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第三十九.東坡二

作者：胡仔

東坡二東坡云：“與可畫竹，初不自貴重，四方之人，持縑素而請(qǐng)者，足相躡于其門。與可厭之，投諸地而罵曰：‘吾將以為襪材?！看蠓騻髦詾榭趯?shí)。及與可自洋州還，而余為徐州，與可以書遺余曰：‘近語士大夫，吾墨竹一派，近在彭城，可往求之。襪材當(dāng)萃于子矣?！瘯矎?fù)寫一詩，其略曰：‘?dāng)M將一段鵝溪絹，掃取寒梢萬尺長?！嘀^與可竹長萬尺，當(dāng)用絹二百五十匹，知公倦于筆硯，愿得此絹而已。因答其詩云：‘世間亦有千尋竹，月落庭空影許長?！c可笑曰：‘蘇子辯則辯矣，然二百五十疋，吾將買田而歸老焉。’與可嘗令余作《洋州三十詠》，《筼筜谷》其一也。予詩云：‘漢川修竹賤如蓬，斤斧何曾赦籜龍，料得清貧饞太守，渭濱千畝在胸中?！c可是日與其妻游谷中，燒筍晚食，發(fā)函得詩，失笑，噴飯滿案?！薄妒衷娫挕吩疲骸拔耐?，字與可，蜀人，與蘇子瞻厚，為人靖深，不攖世故；善畫墨竹，作詩亦過人。熙寧初，時(shí)論既不一，士大夫好惡紛然，同在館閣，未嘗有所向背。時(shí)子瞻數(shù)上書論天下事，退而與賓客亦多以時(shí)事為譏誚。同極以為不然，每苦口力戒之，子瞻不能聽也。出為杭州通判，同《送行詩》有‘北客若來休問事，西湖雖好莫吟詩’之句。及黃州之謫，正坐杭州詩語，人以為知言?！?br>東坡云：“予在廣陵，與晁無咎、曇秀道人同舟，送客山光寺，時(shí)客去，予醉臥舟中，曇秀作詩云：‘扁舟乘興到山光，古寺臨流勝概藏，慚愧南風(fēng)知我意，吹將草木作天香?！韬椭疲骸[處清游借隙光，醉時(shí)真境發(fā)天藏，夢(mèng)回拾得吹來句，十里南風(fēng)草木香?！栉魧?duì)歐公誦文與可詩云：‘美人卻扇坐，羞落庭下花?！唬骸朔桥c可詩，世間元有此句，與可拾得?！?br>《冷齋夜話》云：“世徒知與可掃墨竹，不知其高才，兼諸家之妙，詩尤精絕，《戲作鷺鷥?cè)姟吩唬骸i細(xì)銀鉤淺曲，腳高綠玉深翹，岸上水禽無數(shù)，有誰似汝風(fēng)標(biāo)?！睎|坡云：“世傳王子敬帖有‘黃柑三百顆’之語，此帖乃在劉季孫家，景文死，不知今在誰家矣。韋蘇州有詩：‘書后欲題三百顆，洞庭須待滿林霜?！w蘇州亦見此帖也。余亦嘗有詩與景文云：‘君家子敬十六字，氣壓鄴侯三萬簽?！瘎⒓緦O景文，平之子也，慷慨奇士，博學(xué)能詩，仆薦之，得隰州以歿，哀哉！嘗有詩寄仆云：‘四海共知霜鬢滿，重陽能插菊花無?！乐?，家無一錢，但有書三萬軸，畫數(shù)百幅耳?！?br>《石林詩話》云：“劉季孫能詩，善用事，《送孔宗翰知揚(yáng)州詩》云：‘詩書魯國真男子，歌吹揚(yáng)州作貴人?！硕喾Q其精當(dāng)。季孫初以右班殿直監(jiān)饒州酒。王荊公為江東提舉刑獄，巡歷至饒，案酒務(wù)，始至廳事，見屏間有題小詩曰：‘呢喃燕子語梁間，底事來驚夢(mèng)里閑，說與傍人應(yīng)不解，杖藜攜酒看支山?！?span id="znrxld9" class='zhushi_link'>(“支山”徐鈔本、明鈔本作“芝山”。)大稱賞之，問專知官誰所作，以季孫言，即召與之語，嘉嘆升車而去，不復(fù)問務(wù)事。