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 司馬施銅刑懼佞 偃王賜國寶愚奸
作者：齊東野人詩曰：
盡道小人奸狡，偏予獨(dú)笑他癡。日向利名尋死路，昏昏認(rèn)作便宜。不得希賢希圣，自甘為魅為魑。伎倆竿頭進(jìn)步，機(jī)關(guān)雪里埋尸，一旦奸雄都使盡，憑誰保骨留皮？回想從前富貴，可憐能幾何時！———調(diào)寄《何滿子》
話說段達(dá)自受了麻叔謀的賄賂，便不管好歹，倒將那些告御狀的百姓，每人痛打四十，押回原籍問罪?？蓱z眾百姓有屈難申，只是叫天叫地的啼哭，一路上也不知死了多少。麻叔謀聞知此信，大喜道：“處得痛快！”心下一發(fā)沒有忌憚。遂日夜叫陶榔兒去偷孩子。陶榔兒先還暗暗去偷，后來得了志，竟明明搶劫，毫不在意。一邊偷來，便一邊蒸熟去獻(xiàn)。舊時的骨骸還掩藏了，恐人看見；如今竟四下亂投，全不駭怕。眾百姓無可奈何，只得家家打一個木柜，把孩子鎖在中間，大家圍繞看守，保得一日無事，便舉家歡喜，眾親皆來慶賀。若稍疏虞，就被偷去，百姓們苦莫能言。打聽得令狐達(dá)為人耿直，只得約齊了眾人，來見令狐達(dá)，將這些苦楚下情，細(xì)細(xì)哭訴一番，求他轉(zhuǎn)達(dá)勸止。
令狐達(dá)見了，甚是不忍，因說道：“這事情我盡知道，時常相勸，他哪里肯聽！除非上疏奏明，又恐怕傷了同官體面。今既到這個田地，也說不得了！你們好好回去，我明日即上本替你們鳴冤。”眾百姓大喜，拜謝退出不題。卻說令狐達(dá)真寫了一道表文，細(xì)細(xì)開列麻叔謀的過惡。叫人暗暗赍到東京呈上。誰想段達(dá)受了賄賂，竟高高擱起，并不奏聞。令狐達(dá)等不見消息，遂一連上了三疏，就如石投水中，全沒有影響；欲要到京面奏，卻又不敢離任。心下又氣又惱，遂暗暗叫人將小孩子的骨櫬，收藏在一處，以為后日證見。正是：
九重一有私人蔽，便似天閽叫不開。
收骨且留功罪案，待他不幸一齊來。
按下令狐達(dá)收藏骸骨不題。卻說這條河道挖至睢陽界口，若要一直掘去，就連城廓人民都要掘壞；若要回護(hù)此城，便要迂回二十里路。麻叔謀倚著圣旨在上，哪管什么人民，竟一直定了界樁，剛剛從城心中挖過?；诺脻M城百姓兒啼女哭，郡縣官員又不敢稟。城中豪富之家，聞知麻叔謀殘忍而貪，大家遂共湊了三千兩金子送他，要回護(hù)此城，只恨無個進(jìn)路，卻說麻叔謀一日正催督丁夫，忽左右報道：“前邊大林子中，有一所古墓攔路，不敢輕挖，乞鈞旨定奪。”麻叔謀親自來看，只見墓旁立著一碑，上鐫著：“宋司馬華元之墓”。麻叔謀道：“亡國之臣，管他做什！”遂叫丁夫挖去。才挖得七八尺深，便是一間石屋。屋中有漆燈明亮，照見里面的棺柩帳幔都宛然如新。麻叔謀驚訝道：“宋到如今，二千余年，如何還不爛壞？”忽一陣風(fēng)來，再看時，早已化成灰燼，只有正中間四四方方一件東西，挺然不壞。麻叔謀忙走到面前去看，原來是一個小石碑兒，上有兩行石銘，說道：
睢陽土地高，竹木可為壕。
若也不回避，奉贈二金刀。
麻叔謀看了道：“這都是惑人的詐言，何足深信，可盡情挖去。”眾丁夫一齊動手，不多時，將一間石屋竟挖成了一條河路，相去睢陽城只有十?dāng)?shù)里。此時日已黃昏，麻叔謀還要催督人夫連夜挖去。忽然一陣麻木，渾身困倦起來，慌忙退入營中去歇息。到了床上，還不曾合眼只見一個使者，綠衣花帽，忙走將來說道：“大王在殿上立召將軍，有事商議。”麻叔謀恍惚之中，不知所以，只得起身隨他前去。忽到一處，宮殿巍巍，儼然一王者之居。那使者竟將麻叔謀領(lǐng)到殿前，麻叔謀抬頭一看，只殿上早有一人坐在中間。怎生模樣？但見：
面方耳大，眼細(xì)眉長。一雙手長垂過膝，三縷髯低壓過臍。眸子飛日月之光，肩臂聳虎龍之勢。衣袞龍之絳綃，非王即帝；戴進(jìn)賢之冠冕，乃圣乃神。
