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折桂軒鴛鴦開譜 題糕節(jié)越秀看山
作者:愚山老人乍入天臺路轉(zhuǎn)迷,吃虛心事有誰知?
風(fēng)飄落葉防消息,香解重衿善護(hù)持。
憑我驚疑情更好,憐卿羞怯興偏癡。
明宴密約須重訂,只在星移斗轉(zhuǎn)時(shí)。
瑞雪何曾到嶺南,秋風(fēng)依舊卷層嵐。
菊花突向壺中綻,海氣橫隨筆底酣。
笑我登高逢白露,阿誰攜酒買黃柑。
只應(yīng)愁絕江湖客,旅館回頭最不堪。
笑官一覺醒來,天已大亮,眾人多未起身,忙穿上衣服,望園中竟走。因恐怕先生回來,兩步當(dāng)一步的,飛奔至樓下。
這樓門卻是開的,聽得樓上毫無響動,輕輕的上了胡梯,推開房門。素馨已經(jīng)睡醒起身,心中也要打算趁著無人,好候笑官到來,告訴昨夜的原委,披著一件大紅綿紗短襖,還沒穿好,坐在床沿上兜鞋。只聽得房門一響,笑官已至面前,也不做聲,倒在素馨懷里,簌落落淚下如珠。素馨一手抱住他,一手將汗巾替他拭淚,低低的說道:“好兄弟,不要傷心,你昨晚受了委曲了?!币蚋嬖V他,如此這般原故,”你不要怪我無情。”笑官收了眼淚,說道:“我呢,怎敢怪姐姐,只怪自己緣淺,千巴萬巴,巴得先生去了,誰料又是這樣!”因探手入懷,捫著胸前道:“可惜姐姐這等人材,我卻沒福消受。”素馨道:“不要說斷頭話,我們須要從容計(jì)較?!毙俚溃骸拔乙蚕雭恚裉觳皇浅跗吡??遲了四五天,先生一定放學(xué),我只說要在這里讀書,那時(shí)就可進(jìn)來了?!彼剀暗溃骸拔乙蜃蛉兆璧K,也仔細(xì)想來,這里緊靠著妹子的房,他雖然年紀(jì)小,卻也不便,不如我們約定日子,在折桂軒中相敘,你道如何?”笑官道:“很好,只是難為姐姐受風(fēng)露了?!彼剀靶Φ溃骸澳阕蛉战?jīng)了雨,我難道不好受風(fēng)露么?”笑官道:“好姐姐,我的魂都掉在你身上了。”又伸手摸到下邊,說道:“我們后會還遠(yuǎn)哩,今天先給我略嘗一嘗罷?!彼剀暗溃骸按丝淌共坏玫?,丫頭們要起來了?!毙僦皇峭釓P纏。素馨道:“你不聽見那邊樓板響么?我送你到園中去罷?!币蚱鹕硐瞪先棺?,挽一挽烏云,攜手出房,佯喚道:“你們還不起來?”那丫頭們應(yīng)道:“都在此穿衣了?!倍送聵莵?,進(jìn)了園門,走到迎春塢側(cè)。素馨道:“你去罷,我不送你了?!毙俚溃骸敖憬悖@里再坐一坐罷?!彼剀暗溃骸八麄円獊韺の业?。”笑官不由分說,一把拖到塢中,雙手抱住,推倒在榻。素馨道:“使不得的。”笑官也不做聲,扯下他的裙褲,自己也連忙扯下了,露出這個(gè)三寸以長的小曹交。就像英雄出少年,有個(gè)躍馬出陣的光景。素馨忙將兩手撐拒,道:“好兄弟,不是我一定不依,一來恐怕丫頭來尋我,二來恐怕你先生回來,有人尋你,這不是鬧破了頭,你我都見不得人了?還是依計(jì)而行的好?!边@笑官究竟年輕膽小,聽見先生二字,早已麻木半邊,況日上三竿,正是先生回來的時(shí)候了,兩手略松一松,素馨已立起來,穿好裙褲。因見他還未有穿,說道:“你看這個(gè),什么樣子!還不穿好了去?”笑官因扯他手道:“你替我穿一穿,你看這個(gè)不可憐么?”素馨把指頭在他臉上印了一印,搖著頭道:“未必。”灑脫了手,飛跑出去。
笑官忙穿了褲,趕出來道:“不可失約的噱虐!”素馨回頭道:“曉得了?!毙偌奔被刂?xí)?,卻巧先生也到,分付了課程,笑官回道:“學(xué)生因感冒風(fēng)寒,腹中時(shí)時(shí)作痛,求先生減些功課,至中秋節(jié)下補(bǔ)碼罷?!苯成降溃骸爸星锷^之期,你不肯頑,還能補(bǔ)償功課,這很使得。但是,到了臨時(shí),不要又推別故。”笑官道:“學(xué)生一人在此清靜讀書,自當(dāng)盡心竭力,不敢有誤的。”正是:只為書中原有女,不妨座右暫無師。李匠山到了八月十四日散了學(xué),自與申蔭之回廣糧署中,約定二十四日重來,又分付笑官道:“你在此潛心讀書,到十八日我還來,同你去送你父親移居。”笑官唯唯惟命。
送了先生出門,回到書房,分付蘇邦道:“你回去告訴老爺說,我因欠了功課,在此補(bǔ)償,節(jié)間不得回家。你就在家伺候差遣,我這里有阿青伏侍?!碧K邦答應(yīng)而去。
