，然詞旨謙抑，勝張之夸詡多矣。往年殷歷城罷相在里，張江陵以宋詩為對聯(lián)寄之曰：山中宰相無官府，天上神仙有子孫。
蓋諛與嘲各半。頃者沈四明謝事居家，則直用李適之語云：避賢初罷相，樂圣且銜杯，又今相國福清公邸中所粘桃符，則云：但將樂裹供衰病，未有涓埃答圣朝。尤為渾雅，他宰相翟諸城、嚴(yán)常熟、申吳門諸堂聯(lián)，則陳眉公已記之矣。
江陵公初賜第于鄉(xiāng)，上御筆親勒堂對曰：志秉純忠，正氣垂之萬世；功昭捧日、休光播于百年。可謂異典極褒。至癸未籍沒，則并第宅不保矣。但對聯(lián)為御制御書，不知當(dāng)時在事者，何以處此？
嘗于都下見一罷閑中貴，堂中書一對云：“無子無孫，盡是他人之物；有花有酒，聊為卒歲之歡。“又全用南宋宰相喬行簡詞中語，此輩亦知達(dá)生如此。
【為李南陽建坊】江陵公之奪情也為五賢所糾，且引故相李文達(dá)（賢）為比。一時京師傳寫羅彝正舊疏，為之紙貴。江陵恚甚，追詈：“羅倫小子，彼何所知？“尋以葬父歸過南陽，檄彼中撫按，為文達(dá)建坊，表其宅里。亦猶秦檜之屢用有官者為狀元，以明其子熺之非幸，同一心事也。然歐陽永叔與胡明仲，俱宋世大儒，歐陽《五代史》屢致意于養(yǎng)子家人，以申己濮議之正。胡作《讀史管見》，但遇母子間事，必再三辨論。
則以當(dāng)年不喪生母，為世所嗤也。古賢已如此，何況江陵公？
【內(nèi)閣稱大人】先大父以今上初元之冬，從四川少參，服闋謁補。時，江陵公新得國，以位業(yè)自矜重，對客不交一言。
先大父隨眾謁于朝房，張忽問曰：“那一位是沈大人？“先大父出應(yīng)曰：某是也。江陵因再揖，更無他語而別。蓋素昧平生，不知何從見知而有此問。先大父尋補山東，轉(zhuǎn)陜西而歸。江陵始終在事，別無他留意也。近問之藩臬諸公，則政府款洽深談，呼公呼丈者多矣。更不聞有大人之稱。
【貂帽腰輿】京師冬月，例用貂皮暖耳，每遇沍寒，上普賜內(nèi)外臣工，次日俱戴以廷謝。惟近來主上息止此詔，業(yè)已數(shù)年。百寮出入省署，殊以為苦，而進(jìn)閣輔臣為甚。蓋侵晨向北步入，朔風(fēng)嫠面，不啻霜刀，蹣跚顛躓，數(shù)里而遙，比至已半僵矣。蓋賜貂之日，禁中例費數(shù)萬緡，故今上靳之。然又有異者，張江陵當(dāng)國，以餌房中藥過多，毒發(fā)于首，冬月遂不御貂帽。大臣自六卿至科道，每朝退見閣，必手摘暖耳藏之，江陵亦不以為訝，此已拜賜而違命不用者。又嘉靖中葉，西苑撰元諸老，奉旨得內(nèi)府乘馬，已為殊恩。獨翟石門、夏桂洲二公，自制腰輿，舁以出入，上大不懌。其后翟至削籍，夏乃極刑，則此事亦掇禍之一端也，此未得賜而違命擅用者。宰相為百辟師表，而自行其意如此，功名安得終。四明杜門時，歸德公已老，偶獨進(jìn)閣，正值嚴(yán)寒，項系回《孛頁》，冠頂數(shù)貂，而涕洟垂須，盡結(jié)冰節(jié)，儼以琉璃光明佛，真是可憐。若四苑路本無多，自無逸殿直廬，至上齋宮，不過步武間，即寒暑時乘馬皆可，何必腰輿？【諂附失利】戊寅江陵自京師歸葬，及自荊州還朝，其以異禮事之者，無不立致尊顯。惟真定知府錢普，以嗜味進(jìn)，最為當(dāng)意。又造步輦?cè)琮S閣，可以貯童奴，設(shè)屏榻者，江陵甚喜。
將酬美官，以資淺稍緩。錢丁艱歸里，比公除，則江陵已歿。
次年癸未外訃，竟以不謹(jǐn)罷斥，毫不沾酬報也。又初奪情時，南北大小臣僚保留，其同年陳瓚者，北直獻(xiàn)縣人，時以左都御史領(lǐng)西臺，謀率九列保之，會其病亟，遣人以姓名傳送同事者，謂必登疏。且待此以瞑，更囑我為獻(xiàn)縣之陳瓚，非南直之陳瓚，蓋一時有一人同名，同為常伯，慮其或誤耳。未幾，瓚病去位，旋卒，得謚簡肅。近年，郭江夏議奪謚者五人，瓚居一焉，雖議不行，而事已流傳，污史冊矣。亦何利之有？
錢有文學(xué)，居官亦無穢狀。既獻(xiàn)縣之陳，所至以廉潔稱。
一時失計，生平盡喪，真足可惜！