麻叔謀見威儀嚴(yán)肅，不敢環(huán)視，慌忙拜伏于地。那王者亦起身答禮。麻叔謀拜罷，那王者說道：“寡人乃春秋時宋國襄公，奉上帝之命，坐鎮(zhèn)此土，已經(jīng)二千年矣。今汝主為游佚開河，便要挖傷城郭，寡人不得不為民守護(hù)，故請將軍來商議。若能保全此城，則滿城老小皆荷將軍之厚德矣?！甭槭逯\道：“此事乃皇上之命，小臣不過奉旨效力，怎敢擅移河道？”襄公道：“就是護(hù)城，亦非寡人私意。蓋因上帝有命，此地五百年后當(dāng)篤生五者，建萬世之業(yè)，豈可因一人荒佚游樂之故，倒把一條真正龍脈穿鑿壞了?！甭槭逯\道：“大王為五百年后王者，便要回護(hù)城池；當(dāng)今天子之命，卻教小臣休以違背！”正說未了，忽見左右報大司馬華元要進(jìn)見。襄公叫宣。不多時，左右引入一人，身穿紫羅袍，頭戴金幞冠，生得龍眉廣顙，須卷如虬，面貌十分兇惡。參拜過襄公，便指著麻叔謀問道：“此何人也？”襄公道：“此乃阿摩差來開河的麻都護(hù)，司馬可與相見?！甭槭逯\便要上前施禮，華元全然不睬。轉(zhuǎn)身對襄公說道：“臣聞此人乃奸佞之徒，不當(dāng)加以禮貌?！毕骞溃骸肮讶艘蛞刈o(hù)城池，故屈體相待?！比A元道：“護(hù)城之事，他曾允否？”襄公道：“寡人再三致上帝之命，他只是推辭不允。”華元道：“臣原曉得他乃愚昧之人，只知貪財好利，虐害小民，哪里知上帝之命。主上只該嚴(yán)刑重法，痛加拷打，他才知懼；若以禮相待，他一發(fā)狂妄起來。”襄公點(diǎn)首道：“司馬之言有理?！币騿柕溃骸翱酱蛐谭?，不知何者最苦？”華元道：“他刑雖重，俱只傷得皮膚。此人心術(shù)不正，當(dāng)以銅汁燒溶，從口中灌入，叫他腸胃俱爛，此為第一。”襄公依允，遂傳旨道：“眾武士何在？”只見階出擁出兩班武士。怎生打扮？
柳綠包巾抹額，茜紅短襖隨身。黃金罩甲起魚麟，挺帶腰間束緊。惡剎不殊厲鬼，猙獰好似兇神。一聲吆喝便拿人，皮骨盡成齏粉。
眾武士一齊出來稟道：“大王有何使令？”襄公道：“麻叔謀不遵上帝敕命，汝等可將銅汁燒化，灌他腸胃。”眾武士齊吆喝一聲領(lǐng)旨，遂一陣跑上殿來，將麻叔謀不由分說橫抱倒曳的扯下階去，把衣冠先剝一個干凈，下邊只存一條褲子遮體。又將徑寸粗的麻索將他綁在鐵柱之上，拿一把大鐵勺，將銅汁燒得沸滾，一個武士拿起來，就要往麻叔謀口中直灌。嚇得麻叔謀魂飛魄散，就如殺豬一般，連聲吆喝道：“大王饒命，愿保城池。”眾武士哪里管他死活，見他叫得緊兜嘴，便是兩掌。還虧襄公道：“且住，聽他叫些什么？”眾人稟道：“他叫道‘饒命，愿保城池’?！毕骞溃骸八仍副３浅?，且放他轉(zhuǎn)來?！北娢涫款I(lǐng)旨，方才把繩子解了。麻叔謀掙得起來，渾身上下早已綁得麻麻木木，半晌行動不得。襄公又叫將衣冠還他。麻叔謀雖穿了衣服，然心膽俱已嚇?biāo)?。走上殿來，哪里還敢之乎者也！稱陛下，道微臣，竟直直的跪在地下說道：“情愿回護(hù)城池，只望大王饒命?！比A元看了笑道：“這樣愚人，只等刑法臨身，方才駭怕?！毕骞溃骸凹瓤匣刈o(hù)地脈，也就罷了?！彪S叫請起。
麻叔謀走起來，慌慌張張，便要辭出。襄公道：“你既肯護(hù)城，便是有功之人，當(dāng)賜你黃金三千兩。若再執(zhí)迷不悟，下次拿來，性命不能保矣?！彪S叫前使者照舊送出。麻叔謀因心慌膽怯，只要脫身，哪里敢細(xì)問，連聲喏喏而退。及走到外面，心漸漸放了，便想道：“明明許我三千兩金子，如今卻在哪里？”因問使者道：“方才大王說的金子，想是叫你拿著?！笔拐咝Φ溃骸罢l拿金子？”麻叔謀說道：“方才大王明明說，當(dāng)賜黃金三千兩，如何賴得沒有？”使者又笑道：“將軍不要忙，這金子有個下落。”麻叔謀道：“有下落卻在何處？”使者道：“都在睢陽百姓家，明日就有人來獻(xiàn)。”麻叔謀道：“百姓獻(xiàn)的，如何當(dāng)?shù)么笸跞饲?？”使者道：“這叫做陰注陽受，因陰間注定了，陽間才有人送來?！?br>麻叔謀猶不醒悟，還只管金子長，金子短的絮聒。使者道：“將軍且不要問金子，那些武士又來拿了?！甭槭逯\聽見武士來拿，又吃了一驚。猛然驚醒，卻是南柯一夢。夢雖醒了，形神顏色，自覺憔悴了一半。癡癡呆呆過了一夜，到次早方才起來，只見家奴黃金窟帶領(lǐng)著兩個人，抬了兩個油壇，悄悄的走到面前說道：“這二人乃睢陽城中百姓，恐挖河傷損城池，合城豪富之民，只有一百八十戶，共湊了黃金三千兩，情愿獻(xiàn)與老爺，求老爺開恩回護(hù)此城。小人不敢自專，故引這兩個為首的來見老爺?！蹦莾蓚€百姓跪在地下，慌忙磕頭說道：“求老爺天恩，救合城的性命。”麻叔謀心下驚訝道：“果有三千兩金子，則昨夜之夢，不可不信?！毕肫饓魜碛峙?，見了金子又喜，不由他不要保護(hù)城池。因?qū)Χ苏f道：“為你們要安居，倒叫我違背圣旨。我若不依，又說我執(zhí)法，如今往西南穿去罷，只是造化了合城的百姓?！蹦莾蓚€百姓聽見肯了，便連連磕頭道：“蒙老爺天恩，真是代陰功?！甭槭逯\道：“依便依了你們，只是不許在外面胡講！快去罷！”兩個百姓道：“蒙老爺厚恩，感佩不盡，還敢講些什么！”遂叩頭而出。麻叔謀見百姓去了，遂叫黃金窟將黃金一壇一壇的拿進(jìn)里面。打開一看，果然是：累累赤氣驚貪眼，耀耀精光動欲心。