笑官尋思道:“里頭不知今夜放館,還須我自己進(jìn)去透一消息,今夜方妥?!奔赐豪蓮闹刑米哌M(jìn),行至上房,見了史氏,說明在此打攪原故。史氏著實(shí)喜歡,對春郎道:“蘇兄弟在此讀書,你也好跟著溫習(xí)溫習(xí)。”春郎道:“我叫溫春才,不叫什么溫習(xí),我媽不要鬧了?!闭f完,已自跳舞而去。
史氏嘆道:“這個(gè)樣子幾時(shí)纔好!”笑官道:“他又不欠功課,先生又沒有分付,伯母也不要太拘緊他了。侄兒還要姨娘姊妹房中去看看?!边@史氏攜著他手,到蕭氏、伍氏兩處。
笑官的相貌本來討人喜歡,各房兜搭了一會,來到后樓。那素馨因春郎進(jìn)來,已曉得今天放學(xué),一見母親同笑官上樓,便笑嘻嘻的迎上前來,說道:“蘇兄弟,如今是好了,為什么還不到家中去呢?”史氏替他說明原委,又對著笑官道:“大相公,你還年小,只怕先生去了,外邊冷凈,你拿鋪蓋搬到我外房睡吧?!毙傩睦飮樍艘惶?,連忙道:“侄兒年紀(jì)雖小,膽子很大,況有家人們陪伴,不怕的。”史氏道:“既然如此,我也不來強(qiáng)你,只是黃昏時(shí)候,還到里邊來熱鬧熱鬧,這讀書也不在乎一時(shí)一刻的?!毙俚溃骸皶缘??!弊硕鄷r(shí),都不能與素馨說一句體己話,只得趁史氏回頭,將手勢做作一番,素馨點(diǎn)頭會意,也就出來。在書房中應(yīng)酬了些功課,天已晚了,待得阿青等安睡,卻見秋月當(dāng)空,正是蟾窟探香之候:華月滿闌干,醞釀一天秋色,卻好譙樓更鼓,又頻敲時(shí)節(jié)。
風(fēng)懷駘宕可人心,此況憑誰說。擬向花房深處,化作雙蝴蝶。
笑官拿了一床溫柔被褥,悄出園門,來至軒中。喜得月上紗窗,軒中照得雪亮。將被褥好好的放在榻上,候了一會,雖然色膽如天,卻也孤棲動念,走出軒中,望玩荷亭一路迎將上去。遠(yuǎn)遠(yuǎn)的望見人影,笑官忙喊姐姐,卻不做聲,過前細(xì)看,方知是沁芳橋畔的垂楊樹影,倒吃了一驚。又慢慢走過迎春塢邊,剛剛素馨走到。笑官如獲至寶,兩手?jǐn)v住,說道:“我的好姐姐,難為好姐姐了?!彼剀拜p輕的說道:“低聲些?!眱扇藬y手同入軒中,笑官將他抱住,偎著臉道:“姐姐臉都涼了?!?br>即替他解了上下衣裙,月光射著肌膚,分外瑩白。細(xì)細(xì)摩玩一番,說道:“姐姐,人都說月下美人,卻不曉得月下美人下身的好處哩?!北阌馑澴?。這素馨推開他手,竟往被里一鉆。笑官忙脫衣褲,掀進(jìn)被來,兩手抱住,真是玉軟香溫,嬌羞百態(tài),好好的褪下小衣,騰身而上。素馨蹙著雙眉。顫篤篤承受。軒幽人悄月正斜,俏多纔,把奴渾愛煞。奴蓓蕾吐芽,豆蔻含葩,怎禁他浪蝶狂蜂,緊啃著花心下。奴又戀他,奴又恨他。告哥哥,地久天長,今宴將就些兒罷。
笑官初人佳境,未免賈勇無余,不消半刻時(shí)辰,早已玉山傾倒。于是,揩拭新紅,互相偎抱。笑官道:“姐姐,你為什么不言語,今夜不是我在這里作夢么?”素馨道:“教我說什么呢?”笑官道:“方纔可好么?”素馨道:“疼得緊,有什么好處!”笑官摸著下邊說道:“這么一點(diǎn)兒,要放這個(gè)下去,自然要疼的。到了第二回,就好了?!彼剀澳笾氖值溃骸安灰獎恿耍覀兟运凰厝チT。”真?zhèn)€蒙眬睡去。片刻醒轉(zhuǎn),笑官欲再赴陽臺,素馨不肯,再三央及不過,只得曲從。這回駕輕就熟,素馨則款款相迎;覆雨翻云,笑官則孜孜不怠。春風(fēng)兩度,明月西歸,忙起身整衣。笑官扶著素馨送他回去,再囑明家。素馨應(yīng)允,又說:“還有話告訴你:你日間到里邊來,須要尊重,切不可輕狂,被人看出破綻?!毙俚溃骸拔視缘玫摹!闭牵盒污E怕教同伴妒,囑郎對面莫相親。
笑官與素馨一連歡會了兩三夜,這段如漆似膠的光景,也難于絮言。再說蘇萬魁在花田蓋造房子,共十三進(jìn),百四十余間,中有小小花園一座。繞基四圍,都造著兩丈高的磚城,這是富戶人家防備強(qiáng)盜的。內(nèi)外一切裝修都完,定于八月十八日移居新宅。先期兩日,預(yù)將動用家私什物送去,金銀細(xì)軟都于本日帶著起身。這省城中送他的親友,何止數(shù)十余家,盡在天字碼頭雇花姑船,備著酒席相待。匠山也同溫仲翁、笑官在內(nèi)。這萬魁在家料理停當(dāng),叫蘇興、蘇邦兩房家人,在豪賢街看守老宅,并伺候笑官,再叫家人、仆婦、丫頭們擁著家眷先行,自己坐轎先到各家辭了行,方才到船。早有各家家人持帖送禮,并回明主人在此候送。萬魁心中老大不安,忙過各船一一申謝,又說明到各府辭行,所以來遲的緣故。眾人各各擎杯勸飲,直到日色平西,方纔作別。著人還要送至新居,萬魁再三辭謝,并面訂明日專人敦請,務(wù)望壟光,著人也都允了。萬魁又與匠山執(zhí)手叮嚀一番,同了笑官開船自去。
