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瞿鳳奴情愆死蓋
作者：天然癡叟一點(diǎn)靈光運(yùn)百骸，經(jīng)綸周慮任施裁。
體教放逐同奔馬，要使收藏似芥荄。
舉世盡函無相火，幾人能作不燃灰。請君細(xì)玩同心結(jié)，斬斷情根莫浪猜。
話說人生血肉頑軀，自懷抱中直至蓋棺事定，總是不靈之物。惟有這點(diǎn)心苗，居在胞膈之內(nèi)。肺為華蓋，大小腸為溝渠。兩腎藏精蓄髓，葆育元和，所以又稱命門，然皆聽?wèi){心靈指揮。有時退藏于密，方寸間現(xiàn)出四海八垓。到收羅在芥子窩中，依然沒些影響，方知四肢百骸，不過借此虛守則，立于天地之間。臭皮囊不多光景，有何可愛。說到此處，人都不信，便道：“無目將何為視，無耳將何為聽，無鼻如何得聞香臭，無口如何得進(jìn)飲食，養(yǎng)得此身，氣完神足，向人前搖擺？總?cè)挥辛搜鄱诒?，若不生這兩道眉毛相配，光禿禿也不成模樣。所以五官中說眉為保壽，少不得要他襯貼。何況手能舉，腳能步，如何在人身上，只看心田一片？好沒來歷?！边@篇話說，卻像有理。然不知自朝官宰相，以及漁樵耕牧，那一個不具此五官手足。如何做高官的，談到文章，便曉得古今來幾人帝、幾人王、幾人圣賢愚不肖。談到武略，便曉得如何行兵，如何破敵，怎生樣可以按伏，怎生樣可以截戰(zhàn)。若問到漁樵耕牧以下一流人，除卻刀斧犁鋤，釣罾蓑笠，一毫通融不得。難道他是沒有眼耳口鼻的？只為這片心靈彼此不同，所以分別下小人君子。還有一說，此心固是第一件為人根本。然辯賢愚，識貴賤，卻原全仗這雙眼睛運(yùn)用。若沒了這點(diǎn)神光，縱然心靈七竅，卻便是有天無日，成何世界。但這雙眼，若論在學(xué)士佳人，讀書寫字，刺繡措鸞，百工技藝，執(zhí)作經(jīng)營，何等有用，何等有益。單可惜趁副了浪子蕩婦，輕佻慢引，許多風(fēng)月工夫，都從茲而起。且莫說宋玉墻東女子，只這西廂月下佳期，皆因眼角留情，成就淫奔茍合勾當(dāng)，做了千秋話柄。據(jù)這等人看來，反不如心眼俱蒙，到免得傷了風(fēng)化。閑話休題，如今單說一個后生，為此方寸心花，流在眼皮兒上，變出一段奇奇怪怪的新聞。直教：
同心結(jié)綰就鴛鴦，死骷髏妝成夫婦。話說嘉興府，去城三十里外，有個村鎮(zhèn)，喚做王江涇。這地方北通蘇、松、常、鎮(zhèn)，南通杭、紹、金、衢、寧、臺、溫、處，西南即福建、兩廣。南北往來，無有不從此經(jīng)過。近鎮(zhèn)村坊，都種桑養(yǎng)蠶織綢為業(yè)。四方商賈，俱至此收貨。所以鎮(zhèn)上做買做賣的挨擠不開，十分熱鬧。鎮(zhèn)南小港去處，有一人姓瞿號濱吾，原在絲綢機(jī)戶中經(jīng)紀(jì)，做起千金家事。一向販綢走汴粱生理，不期得病身殂，遺下結(jié)發(fā)妻子方氏，年近三十四五。一個女兒，小名鳳奴，才只十二歲。又有十來歲一個使女，名喚春來。還有一房伴當(dāng)，乘著喪中，偷了好些東西，逃往遠(yuǎn)方。單單存這三口過活，并無嫡親叔伯尊長管束。
俗言道得好：“孤孀容易做，難得四十五歲過?！狈绞夏瓴簧纤难沂巧脼躅^黑鬢，粉面朱唇。曲彎彎兩道細(xì)眉，水油油一雙俏眼，身子不長不短，娉婷裊娜，體段十分妖嬈。丈夫死去雖說倏忽三年，這被里情趣，從冷淡中生出熱鬧來，擒之不著，思之有味，全賴著眼無所見，耳無所聞，深閨內(nèi)苑，牢籠此心。已槁之木，逢春不發(fā)，既寒之灰，點(diǎn)火不燃，才是真正守寡的行徑。那知方氏所居，只有三進(jìn)房屋。后一帶是廚灶臥房，中一帶是客座兩廂，堆積些米谷柴草。第一帶沿街，正中間兩扇大門，門內(nèi)一帶遮堂門屏，旁屋做個雜房，堆些零星什物。方氏日逐三餐茶飯以外，不少穿，不少著，鎮(zhèn)日里無聊無賴。前前后后，一日走下幾十回，沒情沒緒，單單少一件東西?？龋∩偕趺磥?，不好說，不好說。只可恨有限的歲月，一年又是一年，青春不再，無邊的煩惱，一種又是一種，野興頻來。一日時當(dāng)三月，百花開放，可愛的是：
多情燕子成行，著意蜂兒作對。那燕子雖是羽毛種類，雌雄無定。只見啾啾唧唧，一上一下，兩尾相聯(lián)，偏湊著門欄春色。那蜂兒不離蟲蟻窠巢，牝牡何分。只見咿咿唔唔，若重若迭，雙腰交撲，描畫就花底風(fēng)光。
方氏正倚著門屏邪視，只見一個后生，撇地經(jīng)過。頭戴時新密結(jié)不長不短鬢帽，身穿秋香夾軟紗道袍，腳穿玄色淺面靴頭鞋，白綾襪上，罩著水綠縐紗夾襖，并桃紅縐紗褲子。手中拿一柄上赤真金川扇，掛著蜜蠟金扇墜，手指上亮晃晃露著金戒指。渾身輕薄，遍體離披，無風(fēng)搖擺，回頭掣腦的踱將過去。這后生是誰？這后生姓孫名謹(jǐn)，表字慎甫，排行第三，人都叫他為孫三郎。年紀(jì)二十以外，父母盡亡，娶妻劉氏，頭胎生子，已是六歲。家住市中，專于販賣米谷為業(yè)，家貲巨萬。此人生來氣質(zhì)恂恂，文雅出眾。幼年也曾讀書寫字，雖不會吟詩作賦，卻也有些小聰明。學(xué)唱兩套水磨腔曲子，弦索簫管，也曉得幾分。只因家道饒裕，遍體綺羅，上下截齊。且又貼襯些沉速生香，薰得滿身撲鼻，是一個行奸賣俏的小伙子，使錢撒漫的大老官。
不想這日打從方氏門首經(jīng)過，這一雙俊俏偷情眼，瞧見方氏倚著門屏而立，大有風(fēng)韻，便有些著魂。所以走了過去，又復(fù)回頭觀望。這方氏本又是按捺不下這點(diǎn)春情的半老佳人，一見了孫三郎如此賣弄，正撥著他的癢處。暗想道：“天地間那得有這碗閑飯，養(yǎng)著這不癡不呆，不老不少，不真不假，不長不短的閑漢子。這老婆配著他，卻也是前緣有定?！毙睦锸沁@等想，嘆口氣回身折轉(zhuǎn)進(jìn)去。又暗想道：“不知這人可還轉(zhuǎn)來？”才轉(zhuǎn)這念，卻有幾個兒童叫道：“看狗起，看狗起?！眳s是甚的來？時當(dāng)三月，不特蟲鳥知情，六畜里頭，惟有狗子是人養(yǎng)著守宅的，所以沿階倒巷，都是此種。遇著春見發(fā)作，便要成群。古人有俚言幾句道得好：
東家狗，西家狗，二尾交聯(lián)兩頭扭。中間線索不分明，漆練膠粘總難剖。若前或后團(tuán)團(tuán)拖，八腳高低做一肘。這家傾上水幾盆，那家遏上灰半簍。人固要知羞，狗自不嫌丑。平空一棒打?qū)㈤_，垂尾低頭各亂走。
只可笑方氏既要進(jìn)門，聽此一句沒正經(jīng)說話，轉(zhuǎn)身出頭一看，若是街坊上有人，他也自然進(jìn)去，只因是幾個小孩子，站在那里看。方氏一點(diǎn)無名相火，直觸起來，不知眼從心上，又不知心從眼上，驀突突攪得一腔火熱，酥麻了半個身體。那三郎又走不多遠(yuǎn)，也聽得孩子們叫笑，正在方氏門前，故意折轉(zhuǎn)身來，如順風(fēng)落葉，急水游魚，剛剛正見方氏在那里觀看。方氏招眼望見孫三郎，已在面前，自覺沒趣，急急掩上遮堂門扇，進(jìn)內(nèi)去了。孫三郎隨口笑道：“再看一看何妨。還不曾用到陳媽媽哩！”只因這一看不打緊，頓使那些：
糶糴賈小成擲果潘安，冰蘗娘半就偷香韓壽。
也是夙世冤孽，孫三郎自見方氏之后，魂夢顛倒，連米行生意，都不經(jīng)心。又打聽得是個孤孀，家里又無男人，大著膽日逐在他家門首擺來擺去。那方氏心里，也有了這個后生，只是不曉得他姓張姓李。這一點(diǎn)沒著落的閑思想，無處發(fā)付，也不時走到門前張望，急切里又兩不相值。
一日，方氏正在堂中，忽聽得門首鑼聲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捻?，許多小兒女，嘈嘈雜雜。方氏喚春來同走出去覷看，原來是弄猢猻的花子，肩挑竹籠，手牽猢猻，打著鑼，引得這些小兒女，跟著行走。這花子見方氏開門來看，便歇下籠子，把鑼兒連敲幾下，口里哩嗹羅嗹唱起來。這猢猻雖是畜類，善解人意，聽了花子曲兒，便去開籠，取臉子戴上，扮一個李三娘挑水。方氏叫春來喚出女兒同看。那些左鄰右舍，并過往的人，頃刻就聚上一堆。大凡緣有湊巧，事有偶然，正當(dāng)戲耍之際，恰好孫三郎也撞過來。這猢猻又換了一出，安安送米，裝模做樣，引得眾人齊笑。孫三郎分開眾人，擠上一步，解開汗巾，拈出錢把一塊銀子，賞與花子。說：“李三娘挑水，是女娘家沒了丈夫；安安送米，是兒子不見了母親，如此苦楚，扮他怎的。不如扮個張生月下跳墻，是男女同歡。再不然扮個采蘋扶著無雙小姐，同會王仙客，是尊卑同樂?！蹦腔ㄗ拥昧瞬深^，憑他饒舌。方氏舉眼一覷，正是那可意人兒，此時心情飄蕩，全無話說。那風(fēng)奴年已一十五歲，已解人事，見孫三郎花嘴花舌，說著渾話，把娘一扯說道：“進(jìn)去，進(jìn)去?？珊捱@后生，在那里調(diào)嘴，我們原不該出來觀看?！狈绞弦活^走，說道：“真金不怕火，憑他調(diào)嘴何妨。”口中便如此說，心里卻舍不下這個俏麗后生，恨不得就摟抱過來，成其好事。這場猢猻扮戲，分明又做了佛殿奇逢。方氏時時刻刻記掛那人，只是徑路無媒，到底兩情相隔。朝思暮想，無可奈何。一日，忽地轉(zhuǎn)著一念道：“除非如此如此，方可會合?！北持畠海牡亟羞^春來說道：“你到我家來，卻是幾歲？”春來道：“記得來時是七歲，今歲十三歲，在娘子家，已六年了?！狈绞系溃骸澳憧蓵缘?，這六年間，不少你穿，不少你吃，我平日又不曾打罵你，這養(yǎng)育之恩，卻也不小。你也該知恩報恩?！贝簛淼溃骸拔夷昙o(jì)小，不曉得怎么恩，怎么報。但憑娘子吩咐。”方氏笑道：“我也不好說得?！贝簛淼溃骸澳锊缓谜f，教我一發(fā)理會不來?！狈绞系溃骸澳憧捎浀?，前日首猢猻撮把戲，有一個小后生，解汗巾上銀子，賞那花子么？”春來道：“前日娘同鳳姐進(jìn)來時，看撮戲的人，都說還虧了孫三官人，不然這叫化的白弄了半日。如此想就是這個人了。我常出去買東西，認(rèn)得他住在市中大橋西堍下，向沿河黑直楞門內(nèi)，是糶糴糧食小財主。”方氏道：“正是，正是。今后你可坐在門首，若見孫三官來，便報我得知。切不可漏此消息，與鳳姐曉得。后來我備些衣飾物件，尋一個好對頭嫁你?！边@十三歲的丫頭，有甚不理會，帶著笑點(diǎn)點(diǎn)頭兒，牢記在心。日逐到門首守候，見孫三郎走來，即忙報與方氏。方氏便出來半遮半掩，賣弄風(fēng)情。漸漸面紅，漸漸笑臉盈腮，秋波流動，把孫三郎一點(diǎn)精靈，都勾攝去了。