【江陵始終宦官】江陵之得國也，以大榼馮保力，海內(nèi)能訟言之，至其前后異禮，皆假手左貂。即就奪情一事而言，其始聞喪也，上遣司禮李佑慰問于邸第，兩宮圣母則遣太監(jiān)張仲舉等賜賻，近侍孫良、尚銘、劉彥保、李忠等賜酒饌；其子代歸治喪，則司禮魏朝偕入楚營賜域；其身給假歸葬，上遣司禮張宏郊餞，司禮王臻赍帝赍忠良銀記賜之，圣母則太監(jiān)李用賜路費牌子，李旺賜八寶充賞人之用；其還朝也，上遣司禮何進(jìn)迎勞郊外；其太夫人就養(yǎng)也，則上所先遣魏朝伴之入京，上又命司禮李佑郊迎，圣母則遣謹(jǐn)柯、陳相，賜衣飾珍異，又命太監(jiān)李琦等郊迎之；至其除服即吉，上使司禮張宏引見于慈圣、仁圣兩宮，旋使宏侍賜宴；其滿十二年也，又遣司禮張誠赍敕褒諭；至其歿也，又遣司禮陳政護(hù)喪歸。蓋一切殊典，皆出中貴人手。而最后被彈，以至籍沒，亦以屬司禮張誠，豈所謂君以此始，必以此終乎？若高新鄭之入相，則初以李芳，繼以陳洪、孟沖；而其敗也，又以馮保。然奏疏中未至臚列內(nèi)臣姓名，江陵公刻稿之備也。仕無中人不如歸耕，自古然矣。
【相公投刺司禮】弇州《觚不觚錄》云：江陵相公謁司禮馮榼投晚生帖。此語最為孟浪，予不敢信。馮保勢雖張，然一唯江陵指麾，所以膠漆如一人者，僅以通慈圣一路耳。何至自卑如此！先人以史官教習(xí)內(nèi)書堂，馮逐而張誠代之矣。其往還俱單紅帖，彼此稱侍生，則揆地可知矣。
【言官論人】張江陵身輔沖圣，自負(fù)不世之功，其得罪名教，特其身當(dāng)之耳。昔韓侂胄首至金國，完顏氏葬之，謚曰忠繆侯，謂其忠于謀國，繆于謀身。今江陵功罪，約略相當(dāng)，身后一敗涂地，言者目為奇貨。如楊御史四知者，追論其貪，謂銀火盆三百架，諸公子打碎玉碗、玉杯數(shù)百只，此孰從而見之？又謂歸葬沿途，五步鑿一井，十步蓋一廬，則又理外之談矣。其上柱國勛銜雖曾加而不受，至歿后遂以為贈，乃云生前曾拜，以實其無將之罪，更謬之甚者。又云今日皇子誕生，加恩大臣，使居正而在，必進(jìn)侯伯加九錫矣。從來后宮誕育，未有恩及宰輔者，有之實自江陵身后始，有識者頗以為非。然則楊何不明糾當(dāng)事之政府。而追忖朽骨之權(quán)臣也。疏上而籍沒之旨下矣，楊以此附正人，歷巡方數(shù)任，至拜大理左少卿。而為給事王希泉（德完）所擊，指為朱璉、王篆余黨，反面賣直，并及他穢狀，調(diào)外去。至癸巳大計，以不謹(jǐn)罷，距抗疏時十年矣。又如戊申年一禮部郎，論首揆朱山陰十二大罪，其事之裝飾不足言，至謂礦稅棍徒，皆其家人，所得御人之貨，盡歸朱私橐。此則舉朝所不信。而又指及其座師李晉江，且并暗摘其門生詞林，以杜后日大拜。此又自有人授指，然亦不恕矣。此疏初上，一時耳目亦覺振動，后漸為人所覺，即被彈章，至辛亥大計，亦坐不謹(jǐn)斥，距抗疏時，止三年耳，戊申以后，新咨命下，瓦缶亂鳴，攻太倉晉江未已，而攻昆攻湘者四起，有所謂單打雙敲之說，或云紅廟設(shè)誓，或云關(guān)廟歃血，或云抱太倉靴腳慟哭，不唯圣主厭聞，而邸報抄傅，俱相示以滋席間談柄，供酒中笑謔。董思白太史，目之為活《水滸傳》，信然哉！
癸未、甲申間，南給事劉一相、御史丁此呂，諭詞臣高啟愚舜命禹題，高坐削官奪告身。丁謫去，后至大參，乙未大計，以不謹(jǐn)斥，孫富平復(fù)追劾之，坐遣戍。劉尋以前任知縣謫典史，歷任至副使，庚戌大計，富平再起掌銓，亦以不謹(jǐn)罷之。
【浙閩同時柄政】自今上乙酉進(jìn)王太倉于文淵閣，而先任申吳縣，許歙縣，同為南直人，最為奇事。然末想王山陰，則晉人也。至丙戌，山陰憂去，申、許、王三公，同事者三年，而山陰始復(fù)起。此后則戊戌之秋，次揆張新建得罪去，首揆屬趙蘭溪，次揆為沈四明，兩公俱浙人。同事未幾，趙臥病邸第，不入閣。四明獨相，然列名元輔，每進(jìn)疏揭，仍以趙冠之。凡三年而蘭溪卒于位。又至戊申之冬，則首揆朱山陰卒，而首揆屬李晉江，次揆為葉福清，兩公俱閩人同事。而晉江已先遷真武廟待放，不復(fù)還寓。福清獨相，其進(jìn)疏進(jìn)揭，仍列李名于首如往事，凡五年，而晉江始得請謝政。前后浙閩四公，俱同鄉(xiāng)同年并相，而為首者俱見扼不展。蓋途徑趨向，本不相謀，即桑梓猶胡越也。欲如乙酉丙戌間，三相同心，不可得矣。
【閩縣林氏之盛】州紀(jì)盛事，謂閩縣有南京兵部尚書林瀚，瀚子南京禮部尚書庭機(jī)，機(jī)子南京禮部尚書燫，三代六卿，在本朝只一家。又俱系詞林，俱為祭酒，以為絕盛矣。其后燫弟煙又拜南京工部尚書，而瀚長子庭 昂又先為南京工部尚書，蓋三世昆季共五人，俱登八座，壽考令終，無公私之譴，且四人得謚，恐前代亦未有。若父子宰相，則有南充陳文端（以勤）、子文憲（于陛），本朝僅一家，亦弇州所未及紀(jì)也。