不到一個(gè)時(shí)辰,已到花田地方泊住。原來花田是粵省有名勝境,春三士女攘往熙來,高尚的載酒聯(lián)吟,豪華的尋芳挾妓。
此際仲秋時(shí)候,游人卻不甚多。萬魁的住房,卻又離開花田半里之遙,他叫家人們搬取資財(cái),自己與笑官步行前去。
轉(zhuǎn)過田灣,已望見黑沉沉的村落,高巍巍的垣墻,門首兩旁結(jié)著彩樓??匆娝缸拥絹?,早已吹打迎接,放了三個(gè)炮,約有五六十家人兩邊廝站。笑官跟著父親。踱進(jìn)墻門。過了三間大敞廳,便是正廳,東西兩座花廳,都是錦繡裝成,十分華麗;一切鋪墊,系家人任福經(jīng)手,俱照城中舊宅的式樣。上面掛著一個(gè)”幽人貞吉”的泳金匾額,是撫粵使者屈強(qiáng)名款。
右邊一匾,是申廣糧題的”此中人語”四字;左邊一匾,是廣州府木公送的”隱者居”三字。正中一副對聯(lián)是:“德可傳家,真布帛菽粟之味;人非避世,勝陶朱猗頓之流?!?br>款書:“吳門李國棟”。其余諛頌的頗多,不消贅述。
進(jìn)去便是女廳、樓廳,再后面便是上房,一并九間。
三個(gè)院落,中間是他母親的臥房,右邊是他生母的,左邊是姨娘的。再左邊小樓三間、一個(gè)院子,是兩位妹子的。笑官問他母親道:“你們都有臥處,卻忘記了替我蓋一處臥房?!?br>他母親道:“你媽右首那個(gè)朝東開門的院子里頭,不是你的房么?我已叫巫云、岫煙收拾去了?!毙俦戕D(zhuǎn)身來到花氏房內(nèi)。天井旁邊有座假山,鉆山進(jìn)去,一個(gè)小小圓門,卻見花草繽紛,修竹疏雅。正南三間平房,一轉(zhuǎn)都是回廊;對面也是三間,卻又一明兩暗,窗嫵精致,黝堊涂丹??戳艘换兀憬醒绢^:“拿我鋪蓋安在前頭右邊房內(nèi)?!彼约喝宰叱鰜怼?br>萬魁分付正樓廳上排下了合家歡酒席,天井中演戲慶賀,又叫家人們于兩邊廳上擺下十?dāng)?shù)酒席,陪著鄰居佃戶們痛飲,幾乎一夜無眠。到了次日,叫家人入城,分請諸客,都送了”即午彩觴候教”帖子,雇了三只中號酒船伺候,又格外叫了一班戲子。到了下午,諸客到齊,演戲飛觴,猜枚射覆。只怕:昔年歌舞處,日暮亂鴉啼。
笑官在家住了三日,只說功課要緊,急急趕進(jìn)城中。到了書房,先進(jìn)去見了史氏,代母親謝了前日的盛儀,說母親將來一定要屈伯母到鄉(xiāng)間去談?wù)?。又到后邊與姊妹們相見,真是四目含情,有一日三秋之意。暗暗的約定了晚上機(jī)關(guān),即便出外。
挨到更深夜靜,依舊拿了被褥,帶了火種,來至軒中,踅到樓門等候。不多久,素馨濃妝艷抹的出來,上前挽手。
笑官勾肩偎臉,細(xì)意端詳。素馨道:“不要這樣孩子氣。
我前日告訴你的話,怎么樣了?”笑官道:“我曾告訴母親,他說:‘前日父親曾說要聘他家第二位小姐,你心上要聘大小姐,想必他標(biāo)致些。也是一樣的,我慢慢的對你父親說罷。’看起來,此事有八分光景。”素馨摟著說道:“好兄弟,就是你父親不依,聘了我妹子,我也要學(xué)娥皇的。”笑官道:“只要你我心堅(jiān),何愁此事不妥。況且母親是最愛我的,父親又最聽母親說話的?!眱蓚€(gè)解衣就寢,狂了一會。笑官道:“此時(shí)我還年小,將來大了,還有許多好處哩?!彼剀暗溃骸扒也灰岷髞淼脑?。假如先生到來,只怕你就不敢來了,怕不等到年紀(jì)大么?!毙俚溃骸斑@個(gè)我還懇求姐姐日里到此敘敘罷,倘若不能,豈不急死了我!”素馨道:“日里究竟不便,我們須要約定時(shí)刻,隔三兩天一會方好?!毙俚溃骸斑@個(gè)不難,我們隔一天一敘,到那時(shí),隔夜定了時(shí)辰,大家看了鐘表,便不錯(cuò)了?!闭f罷,又狂起來。素馨道:“天已四更了,還不睡一睡么?”