試問古來名利客，幾人到此不情深。麻叔謀既受了黃金，遂傳令將睢陽城中的界樁拔去，卻將河道改往西南轉(zhuǎn)轉(zhuǎn)折折而掘，只掘過了劉趙村，方才照舊向東挖去。這一逶迤，足遠(yuǎn)了有二十余里。令狐達(dá)見麻叔謀改移了河道，又聞知受民間黃金，心下恨怒不過，又寫了一道奏疏，叫人去上。怎奈段達(dá)把持定了，半字兒也不能到煬帝面前。麻叔謀曉得了，一發(fā)放肆起來。一路上橫行無忌，并不將令狐達(dá)放在心上。一日挖到彭城地方，又有一座大墳攔路，四周松柏森森，十分茂盛。麻叔謀看了，隨叫鄉(xiāng)民來問道：“這是何人的墳?zāi)?？”鄉(xiāng)民道：“遠(yuǎn)近相傳，都叫他做偃王墓，但不知是何代帝王?！甭槭逯\道：“自周漢以來，并沒有什么偃王，想是分封的親王了。不要管它，可盡力掘去?！北姸》虻昧?，一齊動手。才掘下去三四尺，便挖不動。麻叔謀道：“一個泥土之地，又無石塊，如何挖不動？再不用力的，捆打四十?！?br>眾人聽說要打，便大家沒性命的舉起鍬鋤，往下亂筑。不筑猶可，筑狠了，只聽得下面錚錚有聲。大家慌忙住手觀看，原來是一所生鐵鑄成的墳?zāi)?，十分堅固，任百般錐打，毫莫能動。麻叔謀看了道：“你們不要亂打，雖是生鐵鑄成，也須有門；尋著了門，便容易打了。”眾人沿著鐵墓挖將下去，向東南角上，果然露出兩扇石門。用手推時，里面卻關(guān)得緊緊。眾人便要將鍬鋤去錐打，麻叔謀忽想起大金仙的石墓，百般錐打，俱不能開，后來還是以禮拜求，方才開了。今又見是一所鐵墓，料不是尋常陵寢，必定有幾分神氣，錐打必定無用。遂叱退了眾人，獨(dú)自一個走到墓前來看?？戳艘粫?，沒法區(qū)處，只得朝著墓門深深一揖，禱祝道：“我麻叔謀奉旨開河，路遇仙塋，不能前進(jìn)。伏乞尊神降鑒，此乃朝廷之事，開放墓門，容某別選高原，遷葬遺蛻，庶為兩便?！倍\祝罷，忽見兩扇石門輕輕閃開。麻叔謀滿心歡喜，往里一看，只見內(nèi)中天光云影，朗然透亮，不似墓中景象。遂舉步走將進(jìn)去。卻也作怪，才走進(jìn)去，那扇門兒，早依然關(guān)上，跟隨眾人。見麻叔謀拜開了墓門，走將進(jìn)去，忙來跟時，墓門已閉上多時。眾人慌做一團(tuán)，說道：“明明兩扇石門開了，怎么老爺才走進(jìn)去，卻又閉上？這分明是被鬼迷了，青天白日，如何有這樣靈鬼？這進(jìn)去，多兇少吉，怎生區(qū)處？”也有用錐鑿打門的也有用石頭撞墓的，大家亂做一堆不題。
卻說麻叔謀進(jìn)得墓門，四下一看，原來不是墳?zāi)?，卻是一條白石砌成的大路，兩邊都種著絕高的杉樹，樹外便是粉墻圍繞。往前望去，隱隱約約，就如有宮闕一般。心下雖有幾分驚疑，卻見這等齊齊整整，便也不甚駭怕。遂信步往前觀看，走不上五七十步，只見兩個青衣童子，對面迎來說道：“麻將軍，如何此時才來？偃王等候多時了?！甭槭逯\著驚道：“仙童何以知我姓氏？”二童子笑道：“當(dāng)朝貴人，如何不知?！甭槭逯\又驚又喜，遂跟定童子，向前走來。過了一道石橋，便望見門樓。不多時，早到了宮前。只見殿閣巍峨，十分弘麗。怎見得？但見：
朱門隱隱，紫闕沉沉。琉璃瓦耀日輝星，玳瑁梁沖云壓漢，香飄合殿九重深，煙鎖飛甍千丈起。巍然煥然，錦繡模糊；莊如肅如，珠璣錯落。罘思擁陛，分明乃天子宸居；金馬當(dāng)門，果然是帝王宮闕。
麻叔謀隨了二童子，直到殿前。童子說道：“將軍稍待，容進(jìn)去通報?！蓖尤ゲ欢鄷r，只見正殿許多侍衛(wèi)簇?fù)碇晃毁F人出來。那貴人頭戴著一頂通天玄冠，身穿著一件大紅袞服，垂纓佩玉，明明是一個王侯氣象。麻叔謀望見，知是偃王，忙倒身下拜。偃王也答半禮。拜罷，偃王傳旨叫賜座。麻叔謀道：“大王在上，微臣焉敢坐！”偃王道：“有事相托，請坐了好講。”左右隨取過一顆錦墩，放在旁邊，麻叔謀依旨坐了。偃王說道：“寡人不幸，這所陵寢實(shí)當(dāng)河道之中。將軍奉旨開河，其權(quán)在手，若能為寡人保全，實(shí)山岳之大幸也?！甭槭逯\欲要承應(yīng)，恐怕迂曲了河道，日后難回旨意；欲要不允，又恐怕像宋襄公一般，發(fā)起怒來，討個沒趣。
