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泛龍舟煬帝揮毫 清夜游蕭后弄寵
作者:齊東野人詩曰:
君莫恃繁華,繁華沒終始。鹿臺(tái)一旦休,三歸千載恥。
秦破為長城,陳亡因結(jié)綺。
石家金谷園,豈不極華靡?歌舞未曾終,身夷綠珠死。
漢主好神仙,金莖云外起。
丹藥幾時(shí)成?長陵高壘壘。
前鑒已如斯,后人可知矣。何事愚君臣,荒淫不知止。今古吊興亡,嘆息何能已!
話說煬帝因御道開得齊整,轉(zhuǎn)覺鑾輿儀仗不甚鮮明,又與虞世基商議道:“朕想天子至尊,出輿入輦,這些鹵簿儀仗,必要極其華美,方可為萬國觀瞻。朕這些舊儀仗,都是先帝所造,日久敗壞,行在御道上殊不壯觀。卿可另制一副精工華美的,以為宸游之助?!庇菔阑嗟溃骸斑@有何難!陛下只消降一道旨意,令天下郡縣地方,不拘水陸禽獸,凡是毛羽可為氅旄之用者,都要獻(xiàn)來,臣即命匠制造,以供上用?!睙鄞笙病kS傳旨令天下進(jìn)貢毛羽,有一郡一縣不獻(xiàn)者斬。旨意一出,誰敢不遵?忙得那些郡縣官員,這里取翠鳥之羽,那里拔錦雞之毛,羅網(wǎng)滿山,矢繒遍野,各處俱搜求奇禽異獸不提。
卻說江南烏程地方,有一座升山;升山之中,有一株松樹,亭亭直上,有百丈高,四圍再無一個(gè)附枝,清蔭散落,團(tuán)團(tuán)如蓋。絕頂當(dāng)中正正的結(jié)了一個(gè)鶴巢;巢中有一對(duì)仙鶴,在上面飲風(fēng)吸露,生雛哺子,也不知經(jīng)歷了多少春秋?自以為深山高樹,飛去飛來,再無禍惡,不期被一伙尋羽毛的看見,便算計(jì)道:“稀奇毛羽,哪里去尋?這對(duì)鶴羽,撥將下來,到也精精致致,盡搪塞得過?!庇袔讉€(gè)道:“鶴羽雖好,只是這樣高樹,又無枝干攀援,如何上去拿它?”眾人商量了半晌,內(nèi)中忽有一個(gè)有見識(shí)的說道:“我們何必上去!只消將樹斫倒,便可拿它下來?!北娙硕家积R笑起來說道:“斫倒了樹,它卻不會(huì)飛去?”那人有見識(shí)的,等眾人笑完,慢慢說道:“兄等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你看這樹上,既有鶴巢,定有小鶴在內(nèi),我們拿了小鶴,那大鶴心疼小鶴,自然不肯遠(yuǎn)去;再慢慢將小鶴引誘,何愁拿它不著?”眾人道:“老兄之言有理?!北阋积R提斧掄斤,來伐松樹。誰知仙鶴乃飛禽中通靈之鳥,見眾人在樹下商量伐樹,便曉得為它身上這幾片羽毛。真?zhèn)€怕伐了樹,損傷巢中小鶴,便繞樹悲鳴了幾聲,沒奈何,忍著痛,自將身上的幾根氅毛,都拔了下來,亂紛紛的墜到地下。眾人看見,大家都驚訝起來說道:“有這等奇事!它如何便知要拔翎毛?這都是君王有福,神明來助!”也不伐樹,都?xì)g歡喜喜,來見縣官。正是:也非君德也非神,自是仙禽善保身。
多少聰明遭禍害,始知靈鳥勝于人。
眾人拿了鶴羽,一齊來見縣官說道:“君王有道,仙禽自獻(xiàn)羽毛?!彼鞂⑾生Q的事說了一遍??h官聽了,心下明知是鶴怕傷子之故。只要貪圖富貴,便依著眾人,驚傳作一樁奇事,以為祥瑞。一面賞了眾人,便一面寫表申奏朝廷說道:“民間有謠,言天子造羽儀,禽鳥自獻(xiàn)羽?!睙塾[表大喜道:“朕非有圣德格天,禽鳥如何獻(xiàn)瑞!”便將縣官大升三級(jí)。滿朝文武得知消息,俱上賀表稱慶。又什虞世基的儀仗輿輦,俱已造完。煬帝甚喜,遂下詔各官俱于西苑賜宴。這一日,煬帝穿一件織萬壽的袞龍袍,戴一頂嵌八寶的金紗帽,高坐了七香寶輦,一隊(duì)隊(duì)排開。這些簇新的鹵簿儀仗,文武官員,都穿了朝服,騎馬簇?fù)碜笥叶?。真?zhèn)€是花迎劍佩,柳拂旌旗,萬國衣冠,千官護(hù)衛(wèi)。但見:御煙繚繞金輿度,仙樂繽紛玉輦過。
莫向人前夸富貴,四方膏血已無多。煬帝駕到了西苑,便傳旨將御宴排在船上。煬帝自坐了一只大龍舟,其余鳳舸,三五十只,令百官俱照衙門分開坐了。船行時(shí),龍舟在前,眾鳳舸隨在后面,一只一只的魚貫而進(jìn)。若是住了飲酒,龍舟卻在中間,鳳舸都團(tuán)團(tuán)的繞在四面。煬帝引眾官先游了北海,次登三神山,以覽東京的形勝,然后才到五湖中,細(xì)細(xì)賞玩飲酒。須臾間,觥籌錯(cuò)落,音樂繽紛,君臣們盡情痛飲。煬帝吃到興豪之際,對(duì)群臣說道:“今海內(nèi)升平,禽鳥獻(xiàn)瑞,朕與卿等君臣共樂,也是千秋的勝事。湖上這等風(fēng)光,卿等文臣有才者,何不賦詩以紀(jì)之?”眾官俱各領(lǐng)旨。不多時(shí),早有翰林院大學(xué)士虞世基,出位奏道:“微臣不才,俚言奉獻(xiàn)?!痹娫唬?br>五湖風(fēng)景異,天子圣恩偏。