笑官道:“我倒要睡,只是這小僧不依,他在這里尋事?!彼剀按蛄怂幌拢庵苄环?。正是:擁翠偎紅誰勝負(fù),惺惺那復(fù)惜惺惺。
后來,匠山開了館,他們果然隔日一敘,雖不甚酣暢,卻喜無人得知。
日月如梭,轉(zhuǎn)瞬重陽已到。這省中越秀山,乃漢時(shí)南粵王趙佗的墳?zāi)?,番山、禺山合而為一山,在小北門內(nèi)。坐北面南,所有省城內(nèi)外的景致,皆一覽在目。匠山這日對眾學(xué)生說道:“凡海內(nèi)山川,皆足以助文人纔思。太史公倡之于前,蘇潁濱繼之于后。今值登高佳節(jié),不可不到越秀山一游。但不可肩輿,致遭山靈唾罵。”于是師弟五人,帶了館僮,緩步出門。到了龍宮前,少歇片時(shí),然后登山,瀏覽一回,至僧房少憩。倚窗望去,萬家煙火,六市囂塵,真是人工難繪。
又見那洋面上,繪船米艇,梭織云飛。詩興勃然,援筆立就:
秋風(fēng)吹上越王臺,乘興登臨倦眼開。
瓦錯(cuò)魚鱗蒸海氣,城排雉堞抱山隈。
珠樓矗向云間立,琛舶紛從畫里來。
野老何須惑此會,千年宮殿也蒿萊。--《登越秀山》
故吏龍川自起家,東南五嶺隔中華。
任囂有策真功狗,陸賈何能笑井蛙。
帝為老夫修祖墓,天生此土界長沙。
古今興廢歸時(shí)運(yùn),奚必群嗤丞相嘉。
--《吊趙王墓》
寫畢,立起身來。有老僧上前道:“老爺?shù)脑姼蹇伤团c衲子,以光敝剎?!苯成降溃骸昂蜕邢胧亲骷??我卻班門弄斧了?!?br>那老僧說:“山僧雖不知詩,但名人選客在此間題詠極多,大概都效捻須故事,如老爺這樣捷纔,實(shí)所罕見。定當(dāng)貯以紗籠,為重來憶念?!苯成揭恍Χ鴦e。五人曲折而下山,申蔭之道:“此刻有詩無酒,未免貽笑山神。先生何不叫家人回去,取些酒菜前來,就在山坳一飲?”匠山道:“汝見亦是,但你們年紀(jì)尚輕,席地歡呼,旁觀不雅,還是回去賞菊為佳?!庇谑?,五人回轉(zhuǎn)書房,在前軒設(shè)了酒席,對著五六十盆秋菊,共相斟酌。匠山道:“今日登高歸興,不可悶飲。我起一個(gè)令,在席各說《詩經(jīng)》五句:一句四平,一句四上,一句四去,一句四入,一句要挨著平上去入四字,說錯(cuò)一字,罰酒一杯。我飲了令杯,先說:‘云如之何’、‘我有旨酒’、‘信誓旦旦’、‘握粟出卜’、‘其子在棘’。”說畢,將令杯傳至岱云面前。
岱云想了一想道:“‘關(guān)關(guān)雎鳩’、‘窈窕淑女’?!苯成降溃骸啊纭秩肼?,錯(cuò)了,吃一杯?!贬吩频溃骸皩W(xué)生《詩經(jīng)》不熟,情愿多吃幾杯罷?!苯成降溃骸澳遣灰?,你且先吃了,再想下去?!贬吩浦坏谜f道:“‘正是國人’、‘維葉莫莫’、‘奄子好合‘。”匠山道:“‘國’字入聲,‘人’字平聲,錯(cuò)了,吃兩杯;‘維’字平聲,錯(cuò)了,吃一杯,共吃三杯。”原來岱云《詩經(jīng)》不熟,酒量頗高,即便一連飲了,
交到蔭之。蔭之說:“‘宜其家人’、‘匪兕匪虎’、‘上帝甚蹈’、‘樂國樂國’、‘兄弟既翕’。”匠山道:“‘弟’字活用從上,死用從去。這是死用的,以去為上,吃一杯,另換?!笔a之飲了又說:“‘于汝倍宿’?!狈嚼u交過。
本該輪到春才,匠山卻先遞與笑官。他站起說道:“該溫世兄先說?!苯成降溃骸澳阏f了再遞過去,也是一樣?!毙俦阏f:“‘于乎哀哉’?!苯成姐溉徊粯?,道:“四平頗多,何必定說此語!且吃了半杯,另換?!毙偌t著臉吃了,又說:“‘人之多言’、‘有瞽有瞽’、‘是類是禡’、‘綠竹若簀’、‘童子佩韘’?!苯成降溃骸啊纭终`作‘若’字,文雖通而字則錯(cuò),當(dāng)吃兩杯?!毙亠嬃?。
匠山道:“春郎不必說了,吃三杯繳令罷。”春才道:“我不依,我也要說。第一句是‘詩云周雖’,豈不是四個(gè)平聲么?”匠山道:“此令你本來不會的,是我錯(cuò)了,你快吃三杯,另換一個(gè)雅俗共賞的?!贝翰懦粤恕=成降溃骸叭缃裎覀兇蠹艺f個(gè)最怕聞的、最怕見的、最愛聞的、最愛見的,押個(gè)韻腳。我先飲令杯?!北阏f道:最怕聞:學(xué)妝官話嚇鄉(xiāng)鄰,晚娘罵子奄嫌妾,蠢婦同僧念佛聲。最怕見:貪吏坐堂妓洗面,財(cái)主妝腔和尚臀,老年陡遇棺材店。