近日，余姚孫燧，以副都御史死事贈尚書，燧子升禮部尚書，升子鑨吏部尚書，鋌禮部侍郎，錝太常寺卿，鑛南京兵部尚書，亦堪并美林氏。
【沈四明同鄉(xiāng)】沈四明在事，與西北不洽固也，而待同鄉(xiāng)尤薄。時，浙之名碩惟沈繼山（思孝）尤著，特以與孫富一相構(gòu)，久不出。壬寅冬，沈歸德為次揆，初抵任，兩人交尚未離，一日謂四明曰：“公之里人又貴同年如沈繼山司馬者，宜亟用之。吾同里門人之呂新吾（坤），亦宜一出?！八拿麾鋈辉唬骸皡沃?dāng)起不必言，若沈司馬者吾不敢聞命。“事遂已。蓋呂司寇為富平所厚，與沈司馬爭為太宰同罷，四明方欲結(jié)歡西北，故抑司馬以伸司寇。究之司馬絀，而四明仍不為西北所與也。
時，四明最善者，如蜀人錢給事（夢皋）、張御史（似渠）、齊人康御史（丕揚），若浙人則有陳宮允（之龍）、姚給事（文蔚）、鐘給事（兆斗）、賀吏部（燦然），俱稱契厚。然自以聲氣相引重，非關(guān)桑梓也。
【李溫陵相】丁未歲，閣臣獨朱山陰一人，尚未得稱首輔。
上起故相王太倉、宗伯于東阿于家，召葉福清于南部，李溫陵以現(xiàn)任晉太宗伯，同入閣。時王不出，葉召未至，于抵京見朝三日而歿，惟李即赴閣辦事。先是推舉時，言路攻李者矢如猬毛，不謂上違眾用之。一旦與朱兩人共事，眾益忿懼，詆之愈厲。未幾葉至李杜門乞身，朱亦卒于位，李當(dāng)首揆，攻者矢石復(fù)集。李遂決計不出，而葉獨相矣。議者尚恐上眷李未衰，逐之轉(zhuǎn)急。李遂移居演象所之真武廟。悉遣家累，以示必去。自戊申至壬子，旅居五年，而始得請。特情既不附，大權(quán)又不關(guān)，寒暑閉門，更無一人窺其庭。即其衡文所首舉，已在詞林登坊局者，更對眾訕詈之，以明大義滅親。李性素褊，至是卻恬然不以為異。有一同邑晉江士人，從邑令行取為工部郎管廠，平日荷李提挈不淺，適當(dāng)酷暑，真武廟地湫隘，李乞其廠中余才，搭一席篷遮日，畢事出門，偶遇舊友，見之惶駭無人色，哀祈其秘弗言，則一時人心趨向可知矣。古來宰相受侮者亦多，未有名列首揆，身居敗屋，幾滿再考，淪落無聊至此者，亦史冊所未睹也。工部郎后改臺員，出視淮◆，以簠簋落職遣戍。
晉江公居破廟五年，乞歸之疏幾七十上，每篇有一議論，初不重復(fù)，且詞理燦然明白，真是文家老手。惜當(dāng)時草草閱過，不曾錄得，視之亦可以悉文章之變態(tài)，才士之用心。
【東西王李】宣德初年，三楊相公同在閣。士奇為泰和人，號西楊；榮為建安人，號東楊；溥為石首人，號南楊。未幾二王同官詞林，對掌制誥，并至尚書。英為江西金溪人，號西王；直為江西泰和人，號東王。蓋從居第得名，不過都人所指稱耳。
至今上乙酉，二王同日大拜。錫爵為南直太倉人，號東王；家屏為山西山陰人，號西王。又以地言也。無論俗稱，即上宮中對大榼女侍，亦以呼二公，可謂過矣。又穆宗潛邸，正妃李氏，直隸冀州人，先崩，隆慶間進(jìn)封尊號，即孝懿皇后也，其家東城，人稱之為東李。今上生母慈圣皇太后，山西翼城人也，以皇貴妃進(jìn)加尊號太后，故從東李入內(nèi)，兩家修好甚至。都人目之為西李云。
【太倉相公】今上輔相中，以予所知，持身之潔，嫉惡之嚴(yán)，無如王太倉相公。甲申歲從禫制中起家入相，未行，有席平人連三元者，辛未進(jìn)士，曾為吳之常熟令，作文賀之。謂太倉為元圣，封公愛荊為啟圣。王大怒，即欲露章劾之，為弇州公力勸而止。甫至京，而有蒙陰人，淮安府同知公一楊者，故己未進(jìn)士，從郎署屢蹶，至此具疏建白，而以私書相干，且行請乞憐。王并其書上之，同知坐斥去，一時百辟凜然，謂庶幾楊綰、杜黃裳之風(fēng)。即因壽宮事劾三少卿，漸與諸建言者不諧。至戊子而乃子辰玉發(fā)解，高饒事起，議者紛紛。蓋長洲一少宰，與吾鄉(xiāng)宮詹主試者爭進(jìn)用，構(gòu)成其事，以逐宮詹。辰玉才實高，覆試仍冠其曹，而宮詹尚在位。于是言者曹起，并總憲之右宮詹者，亦被惡聲矣。然太倉與宮詹實不厚，頗有知其狀者，惟其時吏垣都諫缺，其資俸當(dāng)屬澤州張元沖（養(yǎng)蒙），而浙中一給事即其次，人望大不及張，然為太倉甲戌分考首錄士，詭得之。張補工科都，次年又出為河南參政。張亦太倉丁丑庶常教習(xí)門生，又吳門大主考門生，因謂太倉厚其所私，而故抑之，且逐之，恨遂不可解，并遷怒首揆吳門矣。張負(fù)物望，為西北諸君子領(lǐng)袖，尋從參政擢冏卿，以至僉院副司農(nóng)，主持議論者十余年。即富平、新建，貿(mào)首相仇，亦從司農(nóng)公起見，其禍蔓延至今。益葛藤無了日云。