正沉吟未及答，偃王又說道：“將軍不必躊躇，寡人也不虛勞將軍，若肯保全，當(dāng)以一至寶相酬?！彪S傳旨叫取寶來，送與將軍。只見左右將一個四四方方的朱紅盒子拿到麻叔謀面前，麻叔謀打開一看，卻是一方玉印。上面刻著“受命于天，既壽永昌”八個篆字，乃是帝王傳國受命之寶也。麻叔謀接寶在手，因說道：“大王圣諭，非臣不遵，但恐得罪于當(dāng)今皇上。今既蒙大王再三吩咐，微臣雖死，亦當(dāng)竭力保全。但只是這顆玉璽，乃帝王傳國之寶，小臣何以克當(dāng)?！辟韧醯溃骸按藢毞禽p易可得，必有天下者，方才能遇，今日送與將軍，將軍可好好收藏，日后自有應(yīng)驗(yàn)?！甭槭逯\大喜道：“小臣能常保富貴，已為僥幸，如何敢有他望？偃王道：“將軍雖不望，然此乃天數(shù)，決不能逃。當(dāng)再三保惜，此刀刀之兆也?！甭槭逯\道：“微臣愚蠢，不知刀刀是何緣故？”偃王道：“此乃天機(jī)，安可說破？將軍但準(zhǔn)備受用，明歲自然便知?！甭槭逯\滿心歡喜，忙拜謝受了玉璽，就要辭出。偃王道：“將軍公冗在身，不敢久留，但所托墳?zāi)?，萬望保全。”麻叔謀道：“大王請放心，小臣回去，即叫丁夫照舊筑完。偃王道：“若得如此，感將軍之德多矣?！比詮?fù)叫兩個童了送將出來。
才走到廓下，只見許多官吏在那里造冊籍。麻叔謀問童子道：“這些人造什么冊籍，這等慌忙？”童子答道：“造的是天下盜賊的冊籍。”麻叔謀道：“方今天下太平，哪有盜賊，要造冊籍？”童子道：“數(shù)日之前，上帝有旨道：“新天子五年后當(dāng)立，先要著盜賊群起殺戮一番，然后大定。故要造冊籍以便稽查。”麻叔謀既得了國寶，又聽見說新天子五年后當(dāng)立，心下暗暗歡喜道：“莫非我有天子之分？”遂走進(jìn)廊房，將那些造成的冊籍，拿起來一看。只見上面一處一處寫得甚是分明。上寫著：
楊玄感起兵于黎陽；翟讓起兵于瓦崗寨；
劉元進(jìn)起兵于晉安，僭稱皇帝；
劉武周起兵于山后；林士弘起兵于豫章；朱粲起兵于南陽，僭號楚帝；
汪華起兵于新安；
羅藝據(jù)守于幽州；
李子通起兵于海陵，僭號楚王；高開道據(jù)守于北平；張長懸據(jù)守于五原；
邵江海起兵于岐州，僭號新平王；
周洮據(jù)守于上洛；
楊士林居守于山南；
徐圓朗據(jù)守于兗州；薛舉起兵于金城，僭號西秦霸王；
楊仲逵據(jù)守于豫州；
張善相據(jù)守于伊汝；
王要漢據(jù)守于汴州；郭子和起兵于榆林，僭號永樂王；
王德仁起兵于鄴，僭號太公；
李義滿據(jù)守于平陵；
綦公順據(jù)守于青萊；
竇建德起兵于河間，僭號長樂王；
淳于難占據(jù)于文登；
徐師順占據(jù)于任城；
蔣弘度占據(jù)于東海；
王須拔起兵于定恒，僭號漫天王；
杜伏威起兵于淮南，僭號吳王；王薄據(jù)守于齊郡；
蔣善合占據(jù)于鄆州；
李密起兵于洛陽，僭號魏公；
左才相起兵于齊郡，僭號博山公；
田留安據(jù)守于章丘；
張青持據(jù)守于濟(jì)北；
臧君相據(jù)守于海州；馮盎據(jù)守于高羅，僭號總管；
梁師都據(jù)守于朔方，僭號大丞相；
殷恭邃據(jù)守于舒州；
周法明據(jù)守于永安；
苗海潮據(jù)守于永嘉；
孟海公占據(jù)于曹州，號錄事；周文舉據(jù)守于淮陽，號柳葉軍；
梅知巖據(jù)守于宣城；
鄧文進(jìn)據(jù)守于廣州俚酋；
楊世略據(jù)守于循潮；冉安昌據(jù)守于巴東；
寧長真據(jù)守于郁林；
蕭銑據(jù)守于巴陵。
麻叔謀看了，大驚道：“如何有許多盜賊？”眾官吏說道：“這才幾個，還有許多，未曾造完。”麻叔謀還要再看，二童子說道：“天色晚了，不宜耽擱?！甭槭逯\只得依了童子走出。不期才走到門前，忽然一陣陰風(fēng)撲面卷起，只見陰風(fēng)中有無數(shù)小孩子的鬼魂，一齊擁來說道：“麻叔謀哪里去？還我命來！”麻叔謀看見，嚇得魂不附體。這正是：
奸人不畏天，殺人當(dāng)兒戲。
狹路上相逢，卻從何處避？