最愛聞:聰明子弟讀書聲,好鳥春晴鳴得意,清泉白石坐彈琴。最愛見:總角之交貴憶賤,綠野春深官勸農(nóng),御史彈王真鐵面。
說畢,又道:“你們不要挨著年紀(jì),先有的便說出來?!?br>蔭之便接口道:
最怕聞:練役關(guān)門打賊聲,市井吟詩談道學(xué),后生嘲笑老年人。最怕見:宦海交情頃刻變,脅肩幕客假山人,推托相知扮花面。
最愛聞:弓兵喝道不高聲,三春燕語三更笛,悠悠長夜曉鍾鳴。
最愛見:傳臚高唱黃金殿,天涯陡遇故鄉(xiāng)人,花燭新郎看卻扇。
笑官也便信口說道:
最怕聞:春日檐前積雨聲,巧婢無端遭屈棒,鄰居夜哭少年人。
最怕見:兇狠三爺惡書辦,佳人嬌小受官刑,粵海關(guān)差虎狼面。
最愛聞:畫廊鸚鵡喚茶聲,新詞度曲當(dāng)筵唱,夜半花園倒掛鳴。最愛見:日長繡倦拋針線、秋千飛上九霄云、月下逢人遮半面。
說畢,岱云道:“學(xué)生只每樣說一句,情愿再罰幾杯?!?br>匠山道:“你且說?!贬吩票愕溃?br>最怕聞:隔壁人家新死人。
匠山道:“這是抄吉士的意思?!贬吩频溃骸拔蚁认胫!?br>又說道:
最怕見:陰司十殿閻羅面。
最愛聞:琵琶弦索摸魚聲。最愛見:家中妹妹娘親面。
匠山道:“過于粗俚,況《摸魚歌》是廣東的曲名,去了‘歌’字卻搭不上‘聲’字?!贝翰诺溃骸拔乙仓徽f一句:最怕聞:門前屋上老鴉聲”
匠山道:“虧你!”春才將手指著匠山,又說道:最怕見:書房里頭先生面。
眾人大笑。匠山也笑道:“他倒說的實(shí)話?!贝翰庞值溃鹤類勐劊杭胰藖碚埑责Q飩。
最愛見:臘梅花開三五片。
匠山道:“末句卻好。你且說,有何可愛之處?”春才道:“到臘梅花開兩三片時(shí),先生要放學(xué)了,豈不愛見么?”眾同窗大家噴飯。匠山評道:“溫、烏兩生‘自鄶以下無譏’。蔭之名心重些,卻還著實(shí);‘花燭新郎’句雖纖巧,也是少年人自有之樂。吉士色心太重,少年人所當(dāng)炯戒;況夜半時(shí)倒掛鳥鳴,有何可聽?唯‘關(guān)差’一句,本地風(fēng)光,卻見性情。合席各飲一杯收令?!闭诰坪〞r(shí)節(jié),只見館僮稟道:“申大老爺差人要見?!苯成椒指秵具M(jìn)。來人稟說:“老爺著小的請師爺同少爺?shù)窖?,今日家鄉(xiāng)有府報(bào)到來?!苯成酱笙玻溃骸澳阆然厝?,我隨后便來?!庇谑且幻婀娃I,吃完了飯,師生兩人一同出城。
至廣糧署中,申公敘了寒溫,將匠山的家信遞過。匠山拆開看時(shí),是:父字付國棟兒閱:兒粵游已三載矣,五次家書俱已收到。
近知象軒老叔照應(yīng),深慰我心。唯是暮年有子,遠(yuǎn)寄殊方,汝母倚閭,令予惻念。芳時(shí)佳節(jié),能弗凄然!來秋鄉(xiāng)貢之年,汝當(dāng)束裝北歸。孫阿垣今春游泮,吾二老借此開顏。來年父子秋闈,各宜努力,未知誰是吧剛爺也。匠山看過,即送與申公看了一遍。申公道:“尊翁寄我之書,也囑我勸駕,未審賢侄主見如何?”匠山垂淚道:“小侄落魄浪游,不過少年高興,蒙表叔臺愛,諸公厚情,以致遷延三載,頓傷父母之心,明春定當(dāng)北歸,以慰懸望?!鄙旯溃骸昂苁恰Ja之我已替他援例,叫他跟你回去,同進(jìn)鄉(xiāng)場。令郎恭喜游庠。今年多少年紀(jì)?”匠山道:“小兒年纔十四,一時(shí)僥幸罷了。”申公道:“后生可畏,愈見庭訓(xùn)淵深?!奔捶指秱渚瀑R喜。席間,又告訴匠山道:“這里自慶大人去后,胡制軍不識機(jī)宜,屈撫臺又是偏執(zhí)性子,洋匪案件日多,我雖閑曹,恐亦未可久羈于此。況赫致甫近來越發(fā)驕縱,將來必滋事端。
我前日規(guī)勸他一番,他徒面從而已。賢侄在此權(quán)住幾天,遣我愁悶。”匠山應(yīng)允,打發(fā)家人進(jìn)城說知。
下回另敘。
風(fēng)飄落葉防消息,香解重衿善護(hù)持。
憑我驚疑情更好,憐卿羞怯興偏癡。
明宴密約須重訂,只在星移斗轉(zhuǎn)時(shí)。
瑞雪何曾到嶺南,秋風(fēng)依舊卷層嵐。
菊花突向壺中綻,海氣橫隨筆底酣。
笑我登高逢白露,阿誰攜酒買黃柑。
只應(yīng)愁絕江湖客,旅館回頭最不堪。