太倉公發(fā)公一揚賄，固云嫉惡，竊以為太過。后來效頻發(fā)覺者接踵，漸不復(fù)出正人，益覺太倉多此一事。今刻《文肅公集》，不載此疏，且志狀中亦不書此舉，想太倉存日，已削其藁矣。
【親書奏章】世宗御札至閣最伙，及在西苑，則在直大臣，日承手詔，無慮數(shù)□。而諸臣回奏，亦皆親書。如嘉靖辛丑，夏言以左削復(fù)官，其謝疏中有洗改字面。為上所詰責(zé)是矣。然特撰元侍奉諸大老為然，而外臣則不爾，惟胡宗憲在浙江，每疏必手書，前后如一。最后得罪坐死，上猶稱述此事，遂得釋還，則亦曲謹(jǐn)之效也。近年故相王錫爵密揭，亦其幼孫所寫，故竊啟者不敢私易，得以初稿達(dá)御前，不然，禍不知所終矣。【王文肅密揭之發(fā)】丁未年，婁江公密揭，俱云出自淮上抄傳。即李修吾最后書揭中，亦自認(rèn)身所傳布矣。近見陳眉公，又云此事極冤，是乃王吏部冏伯，賂文肅干仆，盜鑰私錄之，且添改其詞，以激言路之怒，如重處姜士昌等語，以寄南中段黃門諸公，實不由李中丞也。初冏伯不謂言路遂聚攻文肅，意頗慚沮，乃委罪于李中丞。其時，為中丞者，既無胠篋始謀，即宜直辨其誣，乃冒居發(fā)奸首功，取悅時賢，以為擁戴入閣之地。是兩公者，均非君子之道矣！
冏伯為文肅通家子，朝夕過從，本無毫發(fā)仇隙。特以己丑館選不得預(yù)，以此切齒，終身恨之。然是科入選者止二十二人，其時王宇泰（肯堂）為文肅至契，已居館元，而董思白（其昌）名蓋一世，自不得見遺；唐完初（效純）為荊川先生冢孫，乃父凝庵太常，又次輔新安第一高足，用全力圖必得；則江南四府，已用三人，萬不能再加矣。時，松江陸伯達(dá)亦有聲，乃父宗伯平泉，飛書力止之，叮嚀甚苦，伯達(dá)遂不赴考，時服其恬。
冏伯才名家世，不下唐王二公，遂憤憤不能解，每遇文肅大上舉動，必密偵以播四方，而文肅終不悟。以至于沒發(fā)揭事，余曾記之，近乃知出于王吏部。然婁相之傾心淮撫，與淮撫之款留婁仆，皆實事也。
【元旦詩】申文定相公，與王伯縠同里同庚，為史官時即與相善。及罷相歸，每元旦必作一七言律詩以示王，王即和而答之。旋以兩詩并粘壁間，直至歲除不撤。次年元旦，申再有詩及又和而揭之齋屏，舊者始除去。蓋自辛卯文定返里，壬辰至壬子凡二十一年，歲歲皆然。是年百縠下世，再閱歲甲寅而文定亦捐賓客矣。想修文地下，其遇新歲唱和，必如生前不少衰，而粘屏與否，則不可周矣。分宜在首揆時，山人吳擴(kuò)者作一詩，其題云《元旦懷介溪閣老》，亦揭之齋中。有友戲之曰：“君以新年第一日懷當(dāng)朝第一官，若循級而下，懷至我輩，即除夕未能見及也?！八埔嘞嗨?。
【五七九傳】近有作《五七九傳》者，蓋皆指今上首揆江陵、吳縣、太倉，三相公用事奴也。七為游七，名守禮，署號曰楚濱。當(dāng)江陵相公柄國時，頗能作威福，亦曾入貲為幕職，至冠進(jìn)賢，與士大夫往來宴會。其后與徐爵同論斬，爵死已久，聞七尚至今在獄。當(dāng)其盛時，無恥者自屈節(jié)交之耳。江陵馭下最嚴(yán)，聞七娶妾，與兩黃門李姓者姻連，大怒笞之幾死，二李皆見逐矣。吳縣在事，其焰已不及江陵之百一。所謂九者，本姓宋，名徐賓，從吳縣初姓也，署號雙山主人。先自馴謹(jǐn)畏禍，其仆亦能守法，第頻與邊將往還通賂遺，如李寧遠(yuǎn)父子，皆爾汝交，亦有一二縉神，留之座隅者。維授納京衛(wèi)經(jīng)歷，因覃恩得封其父母。以此物論歸咎主人，此則吳縣懞懂之過。但徐文貞當(dāng)國時，其仆徐實輩，已冒功為錦衣百戶矣。九死未久，其子已酷貧。五則名王佐，署號念堂。婁江當(dāng)國最晚，最不久，門庭素肅，無敢以幣交者。惟五與弇州仆陶正者為密友，因染其骨董之癖，頗收書畫銅窯之屬，邸中游棍時趨之。又曾買都下名妓馮姓者為妾，頗干婁江家法，其妓亦遂逐矣。五比九尤為小心，見士大夫扶服謹(jǐn)避，今臚列成三，并前二人無色矣。
此傳出東省一詞林大僚筆，其時正負(fù)相望，以小嫌失歡于吳縣，不薦之入閣；及辛卯冬被白簡，擬旨又不固留之。以此描寫宋九，以實主人之墨。而五、七，則干連犯人也。