孫三郎想道：“這女娘如此光景，像十分留意的。我拚一會四顧無人之際，撞進(jìn)門去，摟抱他一番。他順從不消說起，他不順從，撒手便出。他家又沒別個男子，不怕他捉做強(qiáng)奸?！毙纳纤阌嬕讯ǎ@腳步兒愈覺勤了。一日走上四五六遭，挨到天色將暮，家家關(guān)門掩戶，那方氏依然露出半個身軀，倚門而立。孫三郎瞻前顧后．見沒有人，陡起精神，踏上階頭，屈身一揖，連稱：“瞿大娘子，瞿大娘子?！苯新曃戳耍S勢搶向前，雙手摟定。方氏便道：“孫三官好沒正經(jīng)?！笨诶锉阏f，身卻不動。忙將手去掩大門，一霎時，弄出許多狂蕩來。一個雖則有家有室，才過二十以外，精神倍發(fā)，全不懼風(fēng)月徐娘；一個既已無婿無夫，方當(dāng)四十之前，滋味重投，盡弗辭顛狂張敞。
狂興一番，兩情難舍，緊緊抱住，接唇咂舌，恨不得并作一個。方氏低低叮嚀道：“我寧節(jié)三年，并沒一絲半線差池。自從見你之后，不知怎地攝去了這點(diǎn)魂靈。時刻牽掛，今日方得遂愿。切莫泄漏與人，壞我名頭。你得空時，就來走走，我叫丫頭在門首守候?！睂O三郎道：“多蒙錯愛，怎敢泄漏。但得此地相敘，卻是不妥。必得到你房中床上，粘皮著骨，恩恩愛愛的頑耍，才有些趣味。”方氏道：“房中有我女兒礙眼，卻干不得。中堂左廂，止堆些柴草，待我收拾潔凈。堂中有一張小榻，移來安設(shè)在內(nèi)，鎖著房門，鑰匙倒留你處。你來時，竟開鎖入去，拴著門守候，我便來相會。又省得丫頭在門首探望，啟人疑心?！睂O三郎道：“如此甚妙?！狈绞想S引進(jìn)去，認(rèn)了廂房。又到里邊取了一把鎖，將鑰匙交與了孫三郎，然后開門。方氏先跨出階頭，左右打一望，見沒人行走，把手一招，孫三郎急便閃出，搖搖擺擺的去了。
方氏到次日，同春來把左廂房柴草搬出外面空屋內(nèi)堆置。將室中打掃得塵無半點(diǎn)，移小榻靠壁放下，點(diǎn)上安息香數(shù)十根，熏得滿室香噴噴的。先把兩個銀戒指賞著春來，教他觀風(fēng)做腳，防守門戶。自此孫三郎忙里偷閑，不論早晚，踅來與方氏盡情歡會。又且做得即溜，出入并無一人知覺。更兼鳳奴生性幽靜，勤于女工，每日只在房中做些針指，外邊事一毫不管，所以方氏得遂其欲。兩下你貪我愛，著戀纏綿，調(diào)弄得這婆娘如醉如癡，心窩里萬千計較，癡心妄想，思量如何做得個長久夫妻。私忖道：“他今年才二十三歲，再十年三十三歲，再十年四十三，還是個精壯男子。我今年三十八，再十年四十八，再十年五十八，可不是年老婆婆？自古道：男于所愛在容貌。倘我的顏色凋殘，他的性情日變，卻不把今日恩情，做了他年話柄，貽笑于人，終無結(jié)果。不若使女兒也與他勾上，方是永遠(yuǎn)之計。我女兒今方十五，再十年二十五，再十年三十五，還不及我今年的年紀(jì)。得此二十年往來，豈不遂我心愿。只是教孫郎去勾搭吾女容易，教吾女去勾搭孫郎倒難。自古道：女子偷郎隔重紙，男子偷女隔重山。如今卻相反其事，怎生得個道理。”心上思之又思，沒些把柄。等孫三郎來會時，到與他商議。
孫三郎聽見情愿把女兒與他勾搭，喜出望外，謝道：“多感恩情，教我怎生樣報答。”方氏道：“那個要你報答，只要一心到底，便足夠了。”孫三郎就發(fā)誓道：“孫謹(jǐn)后日倘有異心，天誅地滅，萬劫戴角披毛?！狈绞系溃骸叭粲写苏嫘?，也不枉和你相交這場。但是我女兒性子執(zhí)滯，急切里挑動他不得，如何設(shè)個法兒，使他心肯。”孫三郎想了一想，說：“不難，不難！今晚你可如此如此，把話兒挑撥。他須是十五歲，男女勾當(dāng)，量必也知覺了。況且你做娘的，能個教他覓些歡樂，萬無不愿之理?！狈绞系溃骸笆潜闶?，教我羞答答，怎好啟齒。”孫三郎道：“自己兒女，有甚么羞?！狈绞嫌殖烈髁艘换兀鸬溃骸笆碌狡溟g，就是羞也說不得了。但我又是媒人，又是丈母，理數(shù)上須要著實周到?！睂O三郎也笑道：“若得成就好事，丈母面上，自當(dāng)竭力孝順。只是今日沒有好東西奉敬大媒，先具一物，暫屈少敘何如？”兩下說說笑笑，情濃意熱，摟向榻上，歡樂一番，方才別去。
話休煩敘。當(dāng)日晚間，方氏收拾睡臥，在床上故意翻來覆去，連聲嘆氣。鳳奴被娘擾攪，也睡不著，問道：“母親為何這般愁悶？”方氏道：“我的兒，你那里曉得作娘的心上事。自從你爹拋棄，今已三年多了，教我孤單寂寞，如何過得?！兵P奴只道他說逐日過活的事，答道：“我想爹爹雖則去世，幸喜還掙得這些田產(chǎn)。比上不足，比下有余，將就度日子罷了，愁悶則甚?！狈绞系溃骸皟?，若論日常過用，吃不少，穿不少，雖非十分富足，也算做清閑受用，這又何消愁悶。但日間忙碌碌混過，到也罷了，惟有晚間沒有你爹相伴，覺得冷冷落落的，凄楚難捱，未免傷心思念。”鳳奴聽了這話，便不做聲。方氏叫道：“我兒莫要睡，我有話與你講?！兵P奴道：“睡罷了，有甚么講?！狈绞系溃骸按蠓踩耸?，百般樂事，都是假的。只有夫妻相處，才是真樂?！兵P奴道：“娘，你也許多年紀(jì)了，怎說這樣沒正經(jīng)的話?！狈绞系溃骸拔业膬?，不是做娘的沒正經(jīng)。你且想人生一世，草生一秋，若不圖些實在的快活，可不是枉投了這個人生。兒，你是黃花閨女，不曉得其中趣味。若是嘗著甜頭，定然回味思量。論起這點(diǎn)樂境，真?zhèn)€要入土方休。何況我現(xiàn)今尚在中年，如何忍得過！”那鳳奴年將二八，情竇已開，雖知男女有交感之事，卻不明個中意趣若何。聽見做娘的說的津津有味，一挑動芳心，不覺三焦火旺，直攻得遍體如燃，眼紅耳熱，胸前像十來個槌頭撞擊，方寸已亂。對娘道：“如今說也沒用，不如睡休?！狈绞弦娫拑河行┟妊?，慌忙坐起身來，說道：“兒，我有一件事，幾遍要對你說，自家沒趣，又住了口。如今索性與你說知。兒，你莫要笑我?！兵P奴道：“娘有事只管說，做女兒的怎敢笑你?！狈绞系溃骸白詮哪愕篮?，雖則思想，卻也無可奈何。今年春間，沒來由走出門前，看見兩只燒剝皮交連一處，拖來拽去。兒，這樣勾當(dāng)，可是我人看得的么？一時間觸物感傷，剛剛又湊著一個小后生走過，卻是生得風(fēng)流俊俏。自此一見，不知怎地，心上再割舍他不下。何期一緣一會，復(fù)遇猢猻撮把戲，這后生卻又撞來。說起張生跳墻，采蘋無雙小姐，兩件成雙作對的風(fēng)話，一發(fā)引得我心情撩亂?！兵P奴道：“可就是那穿秋色兒直身掉嘴這人么？”方氏道：“正是此人，原來他也有心與我，為此故意說這啞謎。不想春來卻認(rèn)得他喚做孫三官，開個糧食店，父母已無，家私巨富。做娘的當(dāng)時拿不定主意，私下遂與他相交。且喜他做人乖巧，出入并無人知覺。但恐到后萬一被鄰舍曉得，出乖露丑，壞了體面。我欲從長算計，孫三官今才二十三歲，只長得你八年，不若你與他成了夫婦，我只當(dāng)做個老丫頭，情愿以大作小，服事你終身。拾些殘頭落腳，量不占住你正扇差徭，一舉兩得，可好么？”鳳姐躊躇半晌，方說道：“常言踏了爹床便是娘，這個人踏了娘床便是爹，只怕使不得?！狈绞系溃骸叭缃裰缓没熨~，那里辨得甚么爺，論得甚么娘。況且我只為舍你不下，所以苦守三年，原打賬招贅女婿，來家靠老。今看這孫三官，又溫柔，又俏麗，又有本錢，卻不是你終身受用?！兵P奴道：“既恁地，只憑娘做主便了。但有一件，倘然他先有了妻子，我怎去做他的偏房別室？”方氏雖與孫三郎暗里偷情，只好說些私情的話，外防鄉(xiāng)鄰知覺，內(nèi)防兒女看破，忙忙而合，忙忙而散，實不曉得他有妻子沒妻子。一時急智，便道：“他是頭婚，并不曾有老婆。”鳳奴道：“如此卻好。須要他先行茶禮，擇個吉日，擺下花燭，拜了天地家堂。你便一來做娘，二來做媒人，這方是明媒正娶。若是偷情勾當(dāng)，斷使不得。”方氏連聲應(yīng)道：“這個自然。”隔了兩日，孫三郎來問消息，方氏將女兒要行茶禮，花燭成親的事說與。孫三郎歡喜不勝，即便買起兩盒茶棗，并著白錢二十兩，紅綠綢緞各一端，教人送來為聘。此外另有三兩一封，備辦花燭這費(fèi)。送聘后三日，即是吉期。孫三郎從頭至足，色色俱新，大模大樣，踱來做新郎。也不用樂人吹手，也不整備筵度，媒人伴娘嬪相，都是丈母一人兼做。雙雙拜堂，花燭成婚。正是：
破瓜女被翻紅浪，保山娘席卷寒霜。
看官，大抵人家女兒，全在為母的鈐束。若或動止蹊蹺，便要防閑訓(xùn)誨，不合玷辱門風(fēng)，才是道理?？尚@方氏，自己不正氣，做下沒廉恥的勾當(dāng)，自不消說起。反又教導(dǎo)女兒偷漢，豈不是人類的禽獸？還有一說，假如方氏誠恐色衰愛弛，要把女兒錮住孫三，索性挽出一個媒人，通知親族，明明白白的行聘下財，贅入家來。這一床錦被，可不將自己丑行，盡皆遮蓋？那知他與孫三郎，私欲昏迷，不明理法，只道送些茶棗之禮，便可掩人耳目，不怕傍人議論。以致弄得個生離活拆，有始無終。只這兩個淫婦奸夫，自不足惜。單可憐連累這幼年女子，無端骯臟了性命，豈非是前冤夙孽。后話慢題。
且說孫三郎慣在花柳中行走，善會湊趣幫襯。見鳳奴幼小，枕席之間，輕憐重惜，加意溫存。這鳳奴滋味初嘗，果然渾身歡暢，情蕩魂銷，男貪女愛，十分美滿。孫三眷戀新婚，一個月不在家中宿歇。便是日間，也間或歸去走遭，把店中生意，盡都廢了。那方氏左鄰右舍，見孫三郎公然出入，俱各不憤，幾遍要尋事打他。自此沸沸揚(yáng)揚(yáng)，傳說孫三郎奸占孤孀幼女。那瞿門雖無嫡親叔伯，也還有遠(yuǎn)房宗族。一來道方氏敗壞家門，二來希圖要他產(chǎn)業(yè)。推出一個族長為頭，一張連名呈詞，將孫三方氏母女并春來，一齊呈告嘉興府中。那太守姓洪名造，見事關(guān)風(fēng)化，即便準(zhǔn)了，差人拘拿諸犯到官聽審。鳳奴情知事已做差，恐官府嚴(yán)究春來，必致和盤托出。心里慌張，將若干衣飾，私與春來，叮囑道：“倘或官府問及，你須說我是明媒說合，花燭成親的。若遮蓋得我太平無事，即死在黃泉，亦不忘你恩德。”春來點(diǎn)頭領(lǐng)命。