笑官一覺醒來,天已大亮,眾人多未起身,忙穿上衣服,望園中竟走。因恐怕先生回來,兩步當(dāng)一步的,飛奔至樓下。
這樓門卻是開的,聽得樓上毫無響動,輕輕的上了胡梯,推開房門。素馨已經(jīng)睡醒起身,心中也要打算趁著無人,好候笑官到來,告訴昨夜的原委,披著一件大紅綿紗短襖,還沒穿好,坐在床沿上兜鞋。只聽得房門一響,笑官已至面前,也不做聲,倒在素馨懷里,簌落落淚下如珠。素馨一手抱住他,一手將汗巾替他拭淚,低低的說道:“好兄弟,不要傷心,你昨晚受了委曲了?!币蚋嬖V他,如此這般原故,”你不要怪我無情。”笑官收了眼淚,說道:“我呢,怎敢怪姐姐,只怪自己緣淺,千巴萬巴,巴得先生去了,誰料又是這樣!”因探手入懷,捫著胸前道:“可惜姐姐這等人材,我卻沒福消受。”素馨道:“不要說斷頭話,我們須要從容計(jì)較?!毙俚溃骸拔乙蚕雭恚裉觳皇浅跗吡??遲了四五天,先生一定放學(xué),我只說要在這里讀書,那時(shí)就可進(jìn)來了?!彼剀暗溃骸拔乙蜃蛉兆璧K,也仔細(xì)想來,這里緊靠著妹子的房,他雖然年紀(jì)小,卻也不便,不如我們約定日子,在折桂軒中相敘,你道如何?”笑官道:“很好,只是難為姐姐受風(fēng)露了?!彼剀靶Φ溃骸澳阕蛉战?jīng)了雨,我難道不好受風(fēng)露么?”笑官道:“好姐姐,我的魂都掉在你身上了。”又伸手摸到下邊,說道:“我們后會還遠(yuǎn)哩,今天先給我略嘗一嘗罷?!彼剀暗溃骸按丝淌共坏玫?,丫頭們要起來了?!毙僦皇峭釓P纏。素馨道:“你不聽見那邊樓板響么?我送你到園中去罷?!币蚱鹕硐瞪先棺?,挽一挽烏云,攜手出房,佯喚道:“你們還不起來?”那丫頭們應(yīng)道:“都在此穿衣了?!倍送聵莵?,進(jìn)了園門,走到迎春塢側(cè)。素馨道:“你去罷,我不送你了?!毙俚溃骸敖憬悖@里再坐一坐罷?!彼剀暗溃骸八麄円獊韺の业?。”笑官不由分說,一把拖到塢中,雙手抱住,推倒在榻。素馨道:“使不得的。”笑官也不做聲,扯下他的裙褲,自己也連忙扯下了,露出這個(gè)三寸以長的小曹交。就像英雄出少年,有個(gè)躍馬出陣的光景。素馨忙將兩手撐拒,道:“好兄弟,不是我一定不依,一來恐怕丫頭來尋我,二來恐怕你先生回來,有人尋你,這不是鬧破了頭,你我都見不得人了?還是依計(jì)而行的好?!边@笑官究竟年輕膽小,聽見先生二字,早已麻木半邊,況日上三竿,正是先生回來的時(shí)候了,兩手略松一松,素馨已立起來,穿好裙褲。因見他還未有穿,說道:“你看這個(gè),什么樣子!還不穿好了去?”笑官因扯他手道:“你替我穿一穿,你看這個(gè)不可憐么?”素馨把指頭在他臉上印了一印,搖著頭道:“未必。”灑脫了手,飛跑出去。
笑官忙穿了褲,趕出來道:“不可失約的噱虐!”素馨回頭道:“曉得了?!毙偌奔被刂?xí)?,卻巧先生也到,分付了課程,笑官回道:“學(xué)生因感冒風(fēng)寒,腹中時(shí)時(shí)作痛,求先生減些功課,至中秋節(jié)下補(bǔ)碼罷?!苯成降溃骸爸星锷^之期,你不肯頑,還能補(bǔ)償功課,這很使得。但是,到了臨時(shí),不要又推別故。”笑官道:“學(xué)生一人在此清靜讀書,自當(dāng)盡心竭力,不敢有誤的。”正是:只為書中原有女,不妨座右暫無師。李匠山到了八月十四日散了學(xué),自與申蔭之回廣糧署中,約定二十四日重來,又分付笑官道:“你在此潛心讀書,到十八日我還來,同你去送你父親移居。”笑官唯唯惟命。
送了先生出門,回到書房,分付蘇邦道:“你回去告訴老爺說,我因欠了功課,在此補(bǔ)償,節(jié)間不得回家。你就在家伺候差遣,我這里有阿青伏侍?!碧K邦答應(yīng)而去。
笑官尋思道:“里頭不知今夜放館,還須我自己進(jìn)去透一消息,今夜方妥?!奔赐豪蓮闹刑米哌M(jìn),行至上房,見了史氏,說明在此打攪原故。史氏著實(shí)喜歡,對春郎道:“蘇兄弟在此讀書,你也好跟著溫習(xí)溫習(xí)。”春郎道:“我叫溫春才,不叫什么溫習(xí),我媽不要鬧了?!闭f完,已自跳舞而去。
史氏嘆道:“這個(gè)樣子幾時(shí)纔好!”笑官道:“他又不欠功課,先生又沒有分付,伯母也不要太拘緊他了。侄兒還要姨娘姊妹房中去看看?!边@史氏攜著他手,到蕭氏、伍氏兩處。