敕賜陪宸宴,傳宣泛御船。
鳥吹新篇#,花吐錦云煙。愿作南山獻(xiàn),君王壽萬年。煬帝覽詩大喜道:“清新艷美,學(xué)士之才也!”命賜酒三杯,自飲一大巨觴。酒未畢,又有司隸大夫薛道衡,出位奏道:“微臣不才,亦有短章奉獻(xiàn)?!痹娫唬?br>圣主宸游日,花香鳥語甜。
回舟趨劍履,進(jìn)食列梅鹽。
水碧千秋鑒,山高萬古瞻。
君恩如湛露,歡飲正厭厭。煬帝覽詩,亦大喜,也賜酒三杯,自飲一巨觴。酒才畢。又有光祿大夫牛弘,出位奏道:“臣雖不才,亦有微言奉獻(xiàn)?!痹娫唬?br>四海承平久,君王樂事多。
仙禽來獻(xiàn)瑞,北海靜無波。
觥履交珠玉,笙歌雜綺羅。
小臣持獻(xiàn)壽,花柳正婆娑。
煬帝覽詩,亦大喜,也賜酒三杯,自飲一巨觴。飲完說道:“卿等俱有佳作,朕為天子,豈可無詩!朕也縱吟數(shù)首,卿等勿笑。”眾文武皆齊呼萬歲道:“愿觀天翰。”煬帝大喜,隨命近侍,展開紙筆,揮豪染翰,御制《望江南》八闋,單詠湖上八景云:第一首詠湖上月:
湖上月,遍照列仙家。水浸寒光鋪枕簟,浪搖晴影走金蛇。偏稱泛靈槎。光景好,輕彩望中斜。清露冷侵銀兔影,西風(fēng)吹落桂枝花。開宴思無涯。
第二首詠湖上柳:
湖上柳,煙里不勝摧。宿露洗開明媚眼,東風(fēng)播弄好腰肢。煙雨更相宜。環(huán)曲岸,陰覆畫橋低。線拂行人春晚后,絮飛晴雪暖風(fēng)時(shí)。幽意更依依。第三首詠湖上雪:
湖上雪,風(fēng)急墮還多。輕片有時(shí)敲竹戶,素華無韻入澄波。望外玉相磨。湖水遠(yuǎn),天地色相和。仰面莫思梁苑賦,朝來且聽玉人歌。不醉擬如何。
第四首詠湖上草:
湖上草,碧翠浪通津。修帶不為歌舞緩,濃鋪堪作醉人茵。無意襯香衾。晴霽后,顏色一般新。游子不歸生滿地,佳人遠(yuǎn)意寄青春。留詠?zhàn)潆y伸。第五首詠湖上花:
湖上花,天水浸靈芽。淺蕊水邊勻玉粉,濃苞天外剪明霞。只在列仙家。開爛漫,插鬢若相遮。水殿春寒幽冷艷,玉軒晴照暖添華。清賞思何賒。
第六首詠湖上女:
湖上女,精選正輕盈。猶恨乍離金殿侶,相將盡是采蓮人。清唱謾頻頻。軒內(nèi)好,嬉戲下龍津。玉管朱弦聞盡夜,踏青斗草事青春。玉輦從群真。
第七首詠湖上酒:湖上酒,終日助清歡。檀板輕聲銀甲緩,醅浮香米玉蛆寒。醉眼暗相看。春殿晚,仙艷奉杯盤。湖上風(fēng)光真可愛,醉鄉(xiāng)天地就中寬。帝主正清安。
第八首詠湖上水:
湖上水,流繞禁園中。斜日暖搖清翠動(dòng),落花香暖眾紋紅。蘋末起清風(fēng)。閑縱目,魚躍小蓮東。泛泛輕搖蘭棹穩(wěn),沉沉寒影上仙宮。遠(yuǎn)意更重重。煬帝賦完,群臣朗誦一遍,盡稱誦道:“宸澡淋漓,如金如玉,真帝王之雄才也!”各獻(xiàn)酒一觴稱賀。煬帝大喜,連飲了數(shù)觴,帶著酒興笑說道:“卿等莫道朕賴先帝緒余,得為天子;便叫朕與士大夫賦詩作文,同爭高選,只怕這天子之位,也該是朕坐了?!闭f罷又哈哈大笑。群臣道:“圣才天縱,豈臣下所敢望也!”又各獻(xiàn)酒一觴,煬帝亦命各賜一觴。君臣們盡情痛飲了半日,俱各大醉。遂命罷宴。群臣謝了恩。眾內(nèi)相即將御船一只只俱撐攏岸邊。群臣上了岸,俱穿花拂柳而去不題。
卻說煬帝余興未盡,又叫喚了一只小龍舟,折入龍鱗渠,到十六院來閑玩。眾夫人聽得煬帝駕臨,各院中俱時(shí)奏樂,迎接鑾輿。煬帝的龍舟沿渠而行,先到了迎暉院。早有王夫人帶領(lǐng)著二十名美人與許多宮人,笙簫歌舞的將煬帝迎入院中。煬帝說道:“今日賜宴群臣,不覺大醉?!蓖醴蛉俗嗟溃骸奥劚菹略邶堉壑?,揮毫染翰,頃刻而成八詠。群臣愧伏,真天才也!賤妾等以一觴,稱賀陛下,還有興否?”煬帝笑道:“既有才賦詩,安得無興飲酒!”王夫人大喜,隨叫看宴。原來院中酒肴,俱是伺候停當(dāng)?shù)模牭靡宦曪嬀?,奇品異味頃刻而集。煬帝同王夫人坐了。其余二十名美人,都侍立在左右,輪換歌舞,次第獻(xiàn)觴。忽然一個(gè)美人獻(xiàn)上酒來,生得綽約如嬌花,清癯若清柳,眉目之間,別有風(fēng)情。煬帝看了,便問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美人答道:“賤婢姓朱,小名叫做貴兒?!睙鄣溃骸翱茨泐伾r妍,聲音嬌滑,一定善歌,可單唱一曲朕聽。”朱貴兒也不推辭,便手執(zhí)紅牙,輕輕唱道:
人生得意小神仙,不是花前,定是樽前。休夸齒皓與眉鮮,不得君憐也枉然。君若憐時(shí)莫要偏,花也堪憐,葉也堪憐!情禽不獨(dú)是雙鴛,鶯也翩躚,燕也翩躚。煬帝聽罷大喜道:“你不獨(dú)聲間嘹亮,歌喉婉轉(zhuǎn);只這曲意兒,便字字動(dòng)人。真美人也!”就將自己的酒杯,遞與左右,叫篩一杯賞她。貴兒接酒謝恩而飲。煬帝又道:“朕今日御制《望江南》八首,你可譜出新聲,教大家習(xí)熟,時(shí)常供應(yīng),免得那些陳腔腐調(diào),逐日聒耳?!辟F兒領(lǐng)旨。煬帝與王夫人又飲了幾杯,依舊上小龍舟,沿渠到別院去。耍到了綺陰院,又有謝夫人帶領(lǐng)眾美人接住。到了院中,眾美人獻(xiàn)上酒來。煬帝也不推辭,接杯又飲。飲了數(shù)杯,偶回頭看花,忽見南軒中,香煙清美,一張瑤琴,橫在案上。煬帝便以手指著問道:“妃子一定善此。”謝夫人道:“賤妾性頗好,但愧不精耳?!睙鄣溃骸翱蓮椧磺瑸殡藿怩??!彼炱鹕頂y了謝夫人,竟到軒子中坐下。謝夫人不敢推諉,在博山煙中,又添了兩塊沉香,便拂金徽,整玉軫,的彈一套關(guān)睢。真?zhèn)€是高山流水,圣人的雅樂,與那些絲竹管弦自是不同。怎見得?但見:十指龍飛去,七弦風(fēng)雨驚。細(xì)疑飄梵籟,疏認(rèn)度鐘聲。
石澗淙淙冷,秋空颯颯清。
始知君子樂,別有鳳凰鳴。
謝夫人一彈再鼓,余音婉轉(zhuǎn),悠揚(yáng)不絕如縷。喜得個(gè)煬帝笑容可掬,說道:“蔡琰胡笳,昭君琵琶,不過是胡俗之音,怎比得妃子瑤琴一曲,芳韻千古?!敝x夫人道:“陛下過譽(yù),焉敢當(dāng)此!”又邀煬帝去飲酒。煬帝吃了幾杯,又乘了一駕小香車兒,到各院去游。在積珍院與樊夫人下了一會(huì)棋,又到清修院與秦夫人說了半晌話。這院燒香,那院煮茗,只游賞到月上東山,方才傳旨還宮。到了宮中,蕭后接住說道:“今日陛下賜宴群臣,為樂何如?”煬帝道:“今日飲酒甚暢?!本蛯⑷撼极I(xiàn)詩,與自家做詞八首一一說了。蕭后道:“目今秋月正清,賤妾要陪圣駕到西苑一游,不知陛下允否?!睙鄣溃骸坝抟?,不可草草。明日趁此月白風(fēng)清,須作一清夜勝游,方得快暢。”蕭后道:“既作夜游,宮中這些妃妾皆未到西苑,就帶她們?nèi)タ纯匆埠谩!睙鄣溃骸斑@個(gè)使得,明日叫御林軍,多撥些馬匹,與她們騎在馬上奏樂。朕與御妻從御道上,一路看月而去,有何不可?”蕭后大喜道:“如此最妙。”煬帝道:“馬上奏樂雖好,只是這些舊曲,殊不堪聽,須得幾章新詩,譜入笙簫,方不負(fù)此良夜?!笔捄蟮溃骸氨菹绿觳艦t灑,何不御制一章?待妾叫他們連夜打出,以見一時(shí)之勝。”煬帝道:“御妻之言有理,待朕自制?!笔捄蟠笙?。隨命看宴,來與萬歲爺潤筆。就移席在露臺(tái)前看月。煬帝一邊飲酒,一邊揮毫染翰。雖非七步高才,卻也不慚倚馬。須臾之間,早已信筆制成《清夜曲》一章:
洛陽城里清秋美,見碧云散盡,涼天如水。須臾山川生色,河漢無聲,千樹里一輪金鏡飛起。照瓊樓玉宇,銀殿瑤臺(tái),清虛澄澈真無比。夜良情不已。敕千乘萬騎,縱游西苑,天街御道平如砥。馬上樂、竹媚絲嬌,輿中宴、金甘玉旨。試憑三吊五,能幾人,不虧圣德窮華靡。須記取:隋家瀟灑王妃,風(fēng)流天子。