不知眾孩子鬼魂將麻叔謀圍住，畢竟如何脫身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盡道小人奸狡，偏予獨(dú)笑他癡。日向利名尋死路，昏昏認(rèn)作便宜。不得希賢希圣，自甘為魅為魑。伎倆竿頭進(jìn)步，機(jī)關(guān)雪里埋尸，一旦奸雄都使盡，憑誰保骨留皮？回想從前富貴，可憐能幾何時！———調(diào)寄《何滿子》
話說段達(dá)自受了麻叔謀的賄賂，便不管好歹，倒將那些告御狀的百姓，每人痛打四十，押回原籍問罪?？蓱z眾百姓有屈難申，只是叫天叫地的啼哭，一路上也不知死了多少。麻叔謀聞知此信，大喜道：“處得痛快！”心下一發(fā)沒有忌憚。遂日夜叫陶榔兒去偷孩子。陶榔兒先還暗暗去偷，后來得了志，竟明明搶劫，毫不在意。一邊偷來，便一邊蒸熟去獻(xiàn)。舊時的骨骸還掩藏了，恐人看見；如今竟四下亂投，全不駭怕。眾百姓無可奈何，只得家家打一個木柜，把孩子鎖在中間，大家圍繞看守，保得一日無事，便舉家歡喜，眾親皆來慶賀。若稍疏虞，就被偷去，百姓們苦莫能言。打聽得令狐達(dá)為人耿直，只得約齊了眾人，來見令狐達(dá)，將這些苦楚下情，細(xì)細(xì)哭訴一番，求他轉(zhuǎn)達(dá)勸止。
令狐達(dá)見了，甚是不忍，因說道：“這事情我盡知道，時常相勸，他哪里肯聽！除非上疏奏明，又恐怕傷了同官體面。今既到這個田地，也說不得了！你們好好回去，我明日即上本替你們鳴冤。”眾百姓大喜，拜謝退出不題。卻說令狐達(dá)真寫了一道表文，細(xì)細(xì)開列麻叔謀的過惡。叫人暗暗赍到東京呈上。誰想段達(dá)受了賄賂，竟高高擱起，并不奏聞。令狐達(dá)等不見消息，遂一連上了三疏，就如石投水中，全沒有影響；欲要到京面奏，卻又不敢離任。心下又氣又惱，遂暗暗叫人將小孩子的骨櫬，收藏在一處，以為后日證見。正是：
九重一有私人蔽，便似天閽叫不開。
收骨且留功罪案，待他不幸一齊來。
按下令狐達(dá)收藏骸骨不題。卻說這條河道挖至睢陽界口，若要一直掘去，就連城廓人民都要掘壞；若要回護(hù)此城，便要迂回二十里路。麻叔謀倚著圣旨在上，哪管什么人民，竟一直定了界樁，剛剛從城心中挖過?；诺脻M城百姓兒啼女哭，郡縣官員又不敢稟。城中豪富之家，聞知麻叔謀殘忍而貪，大家遂共湊了三千兩金子送他，要回護(hù)此城，只恨無個進(jìn)路，卻說麻叔謀一日正催督丁夫，忽左右報道：“前邊大林子中，有一所古墓攔路，不敢輕挖，乞鈞旨定奪。”麻叔謀親自來看，只見墓旁立著一碑，上鐫著：“宋司馬華元之墓”。麻叔謀道：“亡國之臣，管他做什！”遂叫丁夫挖去。才挖得七八尺深，便是一間石屋。屋中有漆燈明亮，照見里面的棺柩帳幔都宛然如新。麻叔謀驚訝道：“宋到如今，二千余年，如何還不爛壞？”忽一陣風(fēng)來，再看時，早已化成灰燼，只有正中間四四方方一件東西，挺然不壞。麻叔謀忙走到面前去看，原來是一個小石碑兒，上有兩行石銘，說道：
睢陽土地高，竹木可為壕。
若也不回避，奉贈二金刀。
麻叔謀看了道：“這都是惑人的詐言，何足深信，可盡情挖去。”眾丁夫一齊動手，不多時，將一間石屋竟挖成了一條河路，相去睢陽城只有十?dāng)?shù)里。此時日已黃昏，麻叔謀還要催督人夫連夜挖去。忽然一陣麻木，渾身困倦起來，慌忙退入營中去歇息。到了床上，還不曾合眼只見一個使者，綠衣花帽，忙走將來說道：“大王在殿上立召將軍，有事商議。”麻叔謀恍惚之中，不知所以，只得起身隨他前去。忽到一處，宮殿巍巍，儼然一王者之居。那使者竟將麻叔謀領(lǐng)到殿前，麻叔謀抬頭一看，只殿上早有一人坐在中間。怎生模樣？但見：
面方耳大，眼細(xì)眉長。一雙手長垂過膝，三縷髯低壓過臍。眸子飛日月之光，肩臂聳虎龍之勢。衣袞龍之絳綃，非王即帝；戴進(jìn)賢之冠冕，乃圣乃神。