孫三郎央分上到太守處關(guān)說，也說是明媒說合，不是私情勾當(dāng)，要免鳳奴到官。怎奈鄰里又是一張公呈，為此洪太守遂不肯免提，將一干人盡拘來審問。那孫三、方氏、鳳奴，都稱是明媒正娶。宗族鄰里，堅執(zhí)是母子賣奸。太守乃喚春來細(xì)問。這丫頭年雖幼小，到也口舌利便，說道：“主母孀居無主，憑媒說合，招贅孫謹(jǐn)為婿。宗族中因主母無子，欲分家私，故此造言生事，眾鄰舍也是乘機(jī)扎詐?！弊谧遴徤?，一齊哄然稟說：“通是這丫頭往來傳遞消息，成就奸情。只消夾他起來，便見真?zhèn)?。”太守喝住了眾人，問春來：“既是明媒正娶，媒人是那個？”春來四顧一看，急切里對答不來。太守把案一拍，喝道：“如今媒人在那里，快說來饒你一拶！”嚇得這丫頭戰(zhàn)兢兢答應(yīng)道：“媒人就是主母?！碧夭挥X啞然大笑道：“好個媒人就是主母，真情在此了?！庇龑O三、方氏等一齊加責(zé)，因念著分上，心上一轉(zhuǎn)道：“中年寡婦，暗約是真；閨女年青，理或可貸?！彪S援筆判道：
方氏馬齒未足，孫謹(jǐn)雄狐方綏，固不及媒妁之言，遂訂忘年之誼，事固有之。有女乍笄，顏甲未厚，亦豈能丑母之茍合，而為之間一言乎。瞿門無子，尚有生產(chǎn)可分。方不能選昭穆可繼者為宗祧遠(yuǎn)念，訟端所以不免耳。至其家事，憑族長處分，并立嗣子以續(xù)香火。方氏、孫謹(jǐn)離異，姑杖警之。女以年幼不問。使女春來。固無妖紅伎倆，而聲問所通，亦不能無罪，并杖以息眾喙。
太守判罷，又喚孫三郎，喝道：“本該重責(zé)你一頓板子，看某爺分上，姑且饒你。今后須要學(xué)做好人，如若再犯，決不輕恕?！眹樀脤O三連連叩頭而出。瞿家族黨，遂議立嗣子一人，承結(jié)瞿濱吾宗祀。將家產(chǎn)三分均開：一股分授嗣子，一股與方氏自贍，身故之后，仍歸嗣子，一股分析宗族，各沾微惠。鳳奴擇人另配。七張八嘴，亂了數(shù)日，方才停妥。不想族中有一人，渾名喚做瞿百舌，住在杭城唐棲地方，與本鎮(zhèn)一個大富張監(jiān)生相知。偶然飲酒中間，說及方氏不正，帶累女兒出乖露丑的事。張監(jiān)生問起女兒年紀(jì)，又問面貌生得如何。那鳳奴本來有幾分顏色，瞿百舌又加添了幾分，一發(fā)形容得絕世無雙。這張監(jiān)生少年心性，一時高興，就央他做媒，要娶來為妾。瞿百舌正要奉承大老官人，有何不可，滿口應(yīng)承，飛忙趁船來與方氏說親。方氏要配個一夫一婦，不肯把與人做妾。瞿百舌心生一計，去尋族長商議，許其厚謝，財禮中還可抽分。那族長動了貪心，不容方氏主張，竟自主婚許與張監(jiān)生為妾。議定聘禮百金，兩人到分了一半，擇日出嫁。
那鳳奴雖憑官府?dāng)嚯x，心里已打定不改嫁的主意。及至議將家產(chǎn)三分均開，指望母子相依，還圖后日團(tuán)圓。不道才過得兩三月，卻又生出這個枝葉，已知勢不能留。每日閉著房門，默默的自嗟自嘆自泣，取過針錢，將里衣密密縫固。方氏誠恐他做出短見事，不時敲門窺探他，也只是不開。方氏在門外好言安慰，也不答應(yīng)，一味嗚嗚哭泣。將嫁前一日，備起酒肴，教春來去邀孫三郎訣別。孫三郎害怕，初時不肯來。鳳奴大怒，再教春來去話，道：“當(dāng)日成親，誓同生死，今日何背前盟?！皩O三郎垂淚道：“鳳姐恩情，我安敢負(fù)。但恐耳目之地，又生事端，反為不美?！贝簛淼溃骸傍P姐有言，如官人往一見，即當(dāng)自到宅上?！睂O三郎聽了，嘆口氣道：“罷，罷！鳳姐如此厚情，何惜一死報之?！奔措S春來同往，時已抵暮，母女張筵秉燭以待。三人相見，各各悲咽。
孫三郎與鳳奴并坐，方氏打橫，春來執(zhí)壺在旁。鳳奴滿斟一大觥，進(jìn)與孫三，含泣而言道：“薄柳賤姿，擬托終世。不料瞿門以分產(chǎn)借名，逼我改嫁?？傁禂埢?，更不向東君重調(diào)顏色。今雖未能以死相從，而此衣誓非君手不解。如君不信，請開我衣，愿求彩線縫下左腋，連及腰襠，以為他日之證。君宜自愛，妾從此長別矣?！钡懒T，自己也進(jìn)一大觥，放聲長號。孫三、方氏俱掩面泣，春來亦欷歔不勝。孫三帶淚執(zhí)鳳奴之手，又回顧方氏說道：“愚庸過分，兩獲佳緣。原將謂偕老可期，半子半婿，你知我知。何意驀起鳳波，遂至分剖。然由合數(shù)所遭，只索付之無奈而已。幸善事唐棲張貴人，勿更念王涇孫浪子。”鳳奴聽了，勃然變色道：“君以我為棄舊憐新耶？我聞婦人以貞一為德，今既事你，當(dāng)守一而終。豈可冒恥包羞，如煙花下賤，朝張暮李乎？”言罷又泣。孫三見其悲哀懇切，抱置膝上，舉袖拂拭淚痕，說道：“我孫三不過是市井俗子，何德何能，乃蒙如此愛重，肯為我堅守節(jié)操，教我何以為報。但不知今生可有再見之期了?！笨谥斜阏f，不覺涕泗交溢，哽咽不能出聲。鳳奴一發(fā)淚下如雨，向袖中取出白羅手帕一方，折成方勝，又將繡帶一條，打做同心結(jié)，系著方勝，納于孫三袖中。含淚說道：“留此伴你，身則不能矣。三魂有靈，當(dāng)相從于九泉之下可也?！睂O三聽罷，將手中酒杯一擲，奪身而起，走出房門。約有半個時辰，不見進(jìn)來。方氏道：“兒，孫郎想不忍見你這般凄慘，竟自去了?！奔苯檀簛碛^看，外面門戶盡閉，卻未曾出去，母女以為奇怪。移燭到處照看，何意孫三走到廚房，取過尖刀，將這子孫樁谷蚌楦一刀割壞，半連不斷，昏倒在地，血污滿衣，嚇得母女魂魄皆喪，急扶到床上臥下，半晌方蘇。鳳奴道：“你行此短見，莫非恨我么？”孫三忍痛呻吟說道：“我實誤了你娘女兩人，安得倒有怨恨。意欲自刎，以表此心。但恐死得不干凈，反累你母子，故割絕此道，以見終身永無男女之事。況我原有妻室，已生一子，后代不絕，此心無所牽掛。惟要你母子知我此情，非薄幸男子足矣?！毖粤T，各相持哭。盤恒未久，不覺雞聲三唱，天色將明。孫三郎勢難再留，只得熬著疼痛作別，三人攪做一團(tuán)，直哭得個有氣無聲。正是：
世上萬般哀苦事，無非死別與生離。
不題孫三郎歸家養(yǎng)病。且說鳳奴送別之后，淚眼不干，午牌方過，張家娶親船只已到。一個做媒的瞿百舌，一個主婚的族長，主張管待來人，催促出門。娘女兩人又相持大哭，各自分離。鳳奴來到張家，那張監(jiān)生大是溫柔俊雅，比孫三郎卻也相仿?？匆婙P奴顏色，果然美麗，大是歡喜。他本是富豪子弟，女婢滿前，正室娘子，又寬和賢德，所以少年納妾，全無慍意。張監(jiān)生第一夜到新房中，擺下酒肴，要與鳳奴飲幾杯添興。那知鳳奴向隅而立，不肯相近。張監(jiān)生走向前去扯他，鳳奴掙脫，躲過那邊。張監(jiān)生折轉(zhuǎn)身來，他又躲過這邊。兩下左旋右轉(zhuǎn)，分明是小孩子扎盲盲光景。服侍丫頭，都格格的笑個不止。張監(jiān)生跑得氣喘吁吁，扯他不著，只得坐下。他本來要取些歡樂，不道弄出這個嘴臉，好生沒趣。心里也還道是嬌怯怕羞，教丫頭斟酒，連飲十?dāng)?shù)大杯，先向床上睡下。打發(fā)丫頭們出去，指望眾人去后，自然來同睡。鳳奴卻將燈挑得亮亮的，倚著桌兒流淚。張監(jiān)生酒量不濟(jì)，到了床上，便昏昏熟睡。天明方醒，身邊不見新人，睜眼看時，卻端然而坐，大以為怪。起身入上房，與大娘子說夜來如此，連大娘子也不信。
少頃，鳳奴來見禮，問其為甚如此，只是低頭垂淚。大娘子見他可憐，倒勸丈夫從容愛護(hù)，莫要性急。張監(jiān)生依了這話，是晚便不進(jìn)房。恰又遇著城中有事，一去十余日方歸。一夜乘著酒興，步入房來。鳳奴一見便要躲避。張監(jiān)生橫身攔住，笑道：“你今番走向那里去。”鳳奴轉(zhuǎn)動不得，逼到一個壁角邊，被他雙關(guān)抱住，死掙不脫，直抱到床上按倒。鳳奴將雙袖緊緊掩住面龐。張監(jiān)生此時，心忙意急，探手將衣服亂扯，左扯也扯不開，右扯也扯不斷。仔細(xì)一看，原來貼肉小衣，上下縫聯(lián)，所以分拆不開。氣得他一團(tuán)熱火，化做半杯雪水，連道詫異。放下手走出堂前，教家人尋瞿百舌來，與他說：“如此如此，這是為甚緣故，他既不愿從我，可還了原聘，領(lǐng)了去罷?！宾陌偕嗦犃耍换挪幻?，帶著笑道：“大相公好沒撻熬，既娶來家，是你的人了，怎說領(lǐng)了去的話?！睆埍O(jiān)生道：“我娶妾不過要消遣作樂，像這個光景，要他何用?！宾陌偕嗟溃骸按蠓裁廊硕嘤腥鰦沙钒V，大老官務(wù)加憐香惜玉，方為在行。若像你這猴急，放出霸王請客幫襯，原成不得。”張監(jiān)生道：“他把衣服上下縫聯(lián)，難道也是我不在行？”瞿百舌道：“這正是他作嬌處?！睆埍O(jiān)生笑道：“恐這樣作嬌，也不敢勞?！宾陌偕嗟溃骸按笙喙浑y，今已將滿月，其母定來探望。待我與他說知，等他教導(dǎo)一番，包你如法。”張監(jiān)生見說得有理，也就依了?！?br>瞿百舌按住了張監(jiān)生，飛風(fēng)到王江涇，與方氏說這樁事。此時那嗣子已搬人來家，方氏只住得后邊兩間房子。他自從遭了那場恥辱，自覺無顏色，將向日這段鳳騷，盡都銷磨，每日只教導(dǎo)春來做些針指。心里只牽掛著女兒，不時暗淚。瞿百舌一口氣趕來，對方氏說：“你女兒這般這般，觸了主人之怒，要發(fā)還娘家，追討聘禮，一倍要還三倍。我再三勸住，你可趁滿月，快快去教女兒，不要作梗。財主是牛性，一時間真?zhèn)€翻過臉來，你可吃得這場官司。”方氏本是驚弓之鳥，聽見官司兩字，十分害怕，心里卻明曉得鳳奴為著孫三，決不肯從順。左難右難，等到滿月，只得買辦幾盒禮物．帶著春來去看女兒。不想鳳奴日遂憂郁，生起病來，本只有二三分病體，因怕張監(jiān)生纏帳，故意臥床不起。張監(jiān)生聽了瞿百舌的話，做出在行幫襯，請醫(yī)問卜，不時到床前看覷。鳳奴一見進(jìn)來，便把被兒蒙在頭上，不來招架。恰好方氏來到，母女相見，分外悲啼。且見女兒有病，不好就說那話。