煬帝作完,遞與蕭后看。蕭后讀了一遍,大喜道:“陛下宸思清俊,御翰淋漓,古今帝王,真不能及也!”煬帝道:“偶然試筆,何勞御妻過獎(jiǎng)!”蕭后隨叫宮中能歌的譜入清謳,善樂的打入絲竹,連夜叫眾人習(xí)熟,明夜要游西苑。煬帝又叫近侍謄了一紙,傳與迎暉院朱貴兒,叫她教合院美人唱出,明夜馬上來迎。吩咐畢,煬帝與蕭后,又在星月之下,歡飲半晌,方才安寢。次日二人起來,吃了早膳,便喚眾宮人來演歌樂。眾宮人歌聲婉轉(zhuǎn),樂音清亮,早已習(xí)熟。煬帝大喜。便傳旨叫御林軍備馬三千匹,一半宮門伺候,一半西苑伺候。這一日,煬帝因要作長夜之歡,也不到西苑去游。午膳時(shí),二人在桂殿中吃得醉醺醺,依然入宮去睡了。不多時(shí),金烏西墜,玉宇無塵,碧天上早現(xiàn)出一輪明月。左右見月起,慌忙收拾夜宴,請(qǐng)煬帝與蕭后起來去吃。煬帝與蕭后,被喚醒來,重新梳洗一番,換了幾件新制的清倩龍衣,并著香肩,攜了素手,走出宮來??匆娫律玢y,銀河淡蕩,二人滿心歡喜。在殿上略吃了些夜膳,便傳旨去游西苑。近侍們?cè)缫褌湎铝艘怀穗p位并坐玩月的香輿,上面是兩個(gè)座兒,四圍簾幕,盡高高舉起;輿上兩旁,可容美女?dāng)?shù)人,送進(jìn)飲食。煬帝與蕭后,同上了香輿,又叫眾宮人上馬,分作兩行,一半在前,一半在后,慢慢的樂而行,真?zhèn)€天子有百神呵護(hù)。這月色十分皎潔,照耀的御道上,就如白晝一般。眾宮人都是濃妝艷服,騎在馬上,或抱鸞笙,或鳴鳳管,一簇綺羅,千行絲竹,從大內(nèi)直排至西苑,只疑是仙子臨凡,真不羨人間富貴。但見:
笙簫一派宮中出,絲竹千行馬上迎。
圣主清宵何處去?為看秋月到西城。
煬帝在輿上,看見這等繁華,十分快暢,對(duì)蕭后說道:“朕聞昔時(shí)周穆王,乘八駿馬,西至瑤池,王母留宴,一時(shí)仙樂仙女之勝,千古詫為奇談。以朕看來,亦不過是如此光景?!笔捄蟮溃骸艾幊亻佋?,皆屬玄虛。今夕之游,乃是真瑤池耳!”煬帝笑道:“若今日瑤池,朕為穆天子,御妻便是西王母了?!笔捄笠嘈Φ溃骸版羰俏魍跄?,陛下又要思量董雙成與許飛瓊也?!倍讼嘁暣笮?。左右進(jìn)上酒來,二人一邊飲酒,一邊談笑。須臾香輿到了駐蹕亭,只見十六院夫人,帶領(lǐng)著合苑宮人,都在馬上奏新制的《清夜游》曲,來迎圣駕。煬帝將十六院夫人,都宣到面前,不許下馬,就在馬上,各賜酒一杯,分作兩行,緊緊貼著香輿而行。其余宮女,俱照舊奏樂而行。不多時(shí),到了西苑。五湖中的龍舟鳳舸一字兒排在岸邊。煬帝與蕭后,下了香輿,同上龍舟。十六院夫人,也坐了十六只龍舟。其余的數(shù)千宮女,都上鳳舸。各船奏樂。煬帝叫先游五湖,眾內(nèi)相領(lǐng)旨。數(shù)百號(hào)龍舟鳳舸,一齊往五湖中撐開,將滿湖的月光波影蕩得粉碎。船上的宮人音樂遞奏,這一船細(xì)樂才完,那一船清謳又起。一個(gè)個(gè)就像凌波仙子,一個(gè)個(gè)就如神女夜救游。五湖中月下風(fēng)光,更覺清幽澄澈。正是:波光羅綺凌千頃,月影笙歌攪萬層。
半夜龍舟來又去,只疑打破玉壺冰。
煬帝歡游一會(huì),又叫放入北海。北海中清風(fēng)細(xì)波,水天一色。煬帝叫將船頭向月掉住。十六只龍舟,圍作一層;百十只鳳舸,又圍作一層。十六院夫人,一院院俱照次第都到大船上來獻(xiàn)酒為壽。眾美人或是歌一回,或是舞一回,都逞妖嬈、斗顏色,百般的在筵前賣弄。煬帝與蕭后歡賞不已。歌舞罷,就留十六院夫人在大船上同飲。煬帝道:“朕得御妻這般窈窕賢淑,又有眾妃子婉孌溫柔,朕今生料不寂寞矣?!笔捄蟮溃骸百v妾無狀,全賴眾夫人以慰圣懷。”眾夫人道:“陛下與娘娘,乃天姝帝子,德貌天成。妾等葑菲下體,蒙圣恩寵到小星,已屬厚幸,焉敢上比!”煬帝大喜。大家共飲了幾杯,又叫移舟近岸上山。須臾船攏上岸。半夜里乘著月色,煬帝親攜了蕭后,帶領(lǐng)眾夫人美女,慢慢的步上三神山來。到了一亭,便坐飲幾杯;到了一榭,又歡呼半晌;到了蓬萊山頂上,真?zhèn)€天風(fēng)清峭,仙露繽紛。一輪明月,去人只好數(shù)尺。煬帝與蕭后,在空中往來,俱覺體氣欲仙。蕭后因說道:“五湖北海,風(fēng)景雖美,猶是人間滋味;此中清虛縹緲,別是一天矣?!睙鄞笙玻纸斜娙嗣廊俗嘁换丶?xì)樂。音韻飄飄,如在天上。大家又歡飲了一會(huì),方才下山。下得山來,再欲泛龍鱗渠,游十六院,不覺月已沉西,銀河慘淡,天光欲曙矣。正是:
歌舞留人月易低,君王猶欲唱前溪。
不知此際賢妃妾,已認(rèn)蠅聲當(dāng)曙雞。
煬帝與蕭后不知飲到何時(shí)方散,且聽下回分解。
君莫恃繁華,繁華沒終始。鹿臺(tái)一旦休,三歸千載恥。
秦破為長城,陳亡因結(jié)綺。
石家金谷園,豈不極華靡?歌舞未曾終,身夷綠珠死。
漢主好神仙,金莖云外起。
丹藥幾時(shí)成?長陵高壘壘。
前鑒已如斯,后人可知矣。何事愚君臣,荒淫不知止。今古吊興亡,嘆息何能已!