【閣臣致政迥異】宰相進(jìn)退系國家大體，其自處，與主上處之，皆有禮。先朝無論矣，今上御極后，如高新鄭、張新建之逐，出自內(nèi)旨不必言。初則呂桂林四疏而退，申吳門為上所眷，留至十一疏亦允；后則王太倉尤受寵注，亦入疏即見俞；至許新安、王山陰，稍咈圣意，許以三疏，王以五疏，俱得請矣。至趙蘭溪臥邸則時歷三年，疏凡八十余上，而卒于位，說者以為子弟輩貪戀權(quán)位，制其乃父致然。沈四明告歸僅匝歲，而辭疏亦至八十，說者又謂欲挈歸德同行，故久不去位，是時相體已掃地矣。又至李晉江則在閣不兩月，而居真武廟凡六年，謝事之章百余，始放歸。直如囚之長系，獸之在檻而已，尚可曰相體，曰主恩哉？【元老堂名相同】宋朱紫陽號晦庵，而本朝劉文靜亦號晦庵，然古今不相及?；蛟浦焖馂榛蓿c劉本不同也。若宋宰相吳育號容齋，而南渡洪學(xué)士邁亦稱容齋洪素博洽，何以即襲前輩別號耶？世宗朝夏文愍治白鷗園，有堂名賜閑，即以名其刻本詩集，今尚行世。而近日吳門申瑤泉相公謝事歸，亦構(gòu)別業(yè)名賜閑堂，刻圖記署詩文俱用之。同為首揆，相去不數(shù)十年，何以雷同至此？想或偶不記憶耳！【古道】古人交以先投契為主，不論后來貴賤。如魏野之于王旦，邵雍之于文彥博、司馬光尚矣。挽近漸失此意。而尚有存者，如松江之陸平泉宗伯，與徐華亭科第相去二十年，徐已位大宗伯，陸尚史官，講敵禮，此詞林前后輩之最不拘套者。
又如，今上丙戌年，王太倉在揆地時，海鹽舉人王文祿者，以公車至，太倉坐之上席，文祿亦不遜，踞客位如平日，此故友窮達(dá)之不拘套者。至如先同年而晚途顯晦頓異者，又曾同席硯而后出門墻者，則體統(tǒng)迥不假借。王弇州為藩臬，時江陵當(dāng)國，其同年也，通書不書銜，不稱晚，竟究易之。先外大父為山東憲使，投書于同年太倉相公，則書銜，而下仍“年眷弟“，亦不以為忤。今則蠅頭細(xì)書，青面手板，無有敢及“年“字者矣！惟京鄉(xiāng)尚有之。侍郎則稱“年晚生“，尚書則僅“年侍教生“。近年申吳縣七旬，蕭岳峰大司馬其同年也，時申久居林，蕭已晉三孤，尚于祝文稱“侍教“，他可知矣。然則趙司馬鑒稱“年晚生“于首揆費鉛山，致有神童之誚，今何足異也？至座主門生等威更峻，不論生平交誼，概執(zhí)弟子禮。如顧涇陽吏部之于孫柏潭少宰，雖認(rèn)師弟于公會，而宴見則稍通融。聞二公俱有后言，二公真人品真交情尚不免俗，何論其他。蓋古道之窒于世法久矣！王文祿亦博洽士也，丙戌入京都，年已望八，是科正太倉主考，榜后搜取其落卷閱之，首篇題為“君子名之必可言“，末句無所茍而已。王之結(jié)語，二小比相對云：由哉茍也，茍哉由也，太倉每舉示人以為笑柄。
【不顧拜相】今上登極，起陸平泉宗伯于家。陸于江陵公為前輩，素所敬服，將授之入閣與同事，且示意使附己。陸佯為不覺，竟托疾乞歸。江陵慍其異己，亦不堅留。比歸，遂不復(fù)出，天下高之。然而已有先之者。李文敏蒲?。ㄍ⑾啵?，在武宗時，以史官在講筵，儀表豐偉，音吐洪亮，上顧而屬目，遂擬相之，時錢寧、江彬輩即致賀，且市德，李惶懼力辭不得，以權(quán)譎托他榼詭詞致懇始免。當(dāng)時尤之者曰：“功名到手為真，奈何作態(tài)？“迨后門人張?zhí)}峰、翟石門、嚴(yán)介溪，又門人之門人夏貴溪，相繼為元宰，而李終不得，李不悔也。李在世宗朝，以正任戶部尚書，帶兼翰林學(xué)士，為本朝僅見。及考滿，以正二品加太子賓客，僅得三品，亦故事所未有。前此景帝朝，侍郎俞山、俞綱等，俱加?xùn)|宮三少，則又三品上兼二品，與此正相反，皆異典也。陸公以林下進(jìn)加太子少保，尤為圣朝優(yōu)老盛事。二公俱以完名老林下，勝于黃扉忍詬多矣。
正德中，呂涇野（柟）以劉瑾同鄉(xiāng)，驟遷亞卿，亦欲引之入閣，呂遂不與往來，幾為所中，瑾敗而免。
今上之十年，潘新昌為馮保受業(yè)舊師，在里中用故相薦，以宗伯起武英殿大學(xué)士，中道策免，其辱更甚。昔嚴(yán)挺之寧不為相，必不見牛仙客，卓哉！