既至傳舍，適郡學(xué)生持狀立庭下，請(qǐng)差官攝學(xué)事，公判監(jiān)酒殿直，一郡大驚，遂知名云?！鄙焦仍疲骸绊f蘇州詩云：‘憐君臥病思新橘，試摘猶酸色未黃，書后欲題三百顆，洞庭須待滿林霜。’余往時(shí)以為右軍帖中‘贈(zèng)婦黃甘三百’者，比見右軍一帖云：‘奉橘三百枚，霜未降，不可多得?！K州蓋取諸此?！?br>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顧子敦有顧屠之號(hào)，以其肥偉也。故東坡《送子敦奉使河朔詩》云：‘我友顧子敦，軀膽多雄偉，便便十圍腹，不但貯書史?！衷疲骸サ断蜇i羊，釃酒會(huì)鄰里。’至于云：‘平生批敕手。’亦皆用屠家語也。子敦讀之頗不樂。東坡遂和前篇，末句云：‘善保千金軀，前言戲之耳?！X穆父眉宇秀整，東坡云：‘穆四莫亂呼它名字?！菚r(shí)穆父已有九子，東坡遂以九子母丈夫呼之，有詩云：‘九子羨君門戶壯，八州憐我往來頻。’”苕溪漁隱曰：“東坡《送子敦詩》，有‘會(huì)當(dāng)勒燕然，廊廟登劍履’之句。山谷和云：‘西連魏三河，東盡齊四履。’或云：‘東坡見山谷此句，頗忌之，以其用事精當(dāng)，能押險(xiǎn)韻故也?！粬|坡復(fù)自和云：‘我以病杜門，《商頌》空振履?！w諸公餞子敦，以病不往，押韻用事，豈復(fù)不佳。山谷亦再和，有‘發(fā)政恐傷民，天步薄冰履’之句，押韻又似牽強(qiáng)也?！?br>東坡云：“紹圣間人得二詩于沿流館中，不知何人作也。今錄之，以益篋笥之藏：‘淮西功德冠吾唐，吏部文章日月光，千載斷碑人膾炙，不知世有段文昌?！畎桩?dāng)年流夜郎，中原無復(fù)漢文章，納官贖罪人何在，壯士悲歌淚萬行。’”苕溪漁隱曰：“或云，此二詩乃東坡竄海外時(shí)作，蓋自況也。不知其果然否？”
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東坡《跋米元章所收書畫》云：‘畫地為餅未必似，要令癡兒出饞水。’又云：‘錦囊玉軸來無趾。’山谷和之云：‘百家傳本略相似，如月行天見諸水。’又云：‘拙者竊鉤輒斬趾。’皆謂元章患凈病，及好取人書畫也?！?br>苕溪漁隱曰：“東坡《次韻米黻二王書跋尾詩》云：‘怪君何處得此本，上有桓玄寒具油。’劉公《嘉話》云：‘《晉書》有飯食名寒具者，后于《齊民要術(shù)》并《食經(jīng)》中檢得，是今所謂镮餅?；感L盛陳書畫，召客觀之，客有食寒具，不濯手而執(zhí)書，因有污處；玄不懌，自是命賓不設(shè)寒具?！肷嚼先嗽娫疲骸糍琢b我果下騮，欲尋南岡一散愁?！瘹W陽永叔絕句云：‘綠陰深處聞啼鳥，猶得追閑果下騮?！悷o己絕句云：‘借子翩翩果下駒，春原隨處小踟躕?！稘h書·霍光傳》：‘皇太后御小馬車?！瘡堦淘唬骸疂h廄有果下馬，高三尺，以駕輦?！亷煿旁唬骸●R于果樹下乘之，故號(hào)果下馬?！?br>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前輩戲語，有西湖風(fēng)月，不如東華軟紅香塵之語。故東坡《和錢穆父蔣穎叔從駕景靈宮詩》有云：‘半白不嗟垂領(lǐng)發(fā)，軟紅猶戀屬車塵’之句?！?br>東坡云：“乖崖公在蜀，有錄曹參軍，老病廢事，公責(zé)之曰：‘胡不歸?！