向著張監(jiān)生夫妻，但稱女兒年幼無知，凡事須要寬恕。那大娘子見方氏做人活動，甚是歡喜。背地問鳳奴衣服縫聯(lián)的緣故，方氏怎敢說出實情，一味含糊應(yīng)答。一日，大娘子請方氏吃茶，留下春來相伴鳳奴，正當(dāng)悄悄地問孫三郎信息。忽見門簾啟處，張監(jiān)生步將入來，鳳奴即翻身向著里面。張監(jiān)生坐在床前，低聲啞氣的問：“今日身子還是如何，心里可想甚東西？”連問兩聲，鳳奴竟不答應(yīng)。春來在側(cè)，反過意不去，接口道：“今日略覺健旺，只是虛弱氣短，懶得開口。”張監(jiān)生見他應(yīng)對伶俐，舉目一觀，那頭發(fā)剛剛覆眉，水汪汪一雙俏眼，鵝卵臉兒，白中映出紅，身子又生得苗條有樣，大是可人。便問：“你叫甚名字？”那丫頭應(yīng)言喚做春來。張監(jiān)生立起身道：“我方才買得拂手在外，你可隨我去拿一只與鳳姐。春來只道是真，隨著就走。引入一個小書房中，張監(jiān)生將門閉上，摟住親嘴。春來半推半就道：“相公尊重，莫要取笑?！睆埍O(jiān)生那里聽他，擁向醉翁榻上，扯開下衣，縱身相就。那丫頭年紀(jì)雖小，已見孫三郎與方氏許多丑態(tài)，心里也巴不得嘗嘗滋味，也奈何輪他不著。今番遇這財主見愛，有何不可。只是芳心乍吐，經(jīng)不得雨驟風(fēng)狂，甚覺逡巡畏縮，苦樂相兼。須臾情極興闌，但見落紅滿裼，張監(jiān)生取出一枝鳳玉簪，與他插戴。又將一只大佛手遞與，勾著肩兒，開門送了，說道：“留你在此，做個通房，可情愿么？”春來道：“多謝相公抬舉，只怕沒福，還恐我家娘不肯放我?！睆埍O(jiān)生道：“我開了口，怕他不肯?！贝簛睃c(diǎn)首，捧著佛手而去?？垂?，大抵遇合各自有緣分，一毫勉強(qiáng)不得。譬如張監(jiān)生費(fèi)了大注財禮聘妾，反不能沾一沾身子。這春來萍水相逢，未曾損半個紙錢，倒訂下終身之約。世間事體，大率如此。所以說：有意種花花不活，無心插柳柳成陰。
且說鳳姐一臥二十余日，方氏細(xì)察他不是真病，再三譬喻，教他莫要如此。鳳奴被娘逼不過，只得起身梳洗，尚兀妝做半睡半坐。方氏才將瞿百舌所言說與，苦勸勉強(qiáng)順從，休要累我。鳳奴忿然作色道：“娘不見我與孫三郎所誓乎？言猶在耳，豈可變更。你自回去，莫要管我，我死生在此，決不相累?！狈绞弦娫挷煌稒C(jī)，即時要?dú)w。大娘子那里肯放。張監(jiān)生又為著春來，苦苦堅留。到另設(shè)一間房戶，安頓方氏住下，自己來陪伴鳳奴。他意中以為母子盤桓日久，自然教道妥當(dāng)，必非前番光景。誰知照舊不容親近，空自混了一夜。衣服總都扯碎，到底好事難成。張監(jiān)生大恨，明知為著情人，所以如此。次日即將鳳奴鎖禁空樓，分付使女輩日進(jìn)三餐薄粥，夜間就在樓板上睡臥。方氏心中不忍，卻又敢怒而不敢言。無顏再住，連忙作辭歸去。張監(jiān)生另送白銀三十兩，要了春來，渾身做起新衣，就頂了鳳奴這間房戶。分付家中上下，稱為新姐。這豈不是：
打墻板兒翻上下，前人世界后人收。
張監(jiān)生做出這個局面，本意要教鳳奴知得，使他感動，生出悔心。奈何鳳奴一意牽系孫三，心如鐵石，毫無轉(zhuǎn)念。說話的，假如鳳奴既一心為著孫三，何不速尋個死路，到也留名后世。何必做這許多模樣，忍辱茍延？看官有所不知，他還是十六七歲的女子，與孫三情如膠漆，一時雖則分開，還指望鳳波定后，斷弦重續(xù)。不料得生出這瞿百舌，貪圖重利，強(qiáng)為張氏納聘。雖然勢不能違，私自心懷癡想，希意張監(jiān)生求欲不遂，必有開籠放鸚鵡之事。那時主張自由，仍聯(lián)舊好，誰能間阻。所以方氏述瞿百舌退還母家之說，倒有三分私喜。為此寧受折磨，不肯即死。有詩為憑：
生死靡他已定盟，總教磨折不移情。傍人不解其中意，只道紅顏欲市名。
話分兩頭。且說孫三郎在家醫(yī)治傷口，怎奈日夜記掛鳳奴，朝愁暮怨，長嘆短吁，精神日減，瘡口難合。捱到年余，漸成骨立，愈加腐爛，自知不保。將家事料理，與兒子取了個名字，喚做漢儒，叮嚀妻子，好生撫養(yǎng)。劉氏啼啼哭哭，善言寬慰?？纯床萑罩?，他向妻子說了幾句斷話，又教邀過方氏一見。劉氏不敢逆他，即差個老嫗，喚乘轎子去接。方氏聞?wù)f孫三病已臨危，想起當(dāng)日恩情，心中凄切，也顧不得羞恥，即便乘轎而來。彼此相見，這番慘傷，自不必說。孫三郎向懷中取出同心結(jié)，交與方氏道：“我今生再不能復(fù)見鳳姐矣，煩你為我多多致意?！毖杂櫍慷?。可憐劉氏哭得個天昏地暗，一面收拾衣衾棺木。
方氏索性送殮過了，方才歸家。思量女兒被張郎鎖禁空樓，絕無音耗，不知生死如何。須去看個下落，也放下了腸子。喚個小船，來到唐棲。張監(jiān)生即教春來出來迎接，方氏舉目一看，遍體綺羅，光彩倍常，背后倒有兩個丫頭隨侍。問起女兒，卻原來依舊鎖禁樓上。方氏此時心如刀割，嗟嘆不已。見過了張郎夫婦，即至樓上看鳳奴時，容顏憔悴，非復(fù)舊時形狀。母女抱頭而泣，方氏將同心結(jié)付還，說孫三病死之故，鳳奴不覺失聲大慟。方氏看了女兒這個景狀，分明似罪囚一般，終無了解。私地埋怨春來說：“你今既得時，也須念舊日恩情，與他解冤釋結(jié)，如何坐視他受苦。”春來道：“我怎敢忘恩負(fù)義，不從中周全。怎奈相公必要他回心轉(zhuǎn)意，鳳姐執(zhí)迷不允。每日我私自送些東西上樓，卻又不要，教我左難右難。這幾時我再三哀求，已有放歸的念頭，娘可趁此機(jī)會，與相公明白講論一番。待我在后再攛聳幾句，領(lǐng)回家去罷?！?br>方氏得了這個消息，到次日要與張監(jiān)生講話。正遇本圖公正里甲，與張監(jiān)生議丈量田地。方氏走到堂中，向各人前道上萬福，開言道：“列位尊官在座，我有不知進(jìn)退的話，要與張相公說知，討個方便。多承張相公不棄我女鳳奴，聘來為妾?；蚴俏覂旱搅四慵?，有甚皂絲麻線，落在你眼里，這便合應(yīng)受打受罵受辱，便是斫頭也該。然也須捉奸捉雙，方才心服。若未入門時，先有些風(fēng)聲，你便不該娶了?；蚴钦`于不知，娶后方曉得平昔有甚不正氣，到家卻沒其過失，這叫做入門清凈，要留便留。若不相容，就該退還娘家，何故無端鎖禁樓中，如罪囚一般，此是何意？磨折已久，如今奄奄有病。萬一有些山高水低，我必然也有話說。常言死人身邊自有活鬼，你莫恃自家豪富，把人命當(dāng)做兒戲?！北娙寺犃舜嗽?，齊道：“大娘言之有理。張相公你若用他，便放出來，與他個偏房體面。若不用他，就交還他去，但憑改嫁，省得后邊有言。”張監(jiān)生心里已有肯放去的念頭，又見方氏伶牙俐齒，是個長舌婦人，恐怕真?zhèn)€弄出些事來，反為不美。遂把人情賣在眾人面上，便教開了樓門，喚出鳳奴，交還方氏領(lǐng)去。方氏即就來船，載歸王江涇。
過了月余，方氏對鳳奴道：“兒，你今年紀(jì)尚小，去后日子正長。孫三郎若在，終身之事可畢。他今去世，已是絕望。我在此尚可相依，人世無常，倘若有甚不測，瞿門宗族，豈能容你。那時無投無奔，如之奈何。況春花秋月，何忍空過，趁此改圖，猶不失少年夫婦?！兵P奴聞言大怒，說道：“娘，你好沒志氣！前既是你壞我之身，只謂隨他是一馬一鞍，所以雖死無悔。今孫三郎既死，難道又改嫁他人。既要改嫁，何不即就張郎。我雖不指望豎節(jié)婦牌坊，實不愿做此茍且之事，學(xué)你下半截樣子?！毖粤T，放聲長號。倒使方氏老大沒趣，走出房門。鳳奴解下結(jié)勝同心帶，自縊梁間。及至方氏進(jìn)來看見解救時，已不知?dú)鈹鄮讜r了。痛哭一場，買棺盛殮。欲待葬在瞿濱吾墓旁，嗣子不容。欲待另尋墳地，嗣子又不容久停在家。方氏無可奈何，只得將去火化。盡已焚過，單剩胸前一塊未消，結(jié)成三四寸長一個男子。面貌衣摺，渾似孫三形像，認(rèn)他是石，卻又打不碎。認(rèn)他是金，卻又燒不烊。分明是：
楊會之捏塑神工，張僧繇畫描仙體。
那化人的火工，以為希奇，悄地藏過，不使方氏得知。這也不在話下。自古道：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，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。可煞作怪，孫三郎先死多時，恰好也在那日燒化。他家積祖富足，豈無墳塋，也把來火化。原來孫三郎自從死后，無一日不在家中出現(xiàn)，嚇得孤孀子母，并及家人伴當(dāng)，無一人不怕。只得求簽問卜，都說棺木作耗，發(fā)脫了出去，自然安靜。劉氏算計要去安葬，孫三郎夜托一夢，說自己割壞人道，得罪祖宗，陰靈不容上墳，可將我火化便了。劉氏得了這夢，心中奇怪，也還半信半疑。不道連宵所夢相同，所以也將來焚化。胸前一般也有一塊燒不過的，卻是鳳奴形狀。送喪人等，無不駭然。劉氏將來收好，藏在家中。那送喪之人，三三兩兩，傳說開去。焚化鳳奴的火工聞知，袖著孫三小像，到來比看。劉氏一見，大是驚詫。孫三兒子漢儒，年紀(jì)雖幼小，孝出本心，勸娘破費(fèi)錢鈔，買了此像。做起一個小龕子，并坐于中，擺列香燭供奉。但見：
孫三郎年未三十，遍體風(fēng)情。手中扇點(diǎn)著香羅，卻是凋腔度曲，但是髭須脫落，渾如戴餛飩帽的中官。瞿鳳奴不及兩旬，通身嬌媚。同心結(jié)系在當(dāng)胸，半成遮奶藏鬮，只見繡帶垂肩，分明欲去懸梁的妃子。
一時傳遍了城內(nèi)城外，南來的是唐棲鎮(zhèn)上男女，北來的是平望村中老幼。填徒塞巷，挨擠不開。個個稱奇，人人說怪。正當(dāng)萬目昭彰之際，忽然狂風(fēng)一陣，卷入門來。只見兩個形像，霎時化成血水，這方是同心結(jié)的下稍，真正萬古希罕的新聞。嘉靖年初，孫漢儒學(xué)業(yè)將就，做一小傳以記。后來有人作幾句偈語懺悔，偈云：是男莫邪淫，是女莫壞身。
欺人猶自可，天理原分明。
不信魔登伽，能攝阿難精。地獄久已閉，金磐敲一聲?；砣患t日起，萬方光華生。
同心一帶結(jié)，男女牽幽魂。
一為自宮漢，一為投繯人。