【宗伯大拜】今上壬申即位，首簡禮部尚書呂文簡（調(diào)陽）為次揆，初元之后，惟戊寅馬文莊（自強(qiáng)）再以宗伯入，甫半歲而卒。到壬午張江陵薦潘新昌（晟）以舊禮卿入武英殿，未任論罷。自后大拜者，俱以侍郎得之。直至辛丑九月，沈歸德、朱山陰，俱以故宗伯起田間入東閣。自呂文簡以來，恰三十年矣。說者遂以春卿為鈍物。又壬辰之后，羅康洲（萬化）、范含虛（謙）、余云衢（繼登）三公，相繼歿于位，辛丑八月馮琢庵（琦）以久次得之，然甚不樂。不旬月而沈、朱大拜，馮久負(fù)相望，且以現(xiàn)任南宮不能得，自謂必絕望矣。愈以怏怏。甫任歲余，亦病終于邸第，年僅四十有五云?！咎淄苾?nèi)閣】傳奉升官，本非治朝佳事，至于傳升大僚，尤為非體。先朝正德間不必言，即成弘兩朝，號稱盛世，亦不免此。如倪文僖（謙）之為南大宗伯，王端毅（?。┲陨袝鴵崮现彪`，屠襄惠（滽）之得太宰，徐宮保（瓊）之得宗伯，皆是也。至于輔臣以中旨入閣，雖先朝皆有之，惟世宗朝為多，而臣下不敢議。今上辛卯，申吳縣謝事，中旨用趙蘭溪、張新建二公入閣，實申所揭薦也。時，陸莊簡新入領(lǐng)銓，特疏諍之，謂斜封墨敕，乃季世亂政，況輔弼近臣無夜半傳出之例，漸不可長。其詞甚峻，上優(yōu)容答之。比有旨再推閣臣，則銓臣為政陸于會推疏中列堪任者數(shù)人，以己名居首，俱人望也。疏久不下，上忽批云：“卿向有疏欲復(fù)會推舊制，今果卿居首，足見請推之意?！瓣懟炭种x不敢，遂閉門請罷。給事中喬胤，承風(fēng)旨劾之，見逐矣。陸初治邑有聲，當(dāng)宗人陸炳盜柄，欲引居言路，苦乞刑曹郎，又欲引為吏部郎，告改南禮部以出，柄敗始進(jìn)用。后與江陵石交，比其柄政，又借端見忤而行，自此名重一世。迨晚節(jié)熱中揆地，遂為圣主所誚。真所謂日暮途遠(yuǎn)也。
【宰相朝房體制】宋世宰相居政事堂，受百寮參謁，俱踞坐不為禮。唯兩制侍從以上，始稍加延接耳。本朝既不設(shè)宰相，亦無政事堂，凡為閣臣者，但以朝房為通謁之所。然署名翰林院，初非曹省公署也。向來庶僚見朝房者，有所請質(zhì)，大半多立談。至吾鄉(xiāng)陸莊簡（光祖）為卿寺時，江陵公當(dāng)國，氣蓋群公，與客立談，不數(shù)言即遣行。陸至揖罷便進(jìn)曰：“今日有公事當(dāng)詳議，須一席侍坐，方可盡其愚。不然且告退，從此不復(fù)敢望清光?！皬?qiáng)懾其氣，始命坐接對。自此循以為例，即庶僚亦得隅坐矣。江陵驕倨，獨此一事，號為能折節(jié)。陸與深交，故敢直言，不致逢其怒耳。陸先為選郎，見都察院三堂，長揖不跪，彼此爭禮，不勝而屈。后為少宰，勒庶吉士避道，至遭阿罵。唯此一番得勝耳。舊翰林編檢俱避太宰，自嘉靖萬鏜秉銓，史官始與平交。若吉士之抗少宰，則不知始于何時？
【冢宰避內(nèi)閣】自來六卿皆避內(nèi)閣，惟太宰則否。自分宜勢張，冢宰亦引避，遂為故事。陸平湖始改正之，然預(yù)囑輿夫，宛轉(zhuǎn)迂道，不使與內(nèi)閣相值，以故終其任，閣部無爭禮之嫌。后來孫富平但循陸故事，不能授意于舁卒，卒遇張新建，下輿欲揖，張擁扇蔽面，不顧而去，遂成仇隙。蓋兩家構(gòu)兵，自有大局，然此亦其切齒之一端也。富平再出時，福清獨相，故號聲氣，意其前輩重望，或未必相下，富平鑒前事，獨引避恐后，福清大喜過望，一切批答，相應(yīng)如塤篪。久之孫威福既成，羽翼更眾，政府反仰其鼻息。會富平考滿加一品，福清有所珍玉帶欲遺之，慮其見卻，使其客胡給事（忻）先道意。孫徐曰：“此亦后生輩好事，吾何忍何辭？“葉方敢以為獻(xiàn)。蓋勢之所歸，即大賢獨相，亦且聽之矣。
按江陵在事時，冢宰不過一主書吏而已。及吳門則通商榷，相可否，其權(quán)大半尚在閣。至陸平湖秉銓，雖從政府取位，而自持太阿，王山陰亦委心聽之，故閣部號相歡。王太倉自家來居首揆，時孫余姚已先位太宰，為諸君子所脅持，屢與太倉抗，因而有癸巳京察重處功郎之事。此后則孫富平與新建各結(jié)強(qiáng)援，相攻若胡越，而閣部成兩訟場矣。李延津與沈四明稍洽，而上饒楊少宰繼之，亦受諸名流控制，與沈途徑各分，而體局猶未盡裂。朱山陰病，強(qiáng)半邸第，不能干銓政，銓地亦不忍忘之。
至福清獨相，起富平于家，雖從人望，亦以先輩同志，冀得左右如意。比至，則擁戴諸公，在朝在野，各自居功，以取償秦中。在言路者，又不能以道相夾助，于是黜陟大柄，閣中不復(fù)能干預(yù)。而冢臣一嚬笑間，揆地之毀譽去留系之。聞福清亦甚悔恨，無奈彼六翮已完，又無金翅鳥啖神龍力，反事事頤指閣中，視江陵時真手足易位矣！
辛亥內(nèi)計，詞臣之削謫，皆掌院王耀州一人為政，福清毫不得主。此本衙門事，而藐首揆若贅瘤，福清所以亦不樂。
