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第十一.杜少陵六

杜少陵六
《西清詩話》云：“《樹萱錄》云：‘子美自負其詩，鄭虔[注1] 妻病瘧，過之，云：當(dāng)誦予詩，瘧鬼自避。初云日月低秦樹，干坤繞漢宮，不愈；則誦子章髑髏血模糊，手提擲還崔大夫，又不愈；則誦虬須似太宗，色映塞外春，若又不愈，則盧、扁無如何矣?！颂颇┧鬃又?。少陵與虔結(jié)交，義動死生，若此，乃昨暮小兒語耳，萬無此理?！绊毾商凇?，乃《八哀詩》，謂汝陽王琎，雖死先于虔，《八哀詩》乃鄭虔輩沒后同時作，則虔不及見此詩明矣?！?br>《隱居詩話》云：“李光弼代郭子儀，入其軍，號令不更，而旌旗改色。及其亡也，杜甫哀之云：‘三軍晦光彩，烈士痛稠迭?！叭酥^杜甫之為詩史，蓋為是也，非但敘塵跡摭故實而已?！薄妒衷娫挕吩疲骸伴L篇最難，晉魏以前，詩無過十韻者，蓋常使人以意逆志，初不以敘事傾倒為工。至《述懷》、《北征》諸篇，窮極筆力，如太史公紀傳，此古今絕唱。然《八哀》八篇，本非集中高作，而世多尊稱之不敢議，此乃揣骨聽聲耳。其病蓋傷于多也。如李邕、蘇源明詩中極多累句，余嘗痛刊去，僅取其半方盡善。然此語不可為不知者言也?！?br>《少陵詩總目》云：“《八哀詩》維古風(fēng)中最為大筆，崔德符[注2] 嘗論斯文可以表里雅頌，中古作者莫及也。兩紀行詩，《發(fā)秦州》至《鳳凰臺》，《發(fā)同谷縣》至《成都府》，合二十四首，皆以經(jīng)行為先后，無復(fù)差舛。昔韓子蒼嘗論此詩筆力變化，當(dāng)與太史公諸贊方駕。學(xué)者宜常諷誦之?！?br>唐子西《語錄》云：“《秦中紀行詩》，如‘江間饒奇石’，未為極勝，到‘暝色帶遠客’，則不可及也。”苕溪漁隱曰：“余讀史傳，及舊聞于知識間，得少陵詩事甚多，皆王原叔所不注者，如《冬狩行》云：‘自從獻寶朝河宗’，《穆天子傳》：‘天子西征，至陽紆山，河伯馮夷之所居，是為河宗。天子乃沉璧禮焉。河伯乃與天子披圖視典，以觀天下寶器?！肚锶召绺亼选吩疲骸Χ嗬踹^拳’，《西京雜記》：‘上林苑嶧陽栗大如拳?！衷疲骸T求七祖禪’，《傳燈錄》：‘北宋神秀門人普寂立其師為第六祖，而自稱七祖?！肚锶疹}鄭監(jiān)湖上亭》云：‘高唐寒浪減，仿佛識昭丘。’《荊州圖記》：‘當(dāng)陽東南七十里有楚昭王墓，登樓即見，所謂昭丘也?！顿绺畷鴳选吩疲骸謇L憶游睢’，魏文帝《與曹洪書》：‘游睢渙者，學(xué)藻繢之彩?！⒃疲骸?、渙之間出文章?！犊輺乖姟罚骸畠鲇曷淞髂z’，《楚詞》：‘使凍雨兮灑塵’，注云：‘江東呼夏月暴雨為凍雨，音東?！栋税А埦琵g》詩：‘仙鶴下人間，獨立霜毛整?！稄埦琵g家傳》：‘九齡初生，母夢九鶴從天而下’，恐少陵用此事?！段骶╇s記》：‘元封中，雪大寒，牛馬皆蜷縮如猬?！?span id="vu3ig6g" class='zhushi_link'>(“縮”原作“蟲宿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故《前苦寒行》云：‘漢時長安雪一丈，牛馬毛寒縮如猬?！妒龉旁姟罚骸摆A無乃勞’，張平子《西京賦》：‘邪贏優(yōu)而足恃’，注云：‘邪偽之利，自饒足恃也。’一作嬴，一作羸，非是?！杜D日》云：‘口脂面藥隨恩澤，翠管銀罌下九霄’，唐制，臘日賜北門學(xué)士口脂，盛以碧鏤牙筒，《酉陽雜俎》亦云?！