輪回總能轉(zhuǎn)，何處認(rèn)前因。
體教放逐同奔馬，要使收藏似芥荄。
舉世盡函無相火，幾人能作不燃灰。請君細(xì)玩同心結(jié)，斬斷情根莫浪猜。
話說人生血肉頑軀，自懷抱中直至蓋棺事定，總是不靈之物。惟有這點(diǎn)心苗，居在胞膈之內(nèi)。肺為華蓋，大小腸為溝渠。兩腎藏精蓄髓，葆育元和，所以又稱命門，然皆聽?wèi){心靈指揮。有時退藏于密，方寸間現(xiàn)出四海八垓。到收羅在芥子窩中，依然沒些影響，方知四肢百骸，不過借此虛守則，立于天地之間。臭皮囊不多光景，有何可愛。說到此處，人都不信，便道：“無目將何為視，無耳將何為聽，無鼻如何得聞香臭，無口如何得進(jìn)飲食，養(yǎng)得此身，氣完神足，向人前搖擺？總?cè)挥辛搜鄱诒?，若不生這兩道眉毛相配，光禿禿也不成模樣。所以五官中說眉為保壽，少不得要他襯貼。何況手能舉，腳能步，如何在人身上，只看心田一片？好沒來歷?！边@篇話說，卻像有理。然不知自朝官宰相，以及漁樵耕牧，那一個不具此五官手足。如何做高官的，談到文章，便曉得古今來幾人帝、幾人王、幾人圣賢愚不肖。談到武略，便曉得如何行兵，如何破敵，怎生樣可以按伏，怎生樣可以截戰(zhàn)。若問到漁樵耕牧以下一流人，除卻刀斧犁鋤，釣罾蓑笠，一毫通融不得。難道他是沒有眼耳口鼻的？只為這片心靈彼此不同，所以分別下小人君子。還有一說，此心固是第一件為人根本。然辯賢愚，識貴賤，卻原全仗這雙眼睛運(yùn)用。若沒了這點(diǎn)神光，縱然心靈七竅，卻便是有天無日，成何世界。但這雙眼，若論在學(xué)士佳人，讀書寫字，刺繡措鸞，百工技藝，執(zhí)作經(jīng)營，何等有用，何等有益。單可惜趁副了浪子蕩婦，輕佻慢引，許多風(fēng)月工夫，都從茲而起。且莫說宋玉墻東女子，只這西廂月下佳期，皆因眼角留情，成就淫奔茍合勾當(dāng)，做了千秋話柄。據(jù)這等人看來，反不如心眼俱蒙，到免得傷了風(fēng)化。閑話休題，如今單說一個后生，為此方寸心花，流在眼皮兒上，變出一段奇奇怪怪的新聞。直教：
同心結(jié)綰就鴛鴦，死骷髏妝成夫婦。話說嘉興府，去城三十里外，有個村鎮(zhèn)，喚做王江涇。這地方北通蘇、松、常、鎮(zhèn)，南通杭、紹、金、衢、寧、臺、溫、處，西南即福建、兩廣。南北往來，無有不從此經(jīng)過。近鎮(zhèn)村坊，都種桑養(yǎng)蠶織綢為業(yè)。四方商賈，俱至此收貨。所以鎮(zhèn)上做買做賣的挨擠不開，十分熱鬧。鎮(zhèn)南小港去處，有一人姓瞿號濱吾，原在絲綢機(jī)戶中經(jīng)紀(jì)，做起千金家事。一向販綢走汴粱生理，不期得病身殂，遺下結(jié)發(fā)妻子方氏，年近三十四五。一個女兒，小名鳳奴，才只十二歲。又有十來歲一個使女，名喚春來。還有一房伴當(dāng)，乘著喪中，偷了好些東西，逃往遠(yuǎn)方。單單存這三口過活，并無嫡親叔伯尊長管束。
俗言道得好：“孤孀容易做，難得四十五歲過?！狈绞夏瓴簧纤难沂巧脼躅^黑鬢，粉面朱唇。曲彎彎兩道細(xì)眉，水油油一雙俏眼，身子不長不短，娉婷裊娜，體段十分妖嬈。丈夫死去雖說倏忽三年，這被里情趣，從冷淡中生出熱鬧來，擒之不著，思之有味，全賴著眼無所見，耳無所聞，深閨內(nèi)苑，牢籠此心。已槁之木，逢春不發(fā)，既寒之灰，點(diǎn)火不燃，才是真正守寡的行徑。那知方氏所居，只有三進(jìn)房屋。后一帶是廚灶臥房，中一帶是客座兩廂，堆積些米谷柴草。第一帶沿街，正中間兩扇大門，門內(nèi)一帶遮堂門屏，旁屋做個雜房，堆些零星什物。方氏日逐三餐茶飯以外，不少穿，不少著，鎮(zhèn)日里無聊無賴。前前后后，一日走下幾十回，沒情沒緒，單單少一件東西?？龋∩偕趺磥?，不好說，不好說。只可恨有限的歲月，一年又是一年，青春不再，無邊的煩惱，一種又是一種，野興頻來。一日時當(dāng)三月，百花開放，可愛的是：
多情燕子成行，著意蜂兒作對。那燕子雖是羽毛種類，雌雄無定。只見啾啾唧唧，一上一下，兩尾相聯(lián)，偏湊著門欄春色。那蜂兒不離蟲蟻窠巢，牝牡何分。只見咿咿唔唔，若重若迭，雙腰交撲，描畫就花底風(fēng)光。
方氏正倚著門屏邪視，只見一個后生，撇地經(jīng)過。頭戴時新密結(jié)不長不短鬢帽，身穿秋香夾軟紗道袍，腳穿玄色淺面靴頭鞋，白綾襪上，罩著水綠縐紗夾襖，并桃紅縐紗褲子。手中拿一柄上赤真金川扇，掛著蜜蠟金扇墜，手指上亮晃晃露著金戒指。渾身輕薄，遍體離披，無風(fēng)搖擺，回頭掣腦的踱將過去。這后生是誰？這后生姓孫名謹(jǐn)，表字慎甫，排行第三，人都叫他為孫三郎。年紀(jì)二十以外，父母盡亡，娶妻劉氏，頭胎生子，已是六歲。家住市中，專于販賣米谷為業(yè)，家貲巨萬。此人生來氣質(zhì)恂恂，文雅出眾。幼年也曾讀書寫字，雖不會吟詩作賦，卻也有些小聰明。學(xué)唱兩套水磨腔曲子，弦索簫管，也曉得幾分。只因家道饒裕，遍體綺羅，上下截齊。且又貼襯些沉速生香，薰得滿身撲鼻，是一個行奸賣俏的小伙子，使錢撒漫的大老官。
不想這日打從方氏門首經(jīng)過，這一雙俊俏偷情眼，瞧見方氏倚著門屏而立，大有風(fēng)韻，便有些著魂。所以走了過去，又復(fù)回頭觀望。這方氏本又是按捺不下這點(diǎn)春情的半老佳人，一見了孫三郎如此賣弄，正撥著他的癢處。暗想道：“天地間那得有這碗閑飯，養(yǎng)著這不癡不呆，不老不少，不真不假，不長不短的閑漢子。這老婆配著他，卻也是前緣有定?！毙睦锸沁@等想，嘆口氣回身折轉(zhuǎn)進(jìn)去。又暗想道：“不知這人可還轉(zhuǎn)來？”才轉(zhuǎn)這念，卻有幾個兒童叫道：“看狗起，看狗起?！眳s是甚的來？時當(dāng)三月，不特蟲鳥知情，六畜里頭，惟有狗子是人養(yǎng)著守宅的，所以沿階倒巷，都是此種。遇著春見發(fā)作，便要成群。古人有俚言幾句道得好：
東家狗，西家狗，二尾交聯(lián)兩頭扭。中間線索不分明，漆練膠粘總難剖。若前或后團(tuán)團(tuán)拖，八腳高低做一肘。這家傾上水幾盆，那家遏上灰半簍。人固要知羞，狗自不嫌丑。平空一棒打?qū)㈤_，垂尾低頭各亂走。
只可笑方氏既要進(jìn)門，聽此一句沒正經(jīng)說話，轉(zhuǎn)身出頭一看，若是街坊上有人，他也自然進(jìn)去，只因是幾個小孩子，站在那里看。方氏一點(diǎn)無名相火，直觸起來，不知眼從心上，又不知心從眼上，驀突突攪得一腔火熱，酥麻了半個身體。那三郎又走不多遠(yuǎn)，也聽得孩子們叫笑，正在方氏門前，故意折轉(zhuǎn)身來，如順風(fēng)落葉，急水游魚，剛剛正見方氏在那里觀看。方氏招眼望見孫三郎，已在面前，自覺沒趣，急急掩上遮堂門扇，進(jìn)內(nèi)去了。孫三郎隨口笑道：“再看一看何妨。還不曾用到陳媽媽哩！”只因這一看不打緊，頓使那些：
糶糴賈小成擲果潘安，冰蘗娘半就偷香韓壽。
也是夙世冤孽，孫三郎自見方氏之后，魂夢顛倒，連米行生意，都不經(jīng)心。又打聽得是個孤孀，家里又無男人，大著膽日逐在他家門首擺來擺去。那方氏心里，也有了這個后生，只是不曉得他姓張姓李。這一點(diǎn)沒著落的閑思想，無處發(fā)付，也不時走到門前張望，急切里又兩不相值。
一日，方氏正在堂中，忽聽得門首鑼聲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捻?，許多小兒女，嘈嘈雜雜。方氏喚春來同走出去覷看，原來是弄猢猻的花子，肩挑竹籠，手牽猢猻，打著鑼，引得這些小兒女，跟著行走。這花子見方氏開門來看，便歇下籠子，把鑼兒連敲幾下，口里哩嗹羅嗹唱起來。這猢猻雖是畜類，善解人意，聽了花子曲兒，便去開籠，取臉子戴上，扮一個李三娘挑水。方氏叫春來喚出女兒同看。那些左鄰右舍，并過往的人，頃刻就聚上一堆。大凡緣有湊巧，事有偶然，正當(dāng)戲耍之際，恰好孫三郎也撞過來。這猢猻又換了一出，安安送米，裝模做樣，引得眾人齊笑。孫三郎分開眾人，擠上一步，解開汗巾，拈出錢把一塊銀子，賞與花子。說：“李三娘挑水，是女娘家沒了丈夫；安安送米，是兒子不見了母親，如此苦楚，扮他怎的。不如扮個張生月下跳墻，是男女同歡。再不然扮個采蘋扶著無雙小姐，同會王仙客，是尊卑同樂?！蹦腔ㄗ拥昧瞬深^，憑他饒舌。方氏舉眼一覷，正是那可意人兒，此時心情飄蕩，全無話說。那風(fēng)奴年已一十五歲，已解人事，見孫三郎花嘴花舌，說著渾話，把娘一扯說道：“進(jìn)去，進(jìn)去?？珊捱@后生，在那里調(diào)嘴，我們原不該出來觀看?！狈绞弦活^走，說道：“真金不怕火，憑他調(diào)嘴何妨。”口中便如此說，心里卻舍不下這個俏麗后生，恨不得就摟抱過來，成其好事。這場猢猻扮戲，分明又做了佛殿奇逢。方氏時時刻刻記掛那人，只是徑路無媒，到底兩情相隔。朝思暮想，無可奈何。一日，忽地轉(zhuǎn)著一念道：“除非如此如此，方可會合?！北持畠海牡亟羞^春來說道：“你到我家來，卻是幾歲？”春來道：“記得來時是七歲，今歲十三歲，在娘子家，已六年了?！狈绞系溃骸澳憧蓵缘?，這六年間，不少你穿，不少你吃，我平日又不曾打罵你，這養(yǎng)育之恩，卻也不小。你也該知恩報恩?！贝簛淼溃骸拔夷昙o(jì)小，不曉得怎么恩，怎么報。但憑娘子吩咐。”方氏笑道：“我也不好說得?！贝簛淼溃骸澳锊缓谜f，教我一發(fā)理會不來?！狈绞系溃骸澳憧捎浀?，前日首猢猻撮把戲，有一個小后生，解汗巾上銀子，賞那花子么？”春來道：“前日娘同鳳姐進(jìn)來時，看撮戲的人，都說還虧了孫三官人，不然這叫化的白弄了半日。如此想就是這個人了。我常出去買東西，認(rèn)得他住在市中大橋西堍下，向沿河黑直楞門內(nèi)，是糶糴糧食小財主。”方氏道：“正是，正是。今后你可坐在門首，若見孫三官來，便報我得知。切不可漏此消息，與鳳姐曉得。后來我備些衣飾物件，尋一個好對頭嫁你?！边@十三歲的丫頭，有甚不理會，帶著笑點(diǎn)點(diǎn)頭兒，牢記在心。日逐到門首守候，見孫三郎走來，即忙報與方氏。方氏便出來半遮半掩，賣弄風(fēng)情。漸漸面紅，漸漸笑臉盈腮，秋波流動，把孫三郎一點(diǎn)精靈，都勾攝去了。