【閣部重輕】六曹文武二柄，政為極重。其輕則始于嘉靖初，張永嘉之未相也，先攝西臺篆，刑辱大臣，以張角距；比得柄得君，箝制天下，方、桂其同志也，王瓊其起枯骨而肉之者也，汪鋐被其卵冀而奴事之者也，四人者先后在銓地十余年，與永嘉相終始。張去而夏貴溪為政，其寵信不及張，而氣焰與橫肆過之，旋進(jìn)旋奪，與部臣互有低昂。比夏誅而嚴(yán)分宜在事，凡秉國十九年，以吏兵二曹為外府，稍不當(dāng)意，或誅或斥；二曹事之如掾吏之對官長，主奉行文書而已。嚴(yán)之見逐，徐文貞為政，無專擅之名，而能籠絡(luò)鉤致，得其歡心；秉東西銓者，在其術(shù)中不覺也。先帝獨任高新鄭，以首揆領(lǐng)統(tǒng)均，乃古今一大變革。且其才足自辦，視他卿佐蔑如也。迨今上沖年，張江陵以受遺當(dāng)阿衡之任，宮府一體，百辟從風(fēng)，相權(quán)之重本朝罕儷；部臣拱手受成，比于威君嚴(yán)父，又有加焉。張歿而事體大變，申吳門以柔道御天下，時楊海豐用耆舊秉銓，和平凝重，政府安之者十年。楊去而宋商丘代之，欲大有振作而不及侍。
吳門亦解相印矣。陸平湖故與揆地相知，時王太倉繼當(dāng)國，臥籍未至，尤陸心膂石交，而暫攝政府者為王山陰，與陸傾蓋相善，銓政幾還舊觀。甫期而二公俱去國矣，太倉還朝，孫、陳二公相繼為吏部，同為浙人又同邑也，修平湖故事，稍稍見忤端。蓋王非撓部者，而不能不惜閣體之日見輕；孫、陳非侵閣者，而不能不恨部權(quán)之未盡復(fù)。其黠而喜事者，復(fù)從旁挑之，遂有異同之說，然王亦自此急引退矣，趙蘭溪名曰首相，以庸碌見輕。張新建代庖，遂與太宰孫富平植黨相攻，先后并去，禍變蔓延，至今未已。此后則沈四明繼之，在吏部者，前為李延津，今為楊上饒，以少宰署事最久。去年一已一察，閣部意見概可知矣。【大老居鄉(xiāng)之體】庚寅年，吳縣申相公正當(dāng)國，時江南大饑，上命給事中楊東明銜專敕出賑，駐節(jié)吳中。每過申門，輒屏騶從步行，蓋申乃楊丁丑大座師也。時謂其禮太恭，至壬辰，申已謝相印歸里，時吳江知縣黃似華（以才）新調(diào)至，亦申門人之門人，入郡城訪申，則呵殿至門，彩服踞上坐，申相辭以疾不面。時謂其禮太倨，二公皆屬人也。然申與其地方官往還，修郡民禮甚謹(jǐn)。吾鄉(xiāng)如沈繼山則不然，生平絕不與守令交，其必欲求晤者，則野服相對。頃丁酉年以右都御史告歸，嘉禾兵使劉庚，其同年也，首來相訪，輒葛巾芒履以出，自云引疾不出門，送至中庭而止，又不報謁，劉大怒詬罵，欲起大獄羅織之，以物諭不可，始息。余訝其過亢，私問之曰：“陸莊簡太宰，生平骯臟，然銓罷還家，親見其肩與抵縣門，何不稍效其折節(jié)乎？“沈曰：“陸、余石交也，晚年殖產(chǎn)太厚，諸子無能繼述者，不免為后人屈。余無田無子，何所顧恤？則姑行吾意可也?！啊緝傻顑煞恐袝课娜A殿本主上與東宮講讀之所，視唐之延英、宋之集賢，其地最為親切，非如武英殿為雜流窟穴。以故自永樂以后，輔臣拜大學(xué)士者，即華蓋、謹(jǐn)身，在正殿之后，皆系銜其間。而文華以偏殿獨缺，則地望邃密故也。其中書房入直者，稱天子近臣，從事翰墨。如閣臣王文通（一寧）以永樂甲榜翰林修撰，供事文華殿。宣德年間沈度已正拜翰林學(xué)士，沈粲已官右春坊右庶子，尚結(jié)銜文華殿書辦。李應(yīng)偵自乙科入官太仆少卿，其稱亦然。至正德、嘉靖間，則兩房事寄已踞文華上矣。乃周惠疇以儒士入，官至工部尚書，談相亦以儒士入，官至工部左侍郎，俱稱文華殿書辦自若也。然自正德以后，科目正途，無一人肯屑就者，此官益以日輕。自近年來鬻爵事興，文華、武英兩殿中書舍人，俱許入貲直拜，不復(fù)考校藝能，人竟以異流目之。且俱虛縻公廩，不從事于濡染。即一殿之中，已自分為兩途，不相往還。而東西二殿亦不復(fù)低昂矣。至制敕、誥敕兩房，今為閣臣掾?qū)伲瑑H比唐、宋宰相主書堂后之役。然永樂初設(shè)內(nèi)閣，本理制誥，其后漸以中書入直，猶唐、宋兩制之意。宣德間始專設(shè)西房處之，而閣臣身居於東，因有兩房之稱，非專屬中書官也。其后制敕、誥敕又分，而兩房遂屬之中書，稱閣臣屬吏，然其術(shù)自云文淵閣書辦，或云內(nèi)閣書辦，專隨輔臣出入，一切條旨答揭，俱得預(yù)聞，揆地亦間寄以耳目，其選本不輕，且得拜翰林典籍侍書，及司經(jīng)局正字等官，與玉堂稱寮采。而修實錄，修書史，俱得效勞，充 謄寫、催纂、收藏之役，以至東宮出閣，亦供事講筵，他日龍飛，并沾恩典，或得蔭子，俱非文華諸人所敢望。