朵贉选吩疲骸珩R戒舟航’，《水經(jīng)》：‘白帝山城門西江有孤石，冬出二十余丈，夏即沒，有時才出?！帧妒乐尽罚骸贉笕珩R，瞿塘不可下?！肚锱d》云：‘昆吾御宿自逶迤’，事見《揚雄傳》：‘武帝開廣上林，南至宜春、鼎湖、御宿、昆吾?！杜f唐書》：‘郭子儀上言，吐蕃、黨項不可忽，宜早為備。廣德元年，遣李之芳等使于吐蕃，為虜所留，二年乃得歸。’故《哭李之芳詩》云：‘奉使失張騫’，蓋此事也。代宗自楚王徙封成王，《洗兵馬》云：‘成王功大心轉(zhuǎn)小’，代宗時為元帥故也?！蹲跃└胺钕瓤h詠懷》云：‘君臣留歡娛，樂動殷樛嶱[注3] ’，半山老人刊作膠葛，未詳其事所出，后讀《上林賦》：‘張樂乎膠葛之寓’，寓，屋也，膠葛，曠遠深貌。乃出此也?！睹酚辍吩疲骸暇┫值?，四月熟黃梅’，今本犀作西，非是。犀浦在成都府二十五里，太守李冰作五石犀沉江以壓水怪，因以名縣，出《成都記》。《贈射洪李四丈》云：‘丈人屋上烏，人好烏亦好’，《六韜》：‘武王登夏臺以臨殷民，周公曰：愛人者，愛其屋上烏；憎人者，憎其余胥?！?span id="55xlemz" class='zhushi_link'>(“余胥”原作“儲胥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《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》云：‘五夜漏聲催曉箭’，《顏氏家訓(xùn)》：‘或問一夜五更何所訓(xùn)？答云：漢、魏以來，謂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，又謂之五鼓，亦謂之五更，皆以五為節(jié)也?！讹L(fēng)疾舟中伏枕書懷》云：‘疑惑樽中弩’，樂廣乃弓影，此云弩影，事見《風(fēng)俗通》：‘應(yīng)郴為汲令，(“郴”原作“抑”，明鈔本作“彬”，《風(fēng)俗通義·怪神篇》作“郴”，今據(jù)改，下并同。)夏至日，賜主簿杜宣酒，北壁上有懸赤弩，照杯中，形如蛇，因得疾。郴知之，使宣于舊處設(shè)酒，猶有蛇。郴指曰：此弩影耳?！督鈵灐吩疲骸畯?fù)憶襄陽孟浩然，清詩句句盡堪傳，即今耆舊無新語，漫釣槎頭縮項鳊。’《襄陽耆舊傳》：‘峴山下漢水中出鳊魚，味極肥美，常禁人采捕，以槎斷水，因謂之槎頭鳊。宋張敬兒為刺史，作六櫓船獻齊高帝曰：奉槎頭縮項鳊一千八百頭。孟浩然嘗有詩云：試垂竹竿釣，果得槎頭鳊。用此事也?！讹嬛邪讼筛琛吩疲骸熳雍魜聿簧洗捶秱髡独钐啄贡吩疲骸骰史喊咨彸?，召公作序，公已被酒，命高將軍扶以登舟。’恐少陵用此事?；蛟剖袢撕粢陆蠹~為船，有以見太白醉甚，雖見天子，披襟自若，其真率之至也?！?br>苕溪漁隱曰：“李、杜畫像，古今詩人題詠多矣。若杜子美，其詩高妙，固不待言，要當(dāng)知其平生用心處，則半山老人之詩得之矣。若李太白，其高氣蓋世，千載之下，猶可嘆想，則東坡居士之贊盡之矣。半山老人詩云：‘吾觀少陵詩，謂與元氣侔。力能排天斡九地，壯顏毅色不可求。浩蕩八極中，生物豈不稠。丑妍巨細千萬殊，竟莫見以何雕鎪。惜哉命之窮，顛倒不見收。青衫老更斥，餓走半九州。瘦妻僵前子仆后，攘攘盜賊森戈矛。吟哦當(dāng)此時，不廢朝廷憂，嘗愿天子圣，大臣各伊周。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，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。傷屯悼屈止一身，嗟時之人我所羞。所以見公像，再拜涕泗流。推公之心古亦少，愿起公死從之游?！瘱|坡居士贊云：‘天人幾何同一漚，謫仙非謫乃其游。麾斥八極隘九州，化為兩鳥鳴相酬。一鳴一止三千秋，開元有道為少留，縻之不可矧肯求。西望太白橫峨岷，眼高四?？諢o人。大兒汾陽中令君，小兒天臺坐忘身。平生不識高將軍，手汙吾足乃敢瞋，作詩一笑君應(yīng)聞。’”