孫三郎想道：“這女娘如此光景，像十分留意的。我拚一會四顧無人之際，撞進(jìn)門去，摟抱他一番。他順從不消說起，他不順從，撒手便出。他家又沒別個男子，不怕他捉做強(qiáng)奸?！毙纳纤阌嬕讯ǎ@腳步兒愈覺勤了。一日走上四五六遭，挨到天色將暮，家家關(guān)門掩戶，那方氏依然露出半個身軀，倚門而立。孫三郎瞻前顧后．見沒有人，陡起精神，踏上階頭，屈身一揖，連稱：“瞿大娘子，瞿大娘子?！苯新曃戳耍S勢搶向前，雙手摟定。方氏便道：“孫三官好沒正經(jīng)?！笨诶锉阏f，身卻不動。忙將手去掩大門，一霎時，弄出許多狂蕩來。一個雖則有家有室，才過二十以外，精神倍發(fā)，全不懼風(fēng)月徐娘；一個既已無婿無夫，方當(dāng)四十之前，滋味重投，盡弗辭顛狂張敞。
狂興一番，兩情難舍，緊緊抱住，接唇咂舌，恨不得并作一個。方氏低低叮嚀道：“我寧節(jié)三年，并沒一絲半線差池。自從見你之后，不知怎地攝去了這點(diǎn)魂靈。時刻牽掛，今日方得遂愿。切莫泄漏與人，壞我名頭。你得空時，就來走走，我叫丫頭在門首守候?！睂O三郎道：“多蒙錯愛，怎敢泄漏。但得此地相敘，卻是不妥。必得到你房中床上，粘皮著骨，恩恩愛愛的頑耍，才有些趣味。”方氏道：“房中有我女兒礙眼，卻干不得。中堂左廂，止堆些柴草，待我收拾潔凈。堂中有一張小榻，移來安設(shè)在內(nèi)，鎖著房門，鑰匙倒留你處。你來時，竟開鎖入去，拴著門守候，我便來相會。又省得丫頭在門首探望，啟人疑心?！睂O三郎道：“如此甚妙?！狈绞想S引進(jìn)去，認(rèn)了廂房。又到里邊取了一把鎖，將鑰匙交與了孫三郎，然后開門。方氏先跨出階頭，左右打一望，見沒人行走，把手一招，孫三郎急便閃出，搖搖擺擺的去了。
方氏到次日，同春來把左廂房柴草搬出外面空屋內(nèi)堆置。將室中打掃得塵無半點(diǎn)，移小榻靠壁放下，點(diǎn)上安息香數(shù)十根，熏得滿室香噴噴的。先把兩個銀戒指賞著春來，教他觀風(fēng)做腳，防守門戶。自此孫三郎忙里偷閑，不論早晚，踅來與方氏盡情歡會。又且做得即溜，出入并無一人知覺。更兼鳳奴生性幽靜，勤于女工，每日只在房中做些針指，外邊事一毫不管，所以方氏得遂其欲。兩下你貪我愛，著戀纏綿，調(diào)弄得這婆娘如醉如癡，心窩里萬千計較，癡心妄想，思量如何做得個長久夫妻。私忖道：“他今年才二十三歲，再十年三十三歲，再十年四十三，還是個精壯男子。我今年三十八，再十年四十八，再十年五十八，可不是年老婆婆？自古道：男于所愛在容貌。倘我的顏色凋殘，他的性情日變，卻不把今日恩情，做了他年話柄，貽笑于人，終無結(jié)果。不若使女兒也與他勾上，方是永遠(yuǎn)之計。我女兒今方十五，再十年二十五，再十年三十五，還不及我今年的年紀(jì)。得此二十年往來，豈不遂我心愿。只是教孫郎去勾搭吾女容易，教吾女去勾搭孫郎倒難。自古道：女子偷郎隔重紙，男子偷女隔重山。如今卻相反其事，怎生得個道理。”心上思之又思，沒些把柄。等孫三郎來會時，到與他商議。
孫三郎聽見情愿把女兒與他勾搭，喜出望外，謝道：“多感恩情，教我怎生樣報答。”方氏道：“那個要你報答，只要一心到底，便足夠了。”孫三郎就發(fā)誓道：“孫謹(jǐn)后日倘有異心，天誅地滅，萬劫戴角披毛?！狈绞系溃骸叭粲写苏嫘?，也不枉和你相交這場。但是我女兒性子執(zhí)滯，急切里挑動他不得，如何設(shè)個法兒，使他心肯。”孫三郎想了一想，說：“不難，不難！今晚你可如此如此，把話兒挑撥。他須是十五歲，男女勾當(dāng)，量必也知覺了。況且你做娘的，能個教他覓些歡樂，萬無不愿之理?！狈绞系溃骸笆潜闶?，教我羞答答，怎好啟齒。”孫三郎道：“自己兒女，有甚么羞?！狈绞嫌殖烈髁艘换兀鸬溃骸笆碌狡溟g，就是羞也說不得了。但我又是媒人，又是丈母，理數(shù)上須要著實周到?！睂O三郎也笑道：“若得成就好事，丈母面上，自當(dāng)竭力孝順。只是今日沒有好東西奉敬大媒，先具一物，暫屈少敘何如？”兩下說說笑笑，情濃意熱，摟向榻上，歡樂一番，方才別去。
話休煩敘。當(dāng)日晚間，方氏收拾睡臥，在床上故意翻來覆去，連聲嘆氣。鳳奴被娘擾攪，也睡不著，問道：“母親為何這般愁悶？”方氏道：“我的兒，你那里曉得作娘的心上事。自從你爹拋棄，今已三年多了，教我孤單寂寞，如何過得?！兵P奴只道他說逐日過活的事，答道：“我想爹爹雖則去世，幸喜還掙得這些田產(chǎn)。比上不足，比下有余，將就度日子罷了，愁悶則甚?！狈绞系溃骸皟?，若論日常過用，吃不少，穿不少，雖非十分富足，也算做清閑受用，這又何消愁悶。但日間忙碌碌混過，到也罷了，惟有晚間沒有你爹相伴，覺得冷冷落落的，凄楚難捱，未免傷心思念。”鳳奴聽了這話，便不做聲。方氏叫道：“我兒莫要睡，我有話與你講?！兵P奴道：“睡罷了，有甚么講?！狈绞系溃骸按蠓踩耸?，百般樂事，都是假的。只有夫妻相處，才是真樂?！兵P奴道：“娘，你也許多年紀(jì)了，怎說這樣沒正經(jīng)的話?！狈绞系溃骸拔业膬?，不是做娘的沒正經(jīng)。你且想人生一世，草生一秋，若不圖些實在的快活，可不是枉投了這個人生。兒，你是黃花閨女，不曉得其中趣味。若是嘗著甜頭，定然回味思量。論起這點(diǎn)樂境，真?zhèn)€要入土方休。何況我現(xiàn)今尚在中年，如何忍得過！”那鳳奴年將二八，情竇已開，雖知男女有交感之事，卻不明個中意趣若何。聽見做娘的說的津津有味，一挑動芳心，不覺三焦火旺，直攻得遍體如燃，眼紅耳熱，胸前像十來個槌頭撞擊，方寸已亂。對娘道：“如今說也沒用，不如睡休?！狈绞弦娫拑河行┟妊?，慌忙坐起身來，說道：“兒，我有一件事，幾遍要對你說，自家沒趣，又住了口。如今索性與你說知。兒，你莫要笑我?！兵P奴道：“娘有事只管說，做女兒的怎敢笑你?！狈绞系溃骸白詮哪愕篮?，雖則思想，卻也無可奈何。今年春間，沒來由走出門前，看見兩只燒剝皮交連一處，拖來拽去。兒，這樣勾當(dāng)，可是我人看得的么？一時間觸物感傷，剛剛又湊著一個小后生走過，卻是生得風(fēng)流俊俏。自此一見，不知怎地，心上再割舍他不下。何期一緣一會，復(fù)遇猢猻撮把戲，這后生卻又撞來。說起張生跳墻，采蘋無雙小姐，兩件成雙作對的風(fēng)話，一發(fā)引得我心情撩亂?！兵P奴道：“可就是那穿秋色兒直身掉嘴這人么？”方氏道：“正是此人，原來他也有心與我，為此故意說這啞謎。不想春來卻認(rèn)得他喚做孫三官，開個糧食店，父母已無，家私巨富。做娘的當(dāng)時拿不定主意，私下遂與他相交。且喜他做人乖巧，出入并無人知覺。但恐到后萬一被鄰舍曉得，出乖露丑，壞了體面。我欲從長算計，孫三官今才二十三歲，只長得你八年，不若你與他成了夫婦，我只當(dāng)做個老丫頭，情愿以大作小，服事你終身。拾些殘頭落腳，量不占住你正扇差徭，一舉兩得，可好么？”鳳姐躊躇半晌，方說道：“常言踏了爹床便是娘，這個人踏了娘床便是爹，只怕使不得?！狈绞系溃骸叭缃裰缓没熨~，那里辨得甚么爺，論得甚么娘。況且我只為舍你不下，所以苦守三年，原打賬招贅女婿，來家靠老。今看這孫三官，又溫柔，又俏麗，又有本錢，卻不是你終身受用?！兵P奴道：“既恁地，只憑娘做主便了。但有一件，倘然他先有了妻子，我怎去做他的偏房別室？”方氏雖與孫三郎暗里偷情，只好說些私情的話，外防鄉(xiāng)鄰知覺，內(nèi)防兒女看破，忙忙而合，忙忙而散，實不曉得他有妻子沒妻子。一時急智，便道：“他是頭婚，并不曾有老婆。”鳳奴道：“如此卻好。須要他先行茶禮，擇個吉日，擺下花燭，拜了天地家堂。你便一來做娘，二來做媒人，這方是明媒正娶。若是偷情勾當(dāng)，斷使不得。”方氏連聲應(yīng)道：“這個自然。”隔了兩日，孫三郎來問消息，方氏將女兒要行茶禮，花燭成親的事說與。孫三郎歡喜不勝，即便買起兩盒茶棗，并著白錢二十兩，紅綠綢緞各一端，教人送來為聘。此外另有三兩一封，備辦花燭這費(fèi)。送聘后三日，即是吉期。孫三郎從頭至足，色色俱新，大模大樣，踱來做新郎。也不用樂人吹手，也不整備筵度，媒人伴娘嬪相，都是丈母一人兼做。雙雙拜堂，花燭成婚。正是：
破瓜女被翻紅浪，保山娘席卷寒霜。
看官，大抵人家女兒，全在為母的鈐束。若或動止蹊蹺，便要防閑訓(xùn)誨，不合玷辱門風(fēng)，才是道理?？尚@方氏，自己不正氣，做下沒廉恥的勾當(dāng)，自不消說起。反又教導(dǎo)女兒偷漢，豈不是人類的禽獸？還有一說，假如方氏誠恐色衰愛弛，要把女兒錮住孫三，索性挽出一個媒人，通知親族，明明白白的行聘下財，贅入家來。這一床錦被，可不將自己丑行，盡皆遮蓋？那知他與孫三郎，私欲昏迷，不明理法，只道送些茶棗之禮，便可掩人耳目，不怕傍人議論。以致弄得個生離活拆，有始無終。只這兩個淫婦奸夫，自不足惜。單可憐連累這幼年女子，無端骯臟了性命，豈非是前冤夙孽。后話慢題。
且說孫三郎慣在花柳中行走，善會湊趣幫襯。見鳳奴幼小，枕席之間，輕憐重惜，加意溫存。這鳳奴滋味初嘗，果然渾身歡暢，情蕩魂銷，男貪女愛，十分美滿。孫三眷戀新婚，一個月不在家中宿歇。便是日間，也間或歸去走遭，把店中生意，盡都廢了。那方氏左鄰右舍，見孫三郎公然出入，俱各不憤，幾遍要尋事打他。自此沸沸揚(yáng)揚(yáng)，傳說孫三郎奸占孤孀幼女。那瞿門雖無嫡親叔伯，也還有遠(yuǎn)房宗族。一來道方氏敗壞家門，二來希圖要他產(chǎn)業(yè)。推出一個族長為頭，一張連名呈詞，將孫三方氏母女并春來，一齊呈告嘉興府中。那太守姓洪名造，見事關(guān)風(fēng)化，即便準(zhǔn)了，差人拘拿諸犯到官聽審。鳳奴情知事已做差，恐官府嚴(yán)究春來，必致和盤托出。心里慌張，將若干衣飾，私與春來，叮囑道：“倘或官府問及，你須說我是明媒說合，花燭成親的。若遮蓋得我太平無事，即死在黃泉，亦不忘你恩德。”春來點(diǎn)頭領(lǐng)命。