話說煬帝因御道開得齊整,轉(zhuǎn)覺鑾輿儀仗不甚鮮明,又與虞世基商議道:“朕想天子至尊,出輿入輦,這些鹵簿儀仗,必要極其華美,方可為萬國觀瞻。朕這些舊儀仗,都是先帝所造,日久敗壞,行在御道上殊不壯觀。卿可另制一副精工華美的,以為宸游之助?!庇菔阑嗟溃骸斑@有何難!陛下只消降一道旨意,令天下郡縣地方,不拘水陸禽獸,凡是毛羽可為氅旄之用者,都要獻(xiàn)來,臣即命匠制造,以供上用?!睙鄞笙病kS傳旨令天下進(jìn)貢毛羽,有一郡一縣不獻(xiàn)者斬。旨意一出,誰敢不遵?忙得那些郡縣官員,這里取翠鳥之羽,那里拔錦雞之毛,羅網(wǎng)滿山,矢繒遍野,各處俱搜求奇禽異獸不提。
卻說江南烏程地方,有一座升山;升山之中,有一株松樹,亭亭直上,有百丈高,四圍再無一個(gè)附枝,清蔭散落,團(tuán)團(tuán)如蓋。絕頂當(dāng)中正正的結(jié)了一個(gè)鶴巢;巢中有一對(duì)仙鶴,在上面飲風(fēng)吸露,生雛哺子,也不知經(jīng)歷了多少春秋?自以為深山高樹,飛去飛來,再無禍惡,不期被一伙尋羽毛的看見,便算計(jì)道:“稀奇毛羽,哪里去尋?這對(duì)鶴羽,撥將下來,到也精精致致,盡搪塞得過?!庇袔讉€(gè)道:“鶴羽雖好,只是這樣高樹,又無枝干攀援,如何上去拿它?”眾人商量了半晌,內(nèi)中忽有一個(gè)有見識(shí)的說道:“我們何必上去!只消將樹斫倒,便可拿它下來?!北娙硕家积R笑起來說道:“斫倒了樹,它卻不會(huì)飛去?”那人有見識(shí)的,等眾人笑完,慢慢說道:“兄等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你看這樹上,既有鶴巢,定有小鶴在內(nèi),我們拿了小鶴,那大鶴心疼小鶴,自然不肯遠(yuǎn)去;再慢慢將小鶴引誘,何愁拿它不著?”眾人道:“老兄之言有理?!北阋积R提斧掄斤,來伐松樹。誰知仙鶴乃飛禽中通靈之鳥,見眾人在樹下商量伐樹,便曉得為它身上這幾片羽毛。真?zhèn)€怕伐了樹,損傷巢中小鶴,便繞樹悲鳴了幾聲,沒奈何,忍著痛,自將身上的幾根氅毛,都拔了下來,亂紛紛的墜到地下。眾人看見,大家都驚訝起來說道:“有這等奇事!它如何便知要拔翎毛?這都是君王有福,神明來助!”也不伐樹,都?xì)g歡喜喜,來見縣官。正是:也非君德也非神,自是仙禽善保身。
多少聰明遭禍害,始知靈鳥勝于人。
眾人拿了鶴羽,一齊來見縣官說道:“君王有道,仙禽自獻(xiàn)羽毛?!彼鞂⑾生Q的事說了一遍??h官聽了,心下明知是鶴怕傷子之故。只要貪圖富貴,便依著眾人,驚傳作一樁奇事,以為祥瑞。一面賞了眾人,便一面寫表申奏朝廷說道:“民間有謠,言天子造羽儀,禽鳥自獻(xiàn)羽?!睙塾[表大喜道:“朕非有圣德格天,禽鳥如何獻(xiàn)瑞!”便將縣官大升三級(jí)。滿朝文武得知消息,俱上賀表稱慶。又什虞世基的儀仗輿輦,俱已造完。煬帝甚喜,遂下詔各官俱于西苑賜宴。這一日,煬帝穿一件織萬壽的袞龍袍,戴一頂嵌八寶的金紗帽,高坐了七香寶輦,一隊(duì)隊(duì)排開。這些簇新的鹵簿儀仗,文武官員,都穿了朝服,騎馬簇?fù)碜笥叶?。真?zhèn)€是花迎劍佩,柳拂旌旗,萬國衣冠,千官護(hù)衛(wèi)。但見:御煙繚繞金輿度,仙樂繽紛玉輦過。
莫向人前夸富貴,四方膏血已無多。煬帝駕到了西苑,便傳旨將御宴排在船上。煬帝自坐了一只大龍舟,其余鳳舸,三五十只,令百官俱照衙門分開坐了。船行時(shí),龍舟在前,眾鳳舸隨在后面,一只一只的魚貫而進(jìn)。若是住了飲酒,龍舟卻在中間,鳳舸都團(tuán)團(tuán)的繞在四面。煬帝引眾官先游了北海,次登三神山,以覽東京的形勝,然后才到五湖中,細(xì)細(xì)賞玩飲酒。須臾間,觥籌錯(cuò)落,音樂繽紛,君臣們盡情痛飲。煬帝吃到興豪之際,對(duì)群臣說道:“今海內(nèi)升平,禽鳥獻(xiàn)瑞,朕與卿等君臣共樂,也是千秋的勝事。湖上這等風(fēng)光,卿等文臣有才者,何不賦詩以紀(jì)之?”眾官俱各領(lǐng)旨。不多時(shí),早有翰林院大學(xué)士虞世基,出位奏道:“微臣不才,俚言奉獻(xiàn)?!痹娫唬?br>五湖風(fēng)景異,天子圣恩偏。