又何論武英諸君？自此遂諱稱書辦，改署其銜為辦事。於是兩房諸寮，間有甲科名士亦居之，如徐學(xué)謨以吏部主事入供事，吳國綸則出拜吏科給事中，嚴(yán)杰出為御史，歸有光則入為太仆寺丞供事。至於乙科，非高才大力不得入。其不愿久留者，俱以郎署出為藩臬大吏矣。其以監(jiān)生儒士選者，亦得積資帶銜卿寺部堂以上尊官矣。穆宗朝，高新鄭始建議，兩房不得拜卿貳，兩殿不得過四五品，上允之，命著為令。然未久已盡逾越。而兩房又日以加貴，即兩殿有朵愿登瀛，至傾橐罄家，求改入而不得者矣。以今日兩中書相視，幾有云泥涇渭之別。然成化以前，惟武英稍為猥雜，而文華之與兩房，似亦不甚軒輊也。
太常少卿程洛者，即宣德間中書程南云之子，先以尚寶司丞，在內(nèi)閣司誥敕，成化乙酉年，取入文華殿東耳房書辦，以至今官。則中書官舊例可知矣。南云官太常卿，至充廷試讀卷官。
【書辦】書辦為筦文書者通稱，以故秘殿內(nèi)閣，凡帶銜中書科，俱以入銜，本不足諱。如輔臣大拜，奉旨則曰入閣辦事；甲科各衙門觀政期滿，未授官者，曰某部辦事進(jìn)士，蓋俱以政務(wù)所自出也。若兩殿各有侍直房，內(nèi)閣又有制誥兩房，所司不過筆札。今兩房久次者，忽自尊其銜曰掌房事，其次則曰辦事，至效勞者亦稱供事，以自別于書辦，兩殿官亦因而效頻焉。而書辦之名，遂專屬于大小曹署之掌案胥吏矣。今胥吏書辦之權(quán)，已超本官之上。而吏、禮、兵三部之權(quán)，又超諸書辦之上?？謳с曋袝伲瑹o此炙手也。
【仁智等殿官】仁智殿者，故元時，在內(nèi)苑萬歲山之半，為游幸之所，今不復(fù)存。本朝武英殿后，別有仁智殿，為中宮受朝賀，及列帝列后大行發(fā)喪之所。武英殿之東北，為思善門，即百官及命婦人臨處。凡雜流以技藝進(jìn)者，俱隸仁智殿，自在文華殿、武英殿之外。曾見呂紀(jì)翎毛極工，迥出生平濡染之上，下題仁智殿辦事、錦衣衛(wèi)試百戶王某。蓋其時百藝所萃，與工匠為伍。即今武英殿諸人之前輩，凡內(nèi)府各監(jiān)局寺觀俱有之，抄寫小說雜書，最為猥賤。成化間，如周惠疇，后官至尚書，其初乃以大慈恩寺書辦入銜，然此后遂自列于武英殿，不復(fù)稱仁智矣。若文、武兩殿，本自有別，文華為司禮監(jiān)提調(diào)，與提督本殿大榼相見，但用師生禮；武英殿中書官，先朝本不曾設(shè)，其在今日，則屬御用監(jiān)管轄，一應(yīng)本監(jiān)刊刻書篆，并屏幛榱角，以及鞭扇陳設(shè)繪畫之事，悉以委之，其見大榼禮頗峻。成化初元，太監(jiān)傅恭傅旨，升技術(shù)士文思院副使李景華等為中書舍人、御用監(jiān)書辦，自是負(fù)販廝養(yǎng)傳奉不絕，幾不可□，清近之班。
景華后升至通政司，傳旨尚稱御用監(jiān)辦事，蓋其時即武英殿，亦未許入銜也。而文華之體則尚在，蓋自宣德間，置中書舍人數(shù)員，供事文華門東廊，備上宣喚寫門聯(lián)年帖之屬，署銜曰文華門耳房書辦，本系翰墨親近，至成化間，亦各以傳旨進(jìn)秩，地望漸輕，遂對稱為兩殿官。其間供事者皆以藝進(jìn)，或獻(xiàn)詩詞于大榼者亦得之，于是科目清流，無肯預(yù)列。憲宗朝，刑部主事郭宗，以太監(jiān)覃昌傳，升尚寶少卿，直文華殿，宗起進(jìn)士，工刻印章，為中人所引，遂與市井小人趨走無別，愧恨成疾以死。正德初，逆瑾用事，時有工部主事徐子熙者，亦起家進(jìn)士，挾冊與雜流并試，得升光祿少卿，供事于文華殿之中書房，士林賤之，不齒之縉紳焉。此后則貲郎白身輩，充牣其中，雖自命清流，忽視武英，不屑與稱僚采，而時論不謂然。然自成弘后，中書傳奉之弊一清，凡八十余年，而兩殿加納之例又開矣。
【異途中書初授】兩殿官雖分，而考授例則無異。其以監(jiān)生入者，歷三年即拜中書舍人，若九年即升帶銜部寺矣。其以儒士起家者，僅得鴻臚序班，九年滿，始得從八品，又九年，始拜中書舍人，其途紓回如此。此后歷俸加升，則郎署卿寺便無分別。若邇年納級，則又不然矣。
猶憶往時，松江潘云龍，以監(jiān)生考授武英殿試中書；樂清趙士楨，以欽召入文華殿，然以儒士在直二十年，尚為鴻臚主簿；休寧黃正寶，亦以儒士入武英，止鴻臚司賓署丞。此三人皆他途中知名者，時納官例未開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