孫三郎央分上到太守處關(guān)說，也說是明媒說合，不是私情勾當(dāng)，要免鳳奴到官。怎奈鄰里又是一張公呈，為此洪太守遂不肯免提，將一干人盡拘來審問。那孫三、方氏、鳳奴，都稱是明媒正娶。宗族鄰里，堅執(zhí)是母子賣奸。太守乃喚春來細(xì)問。這丫頭年雖幼小，到也口舌利便，說道：“主母孀居無主，憑媒說合，招贅孫謹(jǐn)為婿。宗族中因主母無子，欲分家私，故此造言生事，眾鄰舍也是乘機(jī)扎詐?！弊谧遴徤?，一齊哄然稟說：“通是這丫頭往來傳遞消息，成就奸情。只消夾他起來，便見真?zhèn)?。”太守喝住了眾人，問春來：“既是明媒正娶，媒人是那個？”春來四顧一看，急切里對答不來。太守把案一拍，喝道：“如今媒人在那里，快說來饒你一拶！”嚇得這丫頭戰(zhàn)兢兢答應(yīng)道：“媒人就是主母?！碧夭挥X啞然大笑道：“好個媒人就是主母，真情在此了?！庇龑O三、方氏等一齊加責(zé)，因念著分上，心上一轉(zhuǎn)道：“中年寡婦，暗約是真；閨女年青，理或可貸?！彪S援筆判道：
方氏馬齒未足，孫謹(jǐn)雄狐方綏，固不及媒妁之言，遂訂忘年之誼，事固有之。有女乍笄，顏甲未厚，亦豈能丑母之茍合，而為之間一言乎。瞿門無子，尚有生產(chǎn)可分。方不能選昭穆可繼者為宗祧遠(yuǎn)念，訟端所以不免耳。至其家事，憑族長處分，并立嗣子以續(xù)香火。方氏、孫謹(jǐn)離異，姑杖警之。女以年幼不問。使女春來。固無妖紅伎倆，而聲問所通，亦不能無罪，并杖以息眾喙。
太守判罷，又喚孫三郎，喝道：“本該重責(zé)你一頓板子，看某爺分上，姑且饒你。今后須要學(xué)做好人，如若再犯，決不輕恕?！眹樀脤O三連連叩頭而出。瞿家族黨，遂議立嗣子一人，承結(jié)瞿濱吾宗祀。將家產(chǎn)三分均開：一股分授嗣子，一股與方氏自贍，身故之后，仍歸嗣子，一股分析宗族，各沾微惠。鳳奴擇人另配。七張八嘴，亂了數(shù)日，方才停妥。不想族中有一人，渾名喚做瞿百舌，住在杭城唐棲地方，與本鎮(zhèn)一個大富張監(jiān)生相知。偶然飲酒中間，說及方氏不正，帶累女兒出乖露丑的事。張監(jiān)生問起女兒年紀(jì)，又問面貌生得如何。那鳳奴本來有幾分顏色，瞿百舌又加添了幾分，一發(fā)形容得絕世無雙。這張監(jiān)生少年心性，一時高興，就央他做媒，要娶來為妾。瞿百舌正要奉承大老官人，有何不可，滿口應(yīng)承，飛忙趁船來與方氏說親。方氏要配個一夫一婦，不肯把與人做妾。瞿百舌心生一計，去尋族長商議，許其厚謝，財禮中還可抽分。那族長動了貪心，不容方氏主張，竟自主婚許與張監(jiān)生為妾。議定聘禮百金，兩人到分了一半，擇日出嫁。
那鳳奴雖憑官府?dāng)嚯x，心里已打定不改嫁的主意。及至議將家產(chǎn)三分均開，指望母子相依，還圖后日團(tuán)圓。不道才過得兩三月，卻又生出這個枝葉，已知勢不能留。每日閉著房門，默默的自嗟自嘆自泣，取過針錢，將里衣密密縫固。方氏誠恐他做出短見事，不時敲門窺探他，也只是不開。方氏在門外好言安慰，也不答應(yīng)，一味嗚嗚哭泣。將嫁前一日，備起酒肴，教春來去邀孫三郎訣別。孫三郎害怕，初時不肯來。鳳奴大怒，再教春來去話，道：“當(dāng)日成親，誓同生死，今日何背前盟?！皩O三郎垂淚道：“鳳姐恩情，我安敢負(fù)。但恐耳目之地，又生事端，反為不美?！贝簛淼溃骸傍P姐有言，如官人往一見，即當(dāng)自到宅上?！睂O三郎聽了，嘆口氣道：“罷，罷！鳳姐如此厚情，何惜一死報之?！奔措S春來同往，時已抵暮，母女張筵秉燭以待。三人相見，各各悲咽。
孫三郎與鳳奴并坐，方氏打橫，春來執(zhí)壺在旁。鳳奴滿斟一大觥，進(jìn)與孫三，含泣而言道：“薄柳賤姿，擬托終世。不料瞿門以分產(chǎn)借名，逼我改嫁?？傁禂埢?，更不向東君重調(diào)顏色。今雖未能以死相從，而此衣誓非君手不解。如君不信，請開我衣，愿求彩線縫下左腋，連及腰襠，以為他日之證。君宜自愛，妾從此長別矣?！钡懒T，自己也進(jìn)一大觥，放聲長號。孫三、方氏俱掩面泣，春來亦欷歔不勝。孫三帶淚執(zhí)鳳奴之手，又回顧方氏說道：“愚庸過分，兩獲佳緣。原將謂偕老可期，半子半婿，你知我知。何意驀起鳳波，遂至分剖。然由合數(shù)所遭，只索付之無奈而已。幸善事唐棲張貴人，勿更念王涇孫浪子。”鳳奴聽了，勃然變色道：“君以我為棄舊憐新耶？我聞婦人以貞一為德，今既事你，當(dāng)守一而終。豈可冒恥包羞，如煙花下賤，朝張暮李乎？”言罷又泣。孫三見其悲哀懇切，抱置膝上，舉袖拂拭淚痕，說道：“我孫三不過是市井俗子，何德何能，乃蒙如此愛重，肯為我堅守節(jié)操，教我何以為報。但不知今生可有再見之期了?！笨谥斜阏f，不覺涕泗交溢，哽咽不能出聲。鳳奴一發(fā)淚下如雨，向袖中取出白羅手帕一方，折成方勝，又將繡帶一條，打做同心結(jié)，系著方勝，納于孫三袖中。含淚說道：“留此伴你，身則不能矣。三魂有靈，當(dāng)相從于九泉之下可也?！睂O三聽罷，將手中酒杯一擲，奪身而起，走出房門。約有半個時辰，不見進(jìn)來。方氏道：“兒，孫郎想不忍見你這般凄慘，竟自去了?！奔苯檀簛碛^看，外面門戶盡閉，卻未曾出去，母女以為奇怪。移燭到處照看，何意孫三走到廚房，取過尖刀，將這子孫樁谷蚌楦一刀割壞，半連不斷，昏倒在地，血污滿衣，嚇得母女魂魄皆喪，急扶到床上臥下，半晌方蘇。鳳奴道：“你行此短見，莫非恨我么？”孫三忍痛呻吟說道：“我實誤了你娘女兩人，安得倒有怨恨。意欲自刎，以表此心。但恐死得不干凈，反累你母子，故割絕此道，以見終身永無男女之事。況我原有妻室，已生一子，后代不絕，此心無所牽掛。惟要你母子知我此情，非薄幸男子足矣?！毖粤T，各相持哭。盤恒未久，不覺雞聲三唱，天色將明。孫三郎勢難再留，只得熬著疼痛作別，三人攪做一團(tuán)，直哭得個有氣無聲。正是：
世上萬般哀苦事，無非死別與生離。
不題孫三郎歸家養(yǎng)病。且說鳳奴送別之后，淚眼不干，午牌方過，張家娶親船只已到。一個做媒的瞿百舌，一個主婚的族長，主張管待來人，催促出門。娘女兩人又相持大哭，各自分離。鳳奴來到張家，那張監(jiān)生大是溫柔俊雅，比孫三郎卻也相仿?？匆婙P奴顏色，果然美麗，大是歡喜。他本是富豪子弟，女婢滿前，正室娘子，又寬和賢德，所以少年納妾，全無慍意。張監(jiān)生第一夜到新房中，擺下酒肴，要與鳳奴飲幾杯添興。那知鳳奴向隅而立，不肯相近。張監(jiān)生走向前去扯他，鳳奴掙脫，躲過那邊。張監(jiān)生折轉(zhuǎn)身來，他又躲過這邊。兩下左旋右轉(zhuǎn)，分明是小孩子扎盲盲光景。服侍丫頭，都格格的笑個不止。張監(jiān)生跑得氣喘吁吁，扯他不著，只得坐下。他本來要取些歡樂，不道弄出這個嘴臉，好生沒趣。心里也還道是嬌怯怕羞，教丫頭斟酒，連飲十?dāng)?shù)大杯，先向床上睡下。打發(fā)丫頭們出去，指望眾人去后，自然來同睡。鳳奴卻將燈挑得亮亮的，倚著桌兒流淚。張監(jiān)生酒量不濟(jì)，到了床上，便昏昏熟睡。天明方醒，身邊不見新人，睜眼看時，卻端然而坐，大以為怪。起身入上房，與大娘子說夜來如此，連大娘子也不信。
少頃，鳳奴來見禮，問其為甚如此，只是低頭垂淚。大娘子見他可憐，倒勸丈夫從容愛護(hù)，莫要性急。張監(jiān)生依了這話，是晚便不進(jìn)房。恰又遇著城中有事，一去十余日方歸。一夜乘著酒興，步入房來。鳳奴一見便要躲避。張監(jiān)生橫身攔住，笑道：“你今番走向那里去。”鳳奴轉(zhuǎn)動不得，逼到一個壁角邊，被他雙關(guān)抱住，死掙不脫，直抱到床上按倒。鳳奴將雙袖緊緊掩住面龐。張監(jiān)生此時，心忙意急，探手將衣服亂扯，左扯也扯不開，右扯也扯不斷。仔細(xì)一看，原來貼肉小衣，上下縫聯(lián)，所以分拆不開。氣得他一團(tuán)熱火，化做半杯雪水，連道詫異。放下手走出堂前，教家人尋瞿百舌來，與他說：“如此如此，這是為甚緣故，他既不愿從我，可還了原聘，領(lǐng)了去罷?！宾陌偕嗦犃耍换挪幻?，帶著笑道：“大相公好沒撻熬，既娶來家，是你的人了，怎說領(lǐng)了去的話?！睆埍O(jiān)生道：“我娶妾不過要消遣作樂，像這個光景，要他何用?！宾陌偕嗟溃骸按蠓裁廊硕嘤腥鰦沙钒V，大老官務(wù)加憐香惜玉，方為在行。若像你這猴急，放出霸王請客幫襯，原成不得。”張監(jiān)生道：“他把衣服上下縫聯(lián)，難道也是我不在行？”瞿百舌道：“這正是他作嬌處?！睆埍O(jiān)生笑道：“恐這樣作嬌，也不敢勞?！宾陌偕嗟溃骸按笙喙浑y，今已將滿月，其母定來探望。待我與他說知，等他教導(dǎo)一番，包你如法。”張監(jiān)生見說得有理，也就依了?！?br>瞿百舌按住了張監(jiān)生，飛風(fēng)到王江涇，與方氏說這樁事。此時那嗣子已搬人來家，方氏只住得后邊兩間房子。他自從遭了那場恥辱，自覺無顏色，將向日這段鳳騷，盡都銷磨，每日只教導(dǎo)春來做些針指。心里只牽掛著女兒，不時暗淚。瞿百舌一口氣趕來，對方氏說：“你女兒這般這般，觸了主人之怒，要發(fā)還娘家，追討聘禮，一倍要還三倍。我再三勸住，你可趁滿月，快快去教女兒，不要作梗。財主是牛性，一時間真?zhèn)€翻過臉來，你可吃得這場官司。”方氏本是驚弓之鳥，聽見官司兩字，十分害怕，心里卻明曉得鳳奴為著孫三，決不肯從順。左難右難，等到滿月，只得買辦幾盒禮物．帶著春來去看女兒。不想鳳奴日遂憂郁，生起病來，本只有二三分病體，因怕張監(jiān)生纏帳，故意臥床不起。張監(jiān)生聽了瞿百舌的話，做出在行幫襯，請醫(yī)問卜，不時到床前看覷。鳳奴一見進(jìn)來，便把被兒蒙在頭上，不來招架。恰好方氏來到，母女相見，分外悲啼。且見女兒有病，不好就說那話。向著張監(jiān)生夫妻，但稱女兒年幼無知，凡事須要寬恕。那大娘子見方氏做人活動，甚是歡喜。背地問鳳奴衣服縫聯(lián)的緣故，方氏怎敢說出實情，一味含糊應(yīng)答。