敕賜陪宸宴,傳宣泛御船。
鳥吹新篇#,花吐錦云煙。愿作南山獻(xiàn),君王壽萬年。煬帝覽詩大喜道:“清新艷美,學(xué)士之才也!”命賜酒三杯,自飲一大巨觴。酒未畢,又有司隸大夫薛道衡,出位奏道:“微臣不才,亦有短章奉獻(xiàn)?!痹娫唬?br>圣主宸游日,花香鳥語甜。
回舟趨劍履,進(jìn)食列梅鹽。
水碧千秋鑒,山高萬古瞻。
君恩如湛露,歡飲正厭厭。煬帝覽詩,亦大喜,也賜酒三杯,自飲一巨觴。酒才畢。又有光祿大夫牛弘,出位奏道:“臣雖不才,亦有微言奉獻(xiàn)?!痹娫唬?br>四海承平久,君王樂事多。
仙禽來獻(xiàn)瑞,北海靜無波。
觥履交珠玉,笙歌雜綺羅。
小臣持獻(xiàn)壽,花柳正婆娑。
煬帝覽詩,亦大喜,也賜酒三杯,自飲一巨觴。飲完說道:“卿等俱有佳作,朕為天子,豈可無詩!朕也縱吟數(shù)首,卿等勿笑。”眾文武皆齊呼萬歲道:“愿觀天翰。”煬帝大喜,隨命近侍,展開紙筆,揮豪染翰,御制《望江南》八闋,單詠湖上八景云:第一首詠湖上月:
湖上月,遍照列仙家。水浸寒光鋪枕簟,浪搖晴影走金蛇。偏稱泛靈槎。光景好,輕彩望中斜。清露冷侵銀兔影,西風(fēng)吹落桂枝花。開宴思無涯。
第二首詠湖上柳:
湖上柳,煙里不勝摧。宿露洗開明媚眼,東風(fēng)播弄好腰肢。煙雨更相宜。環(huán)曲岸,陰覆畫橋低。線拂行人春晚后,絮飛晴雪暖風(fēng)時(shí)。幽意更依依。第三首詠湖上雪:
湖上雪,風(fēng)急墮還多。輕片有時(shí)敲竹戶,素華無韻入澄波。望外玉相磨。湖水遠(yuǎn),天地色相和。仰面莫思梁苑賦,朝來且聽玉人歌。不醉擬如何。
第四首詠湖上草:
湖上草,碧翠浪通津。修帶不為歌舞緩,濃鋪堪作醉人茵。無意襯香衾。晴霽后,顏色一般新。游子不歸生滿地,佳人遠(yuǎn)意寄青春。留詠?zhàn)潆y伸。第五首詠湖上花:
湖上花,天水浸靈芽。淺蕊水邊勻玉粉,濃苞天外剪明霞。只在列仙家。開爛漫,插鬢若相遮。水殿春寒幽冷艷,玉軒晴照暖添華。清賞思何賒。
第六首詠湖上女:
湖上女,精選正輕盈。猶恨乍離金殿侶,相將盡是采蓮人。清唱謾頻頻。軒內(nèi)好,嬉戲下龍津。玉管朱弦聞盡夜,踏青斗草事青春。玉輦從群真。
第七首詠湖上酒:湖上酒,終日助清歡。檀板輕聲銀甲緩,醅浮香米玉蛆寒。醉眼暗相看。春殿晚,仙艷奉杯盤。湖上風(fēng)光真可愛,醉鄉(xiāng)天地就中寬。帝主正清安。
第八首詠湖上水:
湖上水,流繞禁園中。斜日暖搖清翠動(dòng),落花香暖眾紋紅。蘋末起清風(fēng)。閑縱目,魚躍小蓮東。泛泛輕搖蘭棹穩(wěn),沉沉寒影上仙宮。遠(yuǎn)意更重重。煬帝賦完,群臣朗誦一遍,盡稱誦道:“宸澡淋漓,如金如玉,真帝王之雄才也!”各獻(xiàn)酒一觴稱賀。煬帝大喜,連飲了數(shù)觴,帶著酒興笑說道:“卿等莫道朕賴先帝緒余,得為天子;便叫朕與士大夫賦詩作文,同爭高選,只怕這天子之位,也該是朕坐了?!闭f罷又哈哈大笑。群臣道:“圣才天縱,豈臣下所敢望也!”又各獻(xiàn)酒一觴,煬帝亦命各賜一觴。君臣們盡情痛飲了半日,俱各大醉。遂命罷宴。群臣謝了恩。眾內(nèi)相即將御船一只只俱撐攏岸邊。群臣上了岸,俱穿花拂柳而去不題。
卻說煬帝余興未盡,又叫喚了一只小龍舟,折入龍鱗渠,到十六院來閑玩。眾夫人聽得煬帝駕臨,各院中俱時(shí)奏樂,迎接鑾輿。煬帝的龍舟沿渠而行,先到了迎暉院。早有王夫人帶領(lǐng)著二十名美人與許多宮人,笙簫歌舞的將煬帝迎入院中。煬帝說道:“今日賜宴群臣,不覺大醉?!蓖醴蛉俗嗟溃骸奥劚菹略邶堉壑?,揮毫染翰,頃刻而成八詠。群臣愧伏,真天才也!賤妾等以一觴,稱賀陛下,還有興否?”煬帝笑道:“既有才賦詩,安得無興飲酒!”王夫人大喜,隨叫看宴。原來院中酒肴,俱是伺候停當(dāng)?shù)模牭靡宦曪嬀?,奇品異味頃刻而集。煬帝同王夫人坐了。其余二十名美人,都侍立在左右,輪換歌舞,次第獻(xiàn)觴。忽然一個(gè)美人獻(xiàn)上酒來,生得綽約如嬌花,清癯若清柳,眉目之間,別有風(fēng)情。煬帝看了,便問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美人答道:“賤婢姓朱,小名叫做貴兒?!睙鄣溃骸翱茨泐伾r妍,聲音嬌滑,一定善歌,可單唱一曲朕聽。”朱貴兒也不推辭,便手執(zhí)紅牙,輕輕唱道:
人生得意小神仙,不是花前,定是樽前。休夸齒皓與眉鮮,不得君憐也枉然。君若憐時(shí)莫要偏,花也堪憐,葉也堪憐!情禽不獨(dú)是雙鴛,鶯也翩躚,燕也翩躚。煬帝聽罷大喜道:“你不獨(dú)聲間嘹亮,歌喉婉轉(zhuǎn);只這曲意兒,便字字動(dòng)人。真美人也!”就將自己的酒杯,遞與左右,叫篩一杯賞她。貴兒接酒謝恩而飲。煬帝又道:“朕今日御制《望江南》八首,你可譜出新聲,教大家習(xí)熟,時(shí)常供應(yīng),免得那些陳腔腐調(diào),逐日聒耳?!辟F兒領(lǐng)旨。煬帝與王夫人又飲了幾杯,依舊上小龍舟,沿渠到別院去。耍到了綺陰院,又有謝夫人帶領(lǐng)眾美人接住。到了院中,眾美人獻(xiàn)上酒來。煬帝也不推辭,接杯又飲。飲了數(shù)杯,偶回頭看花,忽見南軒中,香煙清美,一張瑤琴,橫在案上。煬帝便以手指著問道:“妃子一定善此。”謝夫人道:“賤妾性頗好,但愧不精耳?!睙鄣溃骸翱蓮椧磺瑸殡藿怩??!彼炱鹕頂y了謝夫人,竟到軒子中坐下。謝夫人不敢推諉,在博山煙中,又添了兩塊沉香,便拂金徽,整玉軫,的彈一套關(guān)睢。真?zhèn)€是高山流水,圣人的雅樂,與那些絲竹管弦自是不同。怎見得?但見:十指龍飛去,七弦風(fēng)雨驚。細(xì)疑飄梵籟,疏認(rèn)度鐘聲。
石澗淙淙冷,秋空颯颯清。
始知君子樂,別有鳳凰鳴。
謝夫人一彈再鼓,余音婉轉(zhuǎn),悠揚(yáng)不絕如縷。喜得個(gè)煬帝笑容可掬,說道:“蔡琰胡笳,昭君琵琶,不過是胡俗之音,怎比得妃子瑤琴一曲,芳韻千古?!敝x夫人道:“陛下過譽(yù),焉敢當(dāng)此!”又邀煬帝去飲酒。煬帝吃了幾杯,又乘了一駕小香車兒,到各院去游。在積珍院與樊夫人下了一會(huì)棋,又到清修院與秦夫人說了半晌話。這院燒香,那院煮茗,只游賞到月上東山,方才傳旨還宮。到了宮中,蕭后接住說道:“今日陛下賜宴群臣,為樂何如?”煬帝道:“今日飲酒甚暢?!本蛯⑷撼极I(xiàn)詩,與自家做詞八首一一說了。蕭后道:“目今秋月正清,賤妾要陪圣駕到西苑一游,不知陛下允否?!睙鄣溃骸坝抟?,不可草草。明日趁此月白風(fēng)清,須作一清夜勝游,方得快暢。”蕭后道:“既作夜游,宮中這些妃妾皆未到西苑,就帶她們?nèi)タ纯匆埠谩!睙鄣溃骸斑@個(gè)使得,明日叫御林軍,多撥些馬匹,與她們騎在馬上奏樂。朕與御妻從御道上,一路看月而去,有何不可?”蕭后大喜道:“如此最妙。”煬帝道:“馬上奏樂雖好,只是這些舊曲,殊不堪聽,須得幾章新詩,譜入笙簫,方不負(fù)此良夜?!笔捄蟮溃骸氨菹绿觳艦t灑,何不御制一章?待妾叫他們連夜打出,以見一時(shí)之勝。”煬帝道:“御妻之言有理,待朕自制?!笔捄蟠笙?。隨命看宴,來與萬歲爺潤筆。就移席在露臺(tái)前看月。煬帝一邊飲酒,一邊揮毫染翰。雖非七步高才,卻也不慚倚馬。須臾之間,早已信筆制成《清夜曲》一章:
洛陽城里清秋美,見碧云散盡,涼天如水。須臾山川生色,河漢無聲,千樹里一輪金鏡飛起。照瓊樓玉宇,銀殿瑤臺(tái),清虛澄澈真無比。夜良情不已。敕千乘萬騎,縱游西苑,天街御道平如砥。馬上樂、竹媚絲嬌,輿中宴、金甘玉旨。試憑三吊五,能幾人,不虧圣德窮華靡。須記取:隋家瀟灑王妃,風(fēng)流天子。