麻叔謀見威儀嚴(yán)肅，不敢環(huán)視，慌忙拜伏于地。那王者亦起身答禮。麻叔謀拜罷，那王者說道：“寡人乃春秋時宋國襄公，奉上帝之命，坐鎮(zhèn)此土，已經(jīng)二千年矣。今汝主為游佚開河，便要挖傷城郭，寡人不得不為民守護(hù)，故請將軍來商議。若能保全此城，則滿城老小皆荷將軍之厚德矣?！甭槭逯\道：“此事乃皇上之命，小臣不過奉旨效力，怎敢擅移河道？”襄公道：“就是護(hù)城，亦非寡人私意。蓋因上帝有命，此地五百年后當(dāng)篤生五者，建萬世之業(yè)，豈可因一人荒佚游樂之故，倒把一條真正龍脈穿鑿壞了?！甭槭逯\道：“大王為五百年后王者，便要回護(hù)城池；當(dāng)今天子之命，卻教小臣休以違背！”正說未了，忽見左右報大司馬華元要進(jìn)見。襄公叫宣。不多時，左右引入一人，身穿紫羅袍，頭戴金幞冠，生得龍眉廣顙，須卷如虬，面貌十分兇惡。參拜過襄公，便指著麻叔謀問道：“此何人也？”襄公道：“此乃阿摩差來開河的麻都護(hù)，司馬可與相見?！甭槭逯\便要上前施禮，華元全然不睬。轉(zhuǎn)身對襄公說道：“臣聞此人乃奸佞之徒，不當(dāng)加以禮貌?！毕骞溃骸肮讶艘蛞刈o(hù)城池，故屈體相待?！比A元道：“護(hù)城之事，他曾允否？”襄公道：“寡人再三致上帝之命，他只是推辭不允。”華元道：“臣原曉得他乃愚昧之人，只知貪財好利，虐害小民，哪里知上帝之命。主上只該嚴(yán)刑重法，痛加拷打，他才知懼；若以禮相待，他一發(fā)狂妄起來。”襄公點(diǎn)首道：“司馬之言有理?！币騿柕溃骸翱酱蛐谭?，不知何者最苦？”華元道：“他刑雖重，俱只傷得皮膚。此人心術(shù)不正，當(dāng)以銅汁燒溶，從口中灌入，叫他腸胃俱爛，此為第一。”襄公依允，遂傳旨道：“眾武士何在？”只見階出擁出兩班武士。怎生打扮？
柳綠包巾抹額，茜紅短襖隨身。黃金罩甲起魚麟，挺帶腰間束緊。惡剎不殊厲鬼，猙獰好似兇神。一聲吆喝便拿人，皮骨盡成齏粉。
眾武士一齊出來稟道：“大王有何使令？”襄公道：“麻叔謀不遵上帝敕命，汝等可將銅汁燒化，灌他腸胃。”眾武士齊吆喝一聲領(lǐng)旨，遂一陣跑上殿來，將麻叔謀不由分說橫抱倒曳的扯下階去，把衣冠先剝一個干凈，下邊只存一條褲子遮體。又將徑寸粗的麻索將他綁在鐵柱之上，拿一把大鐵勺，將銅汁燒得沸滾，一個武士拿起來，就要往麻叔謀口中直灌。嚇得麻叔謀魂飛魄散，就如殺豬一般，連聲吆喝道：“大王饒命，愿保城池。”眾武士哪里管他死活，見他叫得緊兜嘴，便是兩掌。還虧襄公道：“且住，聽他叫些什么？”眾人稟道：“他叫道‘饒命，愿保城池’?！毕骞溃骸八仍副３浅?，且放他轉(zhuǎn)來?！北娢涫款I(lǐng)旨，方才把繩子解了。麻叔謀掙得起來，渾身上下早已綁得麻麻木木，半晌行動不得。襄公又叫將衣冠還他。麻叔謀雖穿了衣服，然心膽俱已嚇?biāo)?。走上殿來，哪里還敢之乎者也！稱陛下，道微臣，竟直直的跪在地下說道：“情愿回護(hù)城池，只望大王饒命?！比A元看了笑道：“這樣愚人，只等刑法臨身，方才駭怕?！毕骞溃骸凹瓤匣刈o(hù)地脈，也就罷了?！彪S叫請起。
麻叔謀走起來，慌慌張張，便要辭出。襄公道：“你既肯護(hù)城，便是有功之人，當(dāng)賜你黃金三千兩。若再執(zhí)迷不悟，下次拿來，性命不能保矣?！彪S叫前使者照舊送出。麻叔謀因心慌膽怯，只要脫身，哪里敢細(xì)問，連聲喏喏而退。及走到外面，心漸漸放了，便想道：“明明許我三千兩金子，如今卻在哪里？”因問使者道：“方才大王說的金子，想是叫你拿著?！笔拐咝Φ溃骸罢l拿金子？”麻叔謀說道：“方才大王明明說，當(dāng)賜黃金三千兩，如何賴得沒有？”使者又笑道：“將軍不要忙，這金子有個下落。”麻叔謀道：“有下落卻在何處？”使者道：“都在睢陽百姓家，明日就有人來獻(xiàn)。”麻叔謀道：“百姓獻(xiàn)的，如何當(dāng)?shù)么笸跞饲?？”使者道：“這叫做陰注陽受，因陰間注定了，陽間才有人送來?！?br>麻叔謀猶不醒悟，還只管金子長，金子短的絮聒。使者道：“將軍且不要問金子，那些武士又來拿了?！甭槭逯\聽見武士來拿，又吃了一驚。猛然驚醒，卻是南柯一夢。夢雖醒了，形神顏色，自覺憔悴了一半。癡癡呆呆過了一夜，到次早方才起來，只見家奴黃金窟帶領(lǐng)著兩個人，抬了兩個油壇，悄悄的走到面前說道：“這二人乃睢陽城中百姓，恐挖河傷損城池，合城豪富之民，只有一百八十戶，共湊了黃金三千兩，情愿獻(xiàn)與老爺，求老爺開恩回護(hù)此城。小人不敢自專，故引這兩個為首的來見老爺?！蹦莾蓚€百姓跪在地下，慌忙磕頭說道：“求老爺天恩，救合城的性命。”麻叔謀心下驚訝道：“果有三千兩金子，則昨夜之夢，不可不信?！毕肫饓魜碛峙?，見了金子又喜，不由他不要保護(hù)城池。因?qū)Χ苏f道：“為你們要安居，倒叫我違背圣旨。我若不依，又說我執(zhí)法，如今往西南穿去罷，只是造化了合城的百姓?！蹦莾蓚€百姓聽見肯了，便連連磕頭道：“蒙老爺天恩，真是代陰功?！甭槭逯\道：“依便依了你們，只是不許在外面胡講！快去罷！”兩個百姓道：“蒙老爺厚恩，感佩不盡，還敢講些什么！”遂叩頭而出。麻叔謀見百姓去了，遂叫黃金窟將黃金一壇一壇的拿進(jìn)里面。打開一看，果然是：累累赤氣驚貪眼，耀耀精光動欲心。