一日，大娘子請方氏吃茶，留下春來相伴鳳奴，正當(dāng)悄悄地問孫三郎信息。忽見門簾啟處，張監(jiān)生步將入來，鳳奴即翻身向著里面。張監(jiān)生坐在床前，低聲啞氣的問：“今日身子還是如何，心里可想甚東西？”連問兩聲，鳳奴竟不答應(yīng)。春來在側(cè)，反過意不去，接口道：“今日略覺健旺，只是虛弱氣短，懶得開口。”張監(jiān)生見他應(yīng)對伶俐，舉目一觀，那頭發(fā)剛剛覆眉，水汪汪一雙俏眼，鵝卵臉兒，白中映出紅，身子又生得苗條有樣，大是可人。便問：“你叫甚名字？”那丫頭應(yīng)言喚做春來。張監(jiān)生立起身道：“我方才買得拂手在外，你可隨我去拿一只與鳳姐。春來只道是真，隨著就走。引入一個小書房中，張監(jiān)生將門閉上，摟住親嘴。春來半推半就道：“相公尊重，莫要取笑?！睆埍O(jiān)生那里聽他，擁向醉翁榻上，扯開下衣，縱身相就。那丫頭年紀(jì)雖小，已見孫三郎與方氏許多丑態(tài)，心里也巴不得嘗嘗滋味，也奈何輪他不著。今番遇這財主見愛，有何不可。只是芳心乍吐，經(jīng)不得雨驟風(fēng)狂，甚覺逡巡畏縮，苦樂相兼。須臾情極興闌，但見落紅滿裼，張監(jiān)生取出一枝鳳玉簪，與他插戴。又將一只大佛手遞與，勾著肩兒，開門送了，說道：“留你在此，做個通房，可情愿么？”春來道：“多謝相公抬舉，只怕沒福，還恐我家娘不肯放我?！睆埍O(jiān)生道：“我開了口，怕他不肯?！贝簛睃c(diǎn)首，捧著佛手而去?？垂?，大抵遇合各自有緣分，一毫勉強(qiáng)不得。譬如張監(jiān)生費(fèi)了大注財禮聘妾，反不能沾一沾身子。這春來萍水相逢，未曾損半個紙錢，倒訂下終身之約。世間事體，大率如此。所以說：有意種花花不活，無心插柳柳成陰。
且說鳳姐一臥二十余日，方氏細(xì)察他不是真病，再三譬喻，教他莫要如此。鳳奴被娘逼不過，只得起身梳洗，尚兀妝做半睡半坐。方氏才將瞿百舌所言說與，苦勸勉強(qiáng)順從，休要累我。鳳奴忿然作色道：“娘不見我與孫三郎所誓乎？言猶在耳，豈可變更。你自回去，莫要管我，我死生在此，決不相累?！狈绞弦娫挷煌稒C(jī)，即時要?dú)w。大娘子那里肯放。張監(jiān)生又為著春來，苦苦堅留。到另設(shè)一間房戶，安頓方氏住下，自己來陪伴鳳奴。他意中以為母子盤桓日久，自然教道妥當(dāng)，必非前番光景。誰知照舊不容親近，空自混了一夜。衣服總都扯碎，到底好事難成。張監(jiān)生大恨，明知為著情人，所以如此。次日即將鳳奴鎖禁空樓，分付使女輩日進(jìn)三餐薄粥，夜間就在樓板上睡臥。方氏心中不忍，卻又敢怒而不敢言。無顏再住，連忙作辭歸去。張監(jiān)生另送白銀三十兩，要了春來，渾身做起新衣，就頂了鳳奴這間房戶。分付家中上下，稱為新姐。這豈不是：
打墻板兒翻上下，前人世界后人收。
張監(jiān)生做出這個局面，本意要教鳳奴知得，使他感動，生出悔心。奈何鳳奴一意牽系孫三，心如鐵石，毫無轉(zhuǎn)念。說話的，假如鳳奴既一心為著孫三，何不速尋個死路，到也留名后世。何必做這許多模樣，忍辱茍延？看官有所不知，他還是十六七歲的女子，與孫三情如膠漆，一時雖則分開，還指望鳳波定后，斷弦重續(xù)。不料得生出這瞿百舌，貪圖重利，強(qiáng)為張氏納聘。雖然勢不能違，私自心懷癡想，希意張監(jiān)生求欲不遂，必有開籠放鸚鵡之事。那時主張自由，仍聯(lián)舊好，誰能間阻。所以方氏述瞿百舌退還母家之說，倒有三分私喜。為此寧受折磨，不肯即死。有詩為憑：
生死靡他已定盟，總教磨折不移情。傍人不解其中意，只道紅顏欲市名。
話分兩頭。且說孫三郎在家醫(yī)治傷口，怎奈日夜記掛鳳奴，朝愁暮怨，長嘆短吁，精神日減，瘡口難合。捱到年余，漸成骨立，愈加腐爛，自知不保。將家事料理，與兒子取了個名字，喚做漢儒，叮嚀妻子，好生撫養(yǎng)。劉氏啼啼哭哭，善言寬慰?？纯床萑罩?，他向妻子說了幾句斷話，又教邀過方氏一見。劉氏不敢逆他，即差個老嫗，喚乘轎子去接。方氏聞?wù)f孫三病已臨危，想起當(dāng)日恩情，心中凄切，也顧不得羞恥，即便乘轎而來。彼此相見，這番慘傷，自不必說。孫三郎向懷中取出同心結(jié)，交與方氏道：“我今生再不能復(fù)見鳳姐矣，煩你為我多多致意?！毖杂櫍慷?。可憐劉氏哭得個天昏地暗，一面收拾衣衾棺木。
方氏索性送殮過了，方才歸家。思量女兒被張郎鎖禁空樓，絕無音耗，不知生死如何。須去看個下落，也放下了腸子。喚個小船，來到唐棲。張監(jiān)生即教春來出來迎接，方氏舉目一看，遍體綺羅，光彩倍常，背后倒有兩個丫頭隨侍。問起女兒，卻原來依舊鎖禁樓上。方氏此時心如刀割，嗟嘆不已。見過了張郎夫婦，即至樓上看鳳奴時，容顏憔悴，非復(fù)舊時形狀。母女抱頭而泣，方氏將同心結(jié)付還，說孫三病死之故，鳳奴不覺失聲大慟。方氏看了女兒這個景狀，分明似罪囚一般，終無了解。私地埋怨春來說：“你今既得時，也須念舊日恩情，與他解冤釋結(jié)，如何坐視他受苦。”春來道：“我怎敢忘恩負(fù)義，不從中周全。怎奈相公必要他回心轉(zhuǎn)意，鳳姐執(zhí)迷不允。每日我私自送些東西上樓，卻又不要，教我左難右難。這幾時我再三哀求，已有放歸的念頭，娘可趁此機(jī)會，與相公明白講論一番。待我在后再攛聳幾句，領(lǐng)回家去罷?！?br>方氏得了這個消息，到次日要與張監(jiān)生講話。正遇本圖公正里甲，與張監(jiān)生議丈量田地。方氏走到堂中，向各人前道上萬福，開言道：“列位尊官在座，我有不知進(jìn)退的話，要與張相公說知，討個方便。多承張相公不棄我女鳳奴，聘來為妾?；蚴俏覂旱搅四慵?，有甚皂絲麻線，落在你眼里，這便合應(yīng)受打受罵受辱，便是斫頭也該。然也須捉奸捉雙，方才心服。若未入門時，先有些風(fēng)聲，你便不該娶了?；蚴钦`于不知，娶后方曉得平昔有甚不正氣，到家卻沒其過失，這叫做入門清凈，要留便留。若不相容，就該退還娘家，何故無端鎖禁樓中，如罪囚一般，此是何意？磨折已久，如今奄奄有病。萬一有些山高水低，我必然也有話說。常言死人身邊自有活鬼，你莫恃自家豪富，把人命當(dāng)做兒戲?！北娙寺犃舜嗽?，齊道：“大娘言之有理。張相公你若用他，便放出來，與他個偏房體面。若不用他，就交還他去，但憑改嫁，省得后邊有言。”張監(jiān)生心里已有肯放去的念頭，又見方氏伶牙俐齒，是個長舌婦人，恐怕真?zhèn)€弄出些事來，反為不美。遂把人情賣在眾人面上，便教開了樓門，喚出鳳奴，交還方氏領(lǐng)去。方氏即就來船，載歸王江涇。
過了月余，方氏對鳳奴道：“兒，你今年紀(jì)尚小，去后日子正長。孫三郎若在，終身之事可畢。他今去世，已是絕望。我在此尚可相依，人世無常，倘若有甚不測，瞿門宗族，豈能容你。那時無投無奔，如之奈何。況春花秋月，何忍空過，趁此改圖，猶不失少年夫婦?！兵P奴聞言大怒，說道：“娘，你好沒志氣！前既是你壞我之身，只謂隨他是一馬一鞍，所以雖死無悔。今孫三郎既死，難道又改嫁他人。既要改嫁，何不即就張郎。我雖不指望豎節(jié)婦牌坊，實不愿做此茍且之事，學(xué)你下半截樣子?！毖粤T，放聲長號。倒使方氏老大沒趣，走出房門。鳳奴解下結(jié)勝同心帶，自縊梁間。及至方氏進(jìn)來看見解救時，已不知?dú)鈹鄮讜r了。痛哭一場，買棺盛殮。欲待葬在瞿濱吾墓旁，嗣子不容。欲待另尋墳地，嗣子又不容久停在家。方氏無可奈何，只得將去火化。盡已焚過，單剩胸前一塊未消，結(jié)成三四寸長一個男子。面貌衣摺，渾似孫三形像，認(rèn)他是石，卻又打不碎。認(rèn)他是金，卻又燒不烊。分明是：
楊會之捏塑神工，張僧繇畫描仙體。
那化人的火工，以為希奇，悄地藏過，不使方氏得知。這也不在話下。自古道：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，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。可煞作怪，孫三郎先死多時，恰好也在那日燒化。他家積祖富足，豈無墳塋，也把來火化。原來孫三郎自從死后，無一日不在家中出現(xiàn)，嚇得孤孀子母，并及家人伴當(dāng)，無一人不怕。只得求簽問卜，都說棺木作耗，發(fā)脫了出去，自然安靜。劉氏算計要去安葬，孫三郎夜托一夢，說自己割壞人道，得罪祖宗，陰靈不容上墳，可將我火化便了。劉氏得了這夢，心中奇怪，也還半信半疑。不道連宵所夢相同，所以也將來焚化。胸前一般也有一塊燒不過的，卻是鳳奴形狀。送喪人等，無不駭然。劉氏將來收好，藏在家中。那送喪之人，三三兩兩，傳說開去。焚化鳳奴的火工聞知，袖著孫三小像，到來比看。劉氏一見，大是驚詫。孫三兒子漢儒，年紀(jì)雖幼小，孝出本心，勸娘破費(fèi)錢鈔，買了此像。做起一個小龕子，并坐于中，擺列香燭供奉。但見：
孫三郎年未三十，遍體風(fēng)情。手中扇點(diǎn)著香羅，卻是凋腔度曲，但是髭須脫落，渾如戴餛飩帽的中官。瞿鳳奴不及兩旬，通身嬌媚。同心結(jié)系在當(dāng)胸，半成遮奶藏鬮，只見繡帶垂肩，分明欲去懸梁的妃子。
一時傳遍了城內(nèi)城外，南來的是唐棲鎮(zhèn)上男女，北來的是平望村中老幼。填徒塞巷，挨擠不開。個個稱奇，人人說怪。正當(dāng)萬目昭彰之際，忽然狂風(fēng)一陣，卷入門來。只見兩個形像，霎時化成血水，這方是同心結(jié)的下稍，真正萬古希罕的新聞。嘉靖年初，孫漢儒學(xué)業(yè)將就，做一小傳以記。后來有人作幾句偈語懺悔，偈云：是男莫邪淫，是女莫壞身。
欺人猶自可，天理原分明。
不信魔登伽，能攝阿難精。地獄久已閉，金磐敲一聲?；砣患t日起，萬方光華生。
同心一帶結(jié)，男女牽幽魂。
一為自宮漢，一為投繯人。
輪回總能轉(zhuǎn)，何處認(rèn)前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