東坡云：“《桃竹杖引》：‘江心蟠石生桃竹，斬根削皮如紫玉。’桃竹葉如棕，身如竹，密節(jié)而實中，犀理瘦骨，天成拄杖也。嶺外人多種此，而不知其為桃竹，流傳四方，視其端有眼者，蓋自東坡出也?！?br>東坡云：“仆嘗問荔支何所似，或曰：‘荔支似龍眼?！徒孕ζ渎?，荔支實無所似也。仆云：‘荔支似江瑤柱。’應(yīng)者皆憮然，(“憮”原作“撫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仆亦不辨。昨日見畢仲游，仆問杜甫似何人，仲游言似司馬遷。仆喜而不答，蓋與曩言會也?！?br>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永叔不好杜詩，子瞻不好司馬遷《史記》，余每與黃魯直怪嘆，以為異事。”《學(xué)林新編》云：“《贈李太白詩》：‘豈無青精飯，使我顏色好。’注詩者曰：‘《梁書·安成康王秀傳》：或橡飯菁羹，惟日不足，或葭墻艾席，樂在其中。’某按青菜為羹，謂之菁羹，《字書》：‘菁，蔓菁也?！稌匪^菁茅，《禮》所謂菁蒩，即此物也。子美詩蓋用道書中陶隱居《登真訣》有干石青精饣迅飯。饣迅音迅，謂飡也。其法即南燭草木浸米蒸飯，暴干，其色青如黳[注4] 珠，食之可以延年卻老，此子美所謂青精飯也?！渡褶r(nóng)本草》木部有南燭枝葉，人服，輕身長年，令人不饑，益顏色，取汁炊飯，名為烏飯，又名黑飯草。在道書謂之南燭草木，在《本草》謂之南燭枝葉，蓋一物也。以菁羹為青精，則誤甚矣?！?br>《學(xué)林新編》云：“‘匡山讀書處，頭白好歸來?！⒃娬咴唬骸锷轿丛??！嘲浮稘h郡國志》：‘廬江郡尋陽縣。’劉昭注引釋惠遠《廬山記》曰：‘有匡俗先生，出商、周之際，居其下，受道于仙人，時謂所止為仙人之廬?！忠对フ屡f志》曰：‘匡俗先生字君平，夏、商之苗裔。’又《建康實錄》曰：(“建”原作“見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‘隆安六年，桓玄遺書于匡山惠遠法師?！?span id="0azw6qg" class='zhushi_link'>(“桓”原作“亙”，今據(jù)明鈔本校改。)然則匡山者，廬山也。李太白游廬山舊矣，子美既不得志，而太白復(fù)以譖出，故子美詩曰：‘頭白好歸來?！w欲招隱為廬山之游也?！?br>苕溪漁隱曰：“《緗素雜記》、《學(xué)林新編》，二家辨證乘槎事，大同小異，余今采摭其有理者，共為一說。案張茂先《博物志》曰：‘舊說天河與海通。近世有人居海上者，每年八月，見浮槎來，不失期。亹[注5] 一年糧，乘之而去。十余日中，猶觀星月日辰，自后茫茫，亦不覺晝夜。奄至一處，有城郭屋舍甚嚴，遙望宮中有婦人織，見一丈夫牽牛，渚次飲之，驚問曰：何由至此。其人說與來意，并問此是何處，答曰：君至蜀郡訪嚴君平，則知之。因還，后以問君平，君平曰：某年月日，有客星犯牽牛宿。計年月，正是此人到天河時也?！