試問古來名利客，幾人到此不情深。麻叔謀既受了黃金，遂傳令將睢陽城中的界樁拔去，卻將河道改往西南轉(zhuǎn)轉(zhuǎn)折折而掘，只掘過了劉趙村，方才照舊向東挖去。這一逶迤，足遠(yuǎn)了有二十余里。令狐達(dá)見麻叔謀改移了河道，又聞知受民間黃金，心下恨怒不過，又寫了一道奏疏，叫人去上。怎奈段達(dá)把持定了，半字兒也不能到煬帝面前。麻叔謀曉得了，一發(fā)放肆起來。一路上橫行無忌，并不將令狐達(dá)放在心上。一日挖到彭城地方，又有一座大墳攔路，四周松柏森森，十分茂盛。麻叔謀看了，隨叫鄉(xiāng)民來問道：“這是何人的墳?zāi)?？”鄉(xiāng)民道：“遠(yuǎn)近相傳，都叫他做偃王墓，但不知是何代帝王?！甭槭逯\道：“自周漢以來，并沒有什么偃王，想是分封的親王了。不要管它，可盡力掘去?！北姸》虻昧?，一齊動手。才掘下去三四尺，便挖不動。麻叔謀道：“一個泥土之地，又無石塊，如何挖不動？再不用力的，捆打四十?！?br>眾人聽說要打，便大家沒性命的舉起鍬鋤，往下亂筑。不筑猶可，筑狠了，只聽得下面錚錚有聲。大家慌忙住手觀看，原來是一所生鐵鑄成的墳?zāi)?，十分堅固，任百般錐打，毫莫能動。麻叔謀看了道：“你們不要亂打，雖是生鐵鑄成，也須有門；尋著了門，便容易打了。”眾人沿著鐵墓挖將下去，向東南角上，果然露出兩扇石門。用手推時，里面卻關(guān)得緊緊。眾人便要將鍬鋤去錐打，麻叔謀忽想起大金仙的石墓，百般錐打，俱不能開，后來還是以禮拜求，方才開了。今又見是一所鐵墓，料不是尋常陵寢，必定有幾分神氣，錐打必定無用。遂叱退了眾人，獨(dú)自一個走到墓前來看?？戳艘粫?，沒法區(qū)處，只得朝著墓門深深一揖，禱祝道：“我麻叔謀奉旨開河，路遇仙塋，不能前進(jìn)。伏乞尊神降鑒，此乃朝廷之事，開放墓門，容某別選高原，遷葬遺蛻，庶為兩便?！倍\祝罷，忽見兩扇石門輕輕閃開。麻叔謀滿心歡喜，往里一看，只見內(nèi)中天光云影，朗然透亮，不似墓中景象。遂舉步走將進(jìn)去。卻也作怪，才走進(jìn)去，那扇門兒，早依然關(guān)上，跟隨眾人。見麻叔謀拜開了墓門，走將進(jìn)去，忙來跟時，墓門已閉上多時。眾人慌做一團(tuán)，說道：“明明兩扇石門開了，怎么老爺才走進(jìn)去，卻又閉上？這分明是被鬼迷了，青天白日，如何有這樣靈鬼？這進(jìn)去，多兇少吉，怎生區(qū)處？”也有用錐鑿打門的也有用石頭撞墓的，大家亂做一堆不題。
卻說麻叔謀進(jìn)得墓門，四下一看，原來不是墳?zāi)?，卻是一條白石砌成的大路，兩邊都種著絕高的杉樹，樹外便是粉墻圍繞。往前望去，隱隱約約，就如有宮闕一般。心下雖有幾分驚疑，卻見這等齊齊整整，便也不甚駭怕。遂信步往前觀看，走不上五七十步，只見兩個青衣童子，對面迎來說道：“麻將軍，如何此時才來？偃王等候多時了?！甭槭逯\著驚道：“仙童何以知我姓氏？”二童子笑道：“當(dāng)朝貴人，如何不知?！甭槭逯\又驚又喜，遂跟定童子，向前走來。過了一道石橋，便望見門樓。不多時，早到了宮前。只見殿閣巍峨，十分弘麗。怎見得？但見：
朱門隱隱，紫闕沉沉。琉璃瓦耀日輝星，玳瑁梁沖云壓漢，香飄合殿九重深，煙鎖飛甍千丈起。巍然煥然，錦繡模糊；莊如肅如，珠璣錯落。罘思擁陛，分明乃天子宸居；金馬當(dāng)門，果然是帝王宮闕。
麻叔謀隨了二童子，直到殿前。童子說道：“將軍稍待，容進(jìn)去通報?！蓖尤ゲ欢鄷r，只見正殿許多侍衛(wèi)簇?fù)碇晃毁F人出來。那貴人頭戴著一頂通天玄冠，身穿著一件大紅袞服，垂纓佩玉，明明是一個王侯氣象。麻叔謀望見，知是偃王，忙倒身下拜。偃王也答半禮。拜罷，偃王傳旨叫賜座。麻叔謀道：“大王在上，微臣焉敢坐！”偃王道：“有事相托，請坐了好講。”左右隨取過一顆錦墩，放在旁邊，麻叔謀依旨坐了。偃王說道：“寡人不幸，這所陵寢實(shí)當(dāng)河道之中。將軍奉旨開河，其權(quán)在手，若能為寡人保全，實(shí)山岳之大幸也?！甭槭逯\欲要承應(yīng)，恐怕迂曲了河道，日后難回旨意；欲要不允，又恐怕像宋襄公一般，發(fā)起怒來，討個沒趣。