魅眨瑓④娗笕?，且以詩留別，其略曰：‘秋光都似宦情薄，山色不如歸興濃。’公驚謝之，曰：‘吾過矣，同僚有詩人而吾不知?！蛄舳克]之。予幼時(shí)聞父老言，恨不聞其姓名。今都曹路君以小疾求致仕，予誦此語留之，不可，乃采前人意作詩送之，有‘積雪困桃李，春心誰為容？淮光釀山色，先作歸興濃。子意亮已成，我言寧復(fù)從。恨無乖崖老，一洗芥蒂胸’之句?！?br>《遯齋閑覽》云：“詩人類以棄官歸隱為高，而謂軒冕榮貴為外物，然鮮有能踐其言者。故靈徹答韋丹云：‘相逢盡道休官去，林下何曾見一人?！w譏之也。趙嘏云：‘早晚粗酬身事了，水邊歸去一閑人?！羯硎铝耍瑒t仕進(jìn)之心益熾，愈無歸期矣。王易簡云：‘青山得去且歸去，官職有來還自來?！秦M能須臾忘情于軒冕邪？張乖崖在蜀，有一幕職官，不為乖崖所禮，遂獻(xiàn)詩云：‘秋光都似宦情薄，山色不如歸興濃?！x而留之。彼蓋有激而云，豈誠心哉？《筆談》言有武人忽作詩云：‘人生本無累，何必買山錢。’遂棄官歸。此最勇決。予嘗于驛壁見人題兩句云：‘謀生待足何時(shí)足，未老得閑方是閑。’予深味其言，服其精當(dāng)，而愧未能行也。此與夫所謂‘一日看除目，三年損道心’者異矣。”
《石林詩話》云：“蘇子瞻嘗兩用孔稚圭鳴蛙事，如‘水底笙歌蛙兩部，山中奴隸橘千頭?！m以‘笙歌’易‘鼓吹’，不礙其意同。至‘已遣亂蛙成兩部，更邀明月作三人?！瘎t‘成兩部’不知謂何物，亦是歇后。蓋用事寧與出處語小異而意同，不可盡牽出處語而意不顯也。”
《冷齋夜話》云：“東坡自海南還，至贛上，以水涸，舟不可行，逗留月余。時(shí)過一僧舍浴，其長老魁梧，如世所畫慈恩，然叢林不以道學(xué)稱之，東坡作偈戲之曰：‘居士無塵堪洗滌，道人有句借宣揚(yáng)。舉頭但見蠅鉆紙，撫背時(shí)聞佛放光。偏界難藏真薄相，一絲不掛但逢場。卻須更說《圓通偈》，千眼熏籠是法王?！謬L與劉器之同參玉板和尚，器之每倦山行，聞見玉板，欣然從之。至簾泉，燒筍而食。器之覺筍味勝，問此何名，曰名玉板。此老僧善說法，要令人得禪悅之味。于是器之方悟其戲。東坡作偈曰：‘叢林真百丈，法嗣有橫枝。不怕石頭路，來參玉板師。聊憑柏樹子，與問籜龍兒。瓦礫猶能說，此君那不知?！?br>東坡云：“江南人好作盤游飯，脯鲊鲙炙，無不有，然皆埋之飯中，故里諺云：‘闕其厥切。得窖子?！_浮穎老取凡飲食雜烹之，名谷董羹，坐客皆稱善。詩人陸道士遂出一聯(lián)云：‘投醪谷董羹鍋內(nèi)，闕窖盤游飯碗中?！瘱|坡大喜，錄之以付江秀才收，為異時(shí)一笑?！?br>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蘇黃門以己卯生，故東坡有卯君之語。其以檀香觀音像遺黃門云：‘持是壽卯君?！洹冻鼍峙紩吩疲骸畠A杯不能飲，待得卯君來?！洹端屯蹯栐姟吩疲骸疁I濕粉箋書不得，憑君送與卯君看’”