笑官的相貌本來討人喜歡,各房兜搭了一會,來到后樓。那素馨因春郎進(jìn)來,已曉得今天放學(xué),一見母親同笑官上樓,便笑嘻嘻的迎上前來,說道:“蘇兄弟,如今是好了,為什么還不到家中去呢?”史氏替他說明原委,又對著笑官道:“大相公,你還年小,只怕先生去了,外邊冷凈,你拿鋪蓋搬到我外房睡吧?!毙傩睦飮樍艘惶?,連忙道:“侄兒年紀(jì)雖小,膽子很大,況有家人們陪伴,不怕的。”史氏道:“既然如此,我也不來強(qiáng)你,只是黃昏時(shí)候,還到里邊來熱鬧熱鬧,這讀書也不在乎一時(shí)一刻的?!毙俚溃骸皶缘??!弊硕鄷r(shí),都不能與素馨說一句體己話,只得趁史氏回頭,將手勢做作一番,素馨點(diǎn)頭會意,也就出來。在書房中應(yīng)酬了些功課,天已晚了,待得阿青等安睡,卻見秋月當(dāng)空,正是蟾窟探香之候:華月滿闌干,醞釀一天秋色,卻好譙樓更鼓,又頻敲時(shí)節(jié)。
風(fēng)懷駘宕可人心,此況憑誰說。擬向花房深處,化作雙蝴蝶。
笑官拿了一床溫柔被褥,悄出園門,來至軒中。喜得月上紗窗,軒中照得雪亮。將被褥好好的放在榻上,候了一會,雖然色膽如天,卻也孤棲動念,走出軒中,望玩荷亭一路迎將上去。遠(yuǎn)遠(yuǎn)的望見人影,笑官忙喊姐姐,卻不做聲,過前細(xì)看,方知是沁芳橋畔的垂楊樹影,倒吃了一驚。又慢慢走過迎春塢邊,剛剛素馨走到。笑官如獲至寶,兩手?jǐn)v住,說道:“我的好姐姐,難為好姐姐了?!彼剀拜p輕的說道:“低聲些?!眱扇藬y手同入軒中,笑官將他抱住,偎著臉道:“姐姐臉都涼了?!?br>即替他解了上下衣裙,月光射著肌膚,分外瑩白。細(xì)細(xì)摩玩一番,說道:“姐姐,人都說月下美人,卻不曉得月下美人下身的好處哩?!北阌馑澴?。這素馨推開他手,竟往被里一鉆。笑官忙脫衣褲,掀進(jìn)被來,兩手抱住,真是玉軟香溫,嬌羞百態(tài),好好的褪下小衣,騰身而上。素馨蹙著雙眉。顫篤篤承受。軒幽人悄月正斜,俏多纔,把奴渾愛煞。奴蓓蕾吐芽,豆蔻含葩,怎禁他浪蝶狂蜂,緊啃著花心下。奴又戀他,奴又恨他。告哥哥,地久天長,今宴將就些兒罷。
笑官初人佳境,未免賈勇無余,不消半刻時(shí)辰,早已玉山傾倒。于是,揩拭新紅,互相偎抱。笑官道:“姐姐,你為什么不言語,今夜不是我在這里作夢么?”素馨道:“教我說什么呢?”笑官道:“方纔可好么?”素馨道:“疼得緊,有什么好處!”笑官摸著下邊說道:“這么一點(diǎn)兒,要放這個(gè)下去,自然要疼的。到了第二回,就好了?!彼剀澳笾氖值溃骸安灰獎恿耍覀兟运凰厝チT。”真?zhèn)€蒙眬睡去。片刻醒轉(zhuǎn),笑官欲再赴陽臺,素馨不肯,再三央及不過,只得曲從。這回駕輕就熟,素馨則款款相迎;覆雨翻云,笑官則孜孜不怠。春風(fēng)兩度,明月西歸,忙起身整衣。笑官扶著素馨送他回去,再囑明家。素馨應(yīng)允,又說:“還有話告訴你:你日間到里邊來,須要尊重,切不可輕狂,被人看出破綻?!毙俚溃骸拔視缘玫摹!闭牵盒污E怕教同伴妒,囑郎對面莫相親。
笑官與素馨一連歡會了兩三夜,這段如漆似膠的光景,也難于絮言。再說蘇萬魁在花田蓋造房子,共十三進(jìn),百四十余間,中有小小花園一座。繞基四圍,都造著兩丈高的磚城,這是富戶人家防備強(qiáng)盜的。內(nèi)外一切裝修都完,定于八月十八日移居新宅。先期兩日,預(yù)將動用家私什物送去,金銀細(xì)軟都于本日帶著起身。這省城中送他的親友,何止數(shù)十余家,盡在天字碼頭雇花姑船,備著酒席相待。匠山也同溫仲翁、笑官在內(nèi)。這萬魁在家料理停當(dāng),叫蘇興、蘇邦兩房家人,在豪賢街看守老宅,并伺候笑官,再叫家人、仆婦、丫頭們擁著家眷先行,自己坐轎先到各家辭了行,方才到船。早有各家家人持帖送禮,并回明主人在此候送。萬魁心中老大不安,忙過各船一一申謝,又說明到各府辭行,所以來遲的緣故。眾人各各擎杯勸飲,直到日色平西,方纔作別。著人還要送至新居,萬魁再三辭謝,并面訂明日專人敦請,務(wù)望壟光,著人也都允了。萬魁又與匠山執(zhí)手叮嚀一番,同了笑官開船自去。