正沉吟未及答，偃王又說道：“將軍不必躊躇，寡人也不虛勞將軍，若肯保全，當(dāng)以一至寶相酬?！彪S傳旨叫取寶來，送與將軍。只見左右將一個四四方方的朱紅盒子拿到麻叔謀面前，麻叔謀打開一看，卻是一方玉印。上面刻著“受命于天，既壽永昌”八個篆字，乃是帝王傳國受命之寶也。麻叔謀接寶在手，因說道：“大王圣諭，非臣不遵，但恐得罪于當(dāng)今皇上。今既蒙大王再三吩咐，微臣雖死，亦當(dāng)竭力保全。但只是這顆玉璽，乃帝王傳國之寶，小臣何以克當(dāng)?！辟韧醯溃骸按藢毞禽p易可得，必有天下者，方才能遇，今日送與將軍，將軍可好好收藏，日后自有應(yīng)驗(yàn)?！甭槭逯\大喜道：“小臣能常保富貴，已為僥幸，如何敢有他望？偃王道：“將軍雖不望，然此乃天數(shù)，決不能逃。當(dāng)再三保惜，此刀刀之兆也?！甭槭逯\道：“微臣愚蠢，不知刀刀是何緣故？”偃王道：“此乃天機(jī)，安可說破？將軍但準(zhǔn)備受用，明歲自然便知?！甭槭逯\滿心歡喜，忙拜謝受了玉璽，就要辭出。偃王道：“將軍公冗在身，不敢久留，但所托墳?zāi)?，萬望保全。”麻叔謀道：“大王請放心，小臣回去，即叫丁夫照舊筑完。偃王道：“若得如此，感將軍之德多矣?！比詮?fù)叫兩個童了送將出來。
才走到廓下，只見許多官吏在那里造冊籍。麻叔謀問童子道：“這些人造什么冊籍，這等慌忙？”童子答道：“造的是天下盜賊的冊籍。”麻叔謀道：“方今天下太平，哪有盜賊，要造冊籍？”童子道：“數(shù)日之前，上帝有旨道：“新天子五年后當(dāng)立，先要著盜賊群起殺戮一番，然后大定。故要造冊籍以便稽查。”麻叔謀既得了國寶，又聽見說新天子五年后當(dāng)立，心下暗暗歡喜道：“莫非我有天子之分？”遂走進(jìn)廊房，將那些造成的冊籍，拿起來一看。只見上面一處一處寫得甚是分明。上寫著：
楊玄感起兵于黎陽；翟讓起兵于瓦崗寨；
劉元進(jìn)起兵于晉安，僭稱皇帝；
劉武周起兵于山后；林士弘起兵于豫章；朱粲起兵于南陽，僭號楚帝；
汪華起兵于新安；
羅藝據(jù)守于幽州；
李子通起兵于海陵，僭號楚王；高開道據(jù)守于北平；張長懸據(jù)守于五原；
邵江海起兵于岐州，僭號新平王；
周洮據(jù)守于上洛；
楊士林居守于山南；
徐圓朗據(jù)守于兗州；薛舉起兵于金城，僭號西秦霸王；
楊仲逵據(jù)守于豫州；
張善相據(jù)守于伊汝；
王要漢據(jù)守于汴州；郭子和起兵于榆林，僭號永樂王；
王德仁起兵于鄴，僭號太公；
李義滿據(jù)守于平陵；
綦公順據(jù)守于青萊；
竇建德起兵于河間，僭號長樂王；
淳于難占據(jù)于文登；
徐師順占據(jù)于任城；
蔣弘度占據(jù)于東海；
王須拔起兵于定恒，僭號漫天王；
杜伏威起兵于淮南，僭號吳王；王薄據(jù)守于齊郡；
蔣善合占據(jù)于鄆州；
李密起兵于洛陽，僭號魏公；
左才相起兵于齊郡，僭號博山公；
田留安據(jù)守于章丘；
張青持據(jù)守于濟(jì)北；
臧君相據(jù)守于海州；馮盎據(jù)守于高羅，僭號總管；
梁師都據(jù)守于朔方，僭號大丞相；
殷恭邃據(jù)守于舒州；
周法明據(jù)守于永安；
苗海潮據(jù)守于永嘉；
孟海公占據(jù)于曹州，號錄事；周文舉據(jù)守于淮陽，號柳葉軍；
梅知巖據(jù)守于宣城；
鄧文進(jìn)據(jù)守于廣州俚酋；
楊世略據(jù)守于循潮；冉安昌據(jù)守于巴東；
寧長真據(jù)守于郁林；
蕭銑據(jù)守于巴陵。
麻叔謀看了，大驚道：“如何有許多盜賊？”眾官吏說道：“這才幾個，還有許多，未曾造完。”麻叔謀還要再看，二童子說道：“天色晚了，不宜耽擱?！甭槭逯\只得依了童子走出。不期才走到門前，忽然一陣陰風(fēng)撲面卷起，只見陰風(fēng)中有無數(shù)小孩子的鬼魂，一齊擁來說道：“麻叔謀哪里去？還我命來！”麻叔謀看見，嚇得魂不附體。這正是：
奸人不畏天，殺人當(dāng)兒戲。
狹路上相逢，卻從何處避？
不知眾孩子鬼魂將麻叔謀圍住，畢竟如何脫身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