煬帝作完,遞與蕭后看。蕭后讀了一遍,大喜道:“陛下宸思清俊,御翰淋漓,古今帝王,真不能及也!”煬帝道:“偶然試筆,何勞御妻過獎(jiǎng)!”蕭后隨叫宮中能歌的譜入清謳,善樂的打入絲竹,連夜叫眾人習(xí)熟,明夜要游西苑。煬帝又叫近侍謄了一紙,傳與迎暉院朱貴兒,叫她教合院美人唱出,明夜馬上來迎。吩咐畢,煬帝與蕭后,又在星月之下,歡飲半晌,方才安寢。次日二人起來,吃了早膳,便喚眾宮人來演歌樂。眾宮人歌聲婉轉(zhuǎn),樂音清亮,早已習(xí)熟。煬帝大喜。便傳旨叫御林軍備馬三千匹,一半宮門伺候,一半西苑伺候。這一日,煬帝因要作長夜之歡,也不到西苑去游。午膳時(shí),二人在桂殿中吃得醉醺醺,依然入宮去睡了。不多時(shí),金烏西墜,玉宇無塵,碧天上早現(xiàn)出一輪明月。左右見月起,慌忙收拾夜宴,請(qǐng)煬帝與蕭后起來去吃。煬帝與蕭后,被喚醒來,重新梳洗一番,換了幾件新制的清倩龍衣,并著香肩,攜了素手,走出宮來??匆娫律玢y,銀河淡蕩,二人滿心歡喜。在殿上略吃了些夜膳,便傳旨去游西苑。近侍們?cè)缫褌湎铝艘怀穗p位并坐玩月的香輿,上面是兩個(gè)座兒,四圍簾幕,盡高高舉起;輿上兩旁,可容美女?dāng)?shù)人,送進(jìn)飲食。煬帝與蕭后,同上了香輿,又叫眾宮人上馬,分作兩行,一半在前,一半在后,慢慢的樂而行,真?zhèn)€天子有百神呵護(hù)。這月色十分皎潔,照耀的御道上,就如白晝一般。眾宮人都是濃妝艷服,騎在馬上,或抱鸞笙,或鳴鳳管,一簇綺羅,千行絲竹,從大內(nèi)直排至西苑,只疑是仙子臨凡,真不羨人間富貴。但見:
笙簫一派宮中出,絲竹千行馬上迎。
圣主清宵何處去?為看秋月到西城。
煬帝在輿上,看見這等繁華,十分快暢,對(duì)蕭后說道:“朕聞昔時(shí)周穆王,乘八駿馬,西至瑤池,王母留宴,一時(shí)仙樂仙女之勝,千古詫為奇談。以朕看來,亦不過是如此光景?!笔捄蟮溃骸艾幊亻佋?,皆屬玄虛。今夕之游,乃是真瑤池耳!”煬帝笑道:“若今日瑤池,朕為穆天子,御妻便是西王母了?!笔捄笠嘈Φ溃骸版羰俏魍跄?,陛下又要思量董雙成與許飛瓊也?!倍讼嘁暣笮?。左右進(jìn)上酒來,二人一邊飲酒,一邊談笑。須臾香輿到了駐蹕亭,只見十六院夫人,帶領(lǐng)著合苑宮人,都在馬上奏新制的《清夜游》曲,來迎圣駕。煬帝將十六院夫人,都宣到面前,不許下馬,就在馬上,各賜酒一杯,分作兩行,緊緊貼著香輿而行。其余宮女,俱照舊奏樂而行。不多時(shí),到了西苑。五湖中的龍舟鳳舸一字兒排在岸邊。煬帝與蕭后,下了香輿,同上龍舟。十六院夫人,也坐了十六只龍舟。其余的數(shù)千宮女,都上鳳舸。各船奏樂。煬帝叫先游五湖,眾內(nèi)相領(lǐng)旨。數(shù)百號(hào)龍舟鳳舸,一齊往五湖中撐開,將滿湖的月光波影蕩得粉碎。船上的宮人音樂遞奏,這一船細(xì)樂才完,那一船清謳又起。一個(gè)個(gè)就像凌波仙子,一個(gè)個(gè)就如神女夜救游。五湖中月下風(fēng)光,更覺清幽澄澈。正是:波光羅綺凌千頃,月影笙歌攪萬層。
半夜龍舟來又去,只疑打破玉壺冰。
煬帝歡游一會(huì),又叫放入北海。北海中清風(fēng)細(xì)波,水天一色。煬帝叫將船頭向月掉住。十六只龍舟,圍作一層;百十只鳳舸,又圍作一層。十六院夫人,一院院俱照次第都到大船上來獻(xiàn)酒為壽。眾美人或是歌一回,或是舞一回,都逞妖嬈、斗顏色,百般的在筵前賣弄。煬帝與蕭后歡賞不已。歌舞罷,就留十六院夫人在大船上同飲。煬帝道:“朕得御妻這般窈窕賢淑,又有眾妃子婉孌溫柔,朕今生料不寂寞矣?!笔捄蟮溃骸百v妾無狀,全賴眾夫人以慰圣懷。”眾夫人道:“陛下與娘娘,乃天姝帝子,德貌天成。妾等葑菲下體,蒙圣恩寵到小星,已屬厚幸,焉敢上比!”煬帝大喜。大家共飲了幾杯,又叫移舟近岸上山。須臾船攏上岸。半夜里乘著月色,煬帝親攜了蕭后,帶領(lǐng)眾夫人美女,慢慢的步上三神山來。到了一亭,便坐飲幾杯;到了一榭,又歡呼半晌;到了蓬萊山頂上,真?zhèn)€天風(fēng)清峭,仙露繽紛。一輪明月,去人只好數(shù)尺。煬帝與蕭后,在空中往來,俱覺體氣欲仙。蕭后因說道:“五湖北海,風(fēng)景雖美,猶是人間滋味;此中清虛縹緲,別是一天矣?!睙鄞笙玻纸斜娙嗣廊俗嘁换丶?xì)樂。音韻飄飄,如在天上。大家又歡飲了一會(huì),方才下山。下得山來,再欲泛龍鱗渠,游十六院,不覺月已沉西,銀河慘淡,天光欲曙矣。正是:
歌舞留人月易低,君王猶欲唱前溪。
不知此際賢妃妾,已認(rèn)蠅聲當(dāng)曙雞。
煬帝與蕭后不知飲到何時(shí)方散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