山谷云：“東坡道人在黃州，作《卜算子》云：‘缺月掛疏桐，漏斷人初靜。誰見幽人獨(dú)往來，縹緲孤鴻影。驚起卻回頭，有恨無人省。揀盡寒枝不肯棲，寂寞沙洲冷?！Z意高妙，似非吃煙火食人語，非胸中有數(shù)萬卷書，筆下無一點(diǎn)塵俗氣，孰能至此？”苕溪漁隱曰：“‘揀盡寒枝不肯棲’之句，或云：‘鴻雁未嘗棲宿樹枝，惟在田野葦叢間，此亦語病也?！嗽~本詠夜景，至換頭但只說鴻，正如《賀新郎》詞‘乳燕飛華屋’，本詠夏景，至換頭但只說榴花。蓋其文章之妙，語意到處即為之，不可限以繩墨也?！?br>《西清詩話》云：“東坡在北扉，自以獨(dú)步當(dāng)世，與一時(shí)侍從更唱迭和，莫不稱首。曾子開賦《扈蹕詩》，押辛字韻，韻窘束而往返絡(luò)繹不已，坡厭之，復(fù)和云：‘讀罷君詩何所似，搗殘姜桂有余辛?！檰柨驮唬骸獯朔?？謂唱首有辣氣故耳?！?br>東坡云：“仆初入廬山，山谷奇秀，平生所未見，殆應(yīng)接不暇，遂發(fā)意不欲作詩，已而山中僧俗皆言蘇子瞻來矣，不覺作一絕云：‘芒鞋青竹杖，自掛百錢游，可怪深山里，人人識(shí)故侯?！茸赃忧把灾?，復(fù)作兩絕云：‘青山若無素，偃蹇不相親，要識(shí)廬山面，他年是故人?！衷疲骸晕魬亚遒p，神游杳靄間，而今不是夢(mèng)，真?zhèn)€在廬山?！侨?，有以陳令舉《廬山記》見寄者，且行且讀，見其中有云：‘徐凝、李白之詩?！挥X失笑。旋入開元寺，主持求詩，因?yàn)樽饕唤^云：‘帝遣銀河一派垂，古來惟有謫仙詞，飛流濺沫知多少，不與徐凝洗惡詩?！鶃砩侥媳笔嗳?，以為勝絕不可勝談，擇其尤者，莫如漱玉亭、三峽橋，故作二詩。最后與總老同游西林，又作一絕云：‘橫看成嶺側(cè)成峰，遠(yuǎn)近高低各不同，不識(shí)廬山真面目，只緣身在此山中。’仆廬山之詩，盡于此矣。”
《冷齋夜話》云：“東坡游廬山東林，作二偈云：‘溪聲便是廣長舌，山色豈非清凈身。夜來八萬四千偈，他日如何舉似人?！畽M看成嶺側(cè)成峰，遠(yuǎn)近高低各不同，不識(shí)廬山真面目，只緣身在此山中?！焦仍疲骸死先擞诎闳魴M說豎說，了無刺語，(“刺”徐鈔本、明鈔本作“?！薄?非其筆端有舌，(“舌”原作“口”，今據(jù)徐鈔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亦安能吐此不傳之妙?！?br>《仇池筆記》云：“余一日醉臥，有魚頭鬼身者，自海中來云：‘廣利王請(qǐng)端明?！璞缓致牟蔹S冠而去，亦不知身步入水中，但聞風(fēng)雷聲，有頃，豁然明白，真所謂水精宮殿也。其下驪日夜光，文犀尺璧，南金火齊，不可仰視；珊瑚琥珀，不知幾多也。廣利佩劍冠服而出，從二青衣。余曰：‘海上逐客，重?zé)┭?。’有頃，東華真人、南溟夫人造焉，出鮫綃丈余，命余題詩，余賦曰：‘天地雖虛廓，惟海為最大。圣王皆祀事，位尊河伯拜。祝融為異號(hào)，恍惚聚百怪。二氣變流光，萬里風(fēng)云快。靈旗搖虹纛，赤虬噴滂湃。家近玉皇樓，彤光照世界。若得明月珠，可償逐客債?！瘜懢惯M(jìn)廣利，諸仙迎看，咸稱妙。獨(dú)廣利旁一冠簪者，謂之鱉相公，進(jìn)言：‘蘇軾不避忌諱，祝融字犯王諱?！醮笈Ｓ嗤硕鴩@曰：‘到處被相公廝壞。’”苕溪漁隱曰：“此事恍惚怪誕，殆類傳奇異聞所載。又其詩亦淺近，不似東坡平日語，疑好事者為之，以附托其名耳?！?/div>

卷第三十九.東坡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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