不到一個(gè)時(shí)辰,已到花田地方泊住。原來花田是粵省有名勝境,春三士女攘往熙來,高尚的載酒聯(lián)吟,豪華的尋芳挾妓。
此際仲秋時(shí)候,游人卻不甚多。萬魁的住房,卻又離開花田半里之遙,他叫家人們搬取資財(cái),自己與笑官步行前去。
轉(zhuǎn)過田灣,已望見黑沉沉的村落,高巍巍的垣墻,門首兩旁結(jié)著彩樓??匆娝缸拥絹?,早已吹打迎接,放了三個(gè)炮,約有五六十家人兩邊廝站。笑官跟著父親。踱進(jìn)墻門。過了三間大敞廳,便是正廳,東西兩座花廳,都是錦繡裝成,十分華麗;一切鋪墊,系家人任福經(jīng)手,俱照城中舊宅的式樣。上面掛著一個(gè)”幽人貞吉”的泳金匾額,是撫粵使者屈強(qiáng)名款。
右邊一匾,是申廣糧題的”此中人語”四字;左邊一匾,是廣州府木公送的”隱者居”三字。正中一副對聯(lián)是:“德可傳家,真布帛菽粟之味;人非避世,勝陶朱猗頓之流?!?br>款書:“吳門李國棟”。其余諛頌的頗多,不消贅述。
進(jìn)去便是女廳、樓廳,再后面便是上房,一并九間。
三個(gè)院落,中間是他母親的臥房,右邊是他生母的,左邊是姨娘的。再左邊小樓三間、一個(gè)院子,是兩位妹子的。笑官問他母親道:“你們都有臥處,卻忘記了替我蓋一處臥房?!?br>他母親道:“你媽右首那個(gè)朝東開門的院子里頭,不是你的房么?我已叫巫云、岫煙收拾去了?!毙俦戕D(zhuǎn)身來到花氏房內(nèi)。天井旁邊有座假山,鉆山進(jìn)去,一個(gè)小小圓門,卻見花草繽紛,修竹疏雅。正南三間平房,一轉(zhuǎn)都是回廊;對面也是三間,卻又一明兩暗,窗嫵精致,黝堊涂丹??戳艘换兀憬醒绢^:“拿我鋪蓋安在前頭右邊房內(nèi)?!彼约喝宰叱鰜怼?br>萬魁分付正樓廳上排下了合家歡酒席,天井中演戲慶賀,又叫家人們于兩邊廳上擺下十?dāng)?shù)酒席,陪著鄰居佃戶們痛飲,幾乎一夜無眠。到了次日,叫家人入城,分請諸客,都送了”即午彩觴候教”帖子,雇了三只中號酒船伺候,又格外叫了一班戲子。到了下午,諸客到齊,演戲飛觴,猜枚射覆。只怕:昔年歌舞處,日暮亂鴉啼。
笑官在家住了三日,只說功課要緊,急急趕進(jìn)城中。到了書房,先進(jìn)去見了史氏,代母親謝了前日的盛儀,說母親將來一定要屈伯母到鄉(xiāng)間去談?wù)?。又到后邊與姊妹們相見,真是四目含情,有一日三秋之意。暗暗的約定了晚上機(jī)關(guān),即便出外。
挨到更深夜靜,依舊拿了被褥,帶了火種,來至軒中,踅到樓門等候。不多久,素馨濃妝艷抹的出來,上前挽手。
笑官勾肩偎臉,細(xì)意端詳。素馨道:“不要這樣孩子氣。
我前日告訴你的話,怎么樣了?”笑官道:“我曾告訴母親,他說:‘前日父親曾說要聘他家第二位小姐,你心上要聘大小姐,想必他標(biāo)致些。也是一樣的,我慢慢的對你父親說罷。’看起來,此事有八分光景。”素馨摟著說道:“好兄弟,就是你父親不依,聘了我妹子,我也要學(xué)娥皇的。”笑官道:“只要你我心堅(jiān),何愁此事不妥。況且母親是最愛我的,父親又最聽母親說話的?!眱蓚€(gè)解衣就寢,狂了一會。笑官道:“此時(shí)我還年小,將來大了,還有許多好處哩?!彼剀暗溃骸扒也灰岷髞淼脑?。假如先生到來,只怕你就不敢來了,怕不等到年紀(jì)大么?!毙俚溃骸斑@個(gè)我還懇求姐姐日里到此敘敘罷,倘若不能,豈不急死了我!”素馨道:“日里究竟不便,我們須要約定時(shí)刻,隔三兩天一會方好?!毙俚溃骸斑@個(gè)不難,我們隔一天一敘,到那時(shí),隔夜定了時(shí)辰,大家看了鐘表,便不錯(cuò)了?!闭f罷,又狂起來。素馨道:“天已四更了,還不睡一睡么?”
笑官道:“我倒要睡,只是這小僧不依,他在這里尋事?!彼剀按蛄怂幌拢庵苄环?。正是:擁翠偎紅誰勝負(fù),惺惺那復(fù)惜惺惺。
后來,匠山開了館,他們果然隔日一敘,雖不甚酣暢,卻喜無人得知。
日月如梭,轉(zhuǎn)瞬重陽已到。這省中越秀山,乃漢時(shí)南粵王趙佗的墳?zāi)?,番山、禺山合而為一山,在小北門內(nèi)。坐北面南,所有省城內(nèi)外的景致,皆一覽在目。匠山這