d止此而已。而《荊楚歲時記》直曰：‘張華《博物志》云：漢武帝令張騫窮河源，乘槎經(jīng)月而去，至一處，見城郭如官府，室內(nèi)有一女織，又見一丈夫牽牛飲河，騫問云：此是何處，答曰：可問嚴君平?？椗u機石與騫而還。后至蜀問君平，君平曰：某年月日客星犯牛斗。所得榰機石，為東方朔所識，并其證焉?！蛤q本傳及《大宛傳》，騫以郎應(yīng)募使月氏，為匈奴所留，十余歲得還，騫身所至者大宛、大月氏、大夏、康居，而傳聞其旁大國五六，具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，并無乘槎至天河之說。而宗懔乃傅會以為武帝、張騫之事，又益以榰機石之說，何邪？子美《夔府詠懷》詩曰：‘途中非阮籍，槎上似張騫?！帧肚锱d》詩曰：‘奉使虛隨八月槎?！绱祟?，前賢多用之，恐非實事?！?br>《學(xué)林新編》云：“世傳織女嫁牽牛，渡河相會。某案《史記》、《晉·天文志》：‘河鼓星在織女牽牛二星之間?！浪滓蚋禃槎珊又f，媟瀆上象，無所根據(jù)。《淮南子》云：‘烏鵲填河成橋，而渡織女?！肚G楚歲時記》云：‘七夕，河漢間奕奕有光景，以此為候，是牛女相過也?！湔f皆怪誕不足信。子美《牽?？椗姟吩唬骸疇颗３龊游?，織女處其東。萬古永相望，七夕誰見同？神光意難候，此事終朦朧?！^子美詩意，不取世俗說也。七夕乞巧，見于周處《風(fēng)土記》，乃后人編類成書，大抵初無稽考，不足信者多矣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余觀《注詩史》是二曲李歜[注6] ，述其《自序》云：‘歜上書之明年，言狂意妄，圣天子不賜鑊[注7] 樵，全生棄逐嶺表，東坡先生亦謫昌化，幸忝門下青氈，又于疑誤處，授先生指南三千余事，疏之編簡，聊自記其忘遺爾?！蝗в嗍?，余嘗細考之史傳小說，殊不略見一事，寧盡出于異書邪？以此驗之，必好事者偽撰以誑世，所謂李歜者，蓋以詭名耳。其間又多載東坡語，如‘草黃騏驥病’，則注云：‘陳畯臥疾，梁拘過門曰：霜經(jīng)草黃，騏驥病矣，駑駘何以快駃。蓋言君子不得時，小人自肆也?！儆我蝗諄韱栍嘣唬耗臣毼抖旁?，皆于古人語句補綴為詩，平穩(wěn)妥貼，若神施鬼設(shè)，不知工部腹中幾個國子監(jiān)邪？余喜此譚，遂筆寄同叔，子由一字同叔。使知少游留心于老杜?！庥P迭嶂’，則注云：‘袁盎曰：諸侯欲鏟連云迭嶂而造物，夫復(fù)如何?！嘁蛑壑信c兒子迨同注，檢書倦先臥，余繼燭至?xí)裕焓柚?。’似此等語甚眾，此聊舉其一二言之，當(dāng)亦是偽撰耳。近時又有箋注東坡詩句者，其集刊行，號曰《東坡錦繡段》者是也。亦隨句撰事牽合，殊無根蒂，正與李歜《注詩史》同科，皆不可信也。閩中近時又刊《詩話總龜》，此集即阮閱所編《詩總》也，余于《漁隱叢話序》中已備言之。阮字閎休，官至中大夫，嘗作監(jiān)司郡守，廬州舒城人，其《詩總》十卷，分門編集，今乃為人易其舊序，去其姓名，略加以蘇黃門《詩說》，更號曰《詩話總龜》，以欺世盜名耳。世所傳《眼兒媚》詞：‘樓上黃昏杏花寒，斜月小欄干，一雙燕子，兩行歸雁，畫角聲殘。綺窗人在東風(fēng)里，無語對春閑。也應(yīng)似舊，盈盈秋水，淡淡春山?！嚅b休所作也。閎休嘗為錢唐幕官，眷一營妓，罷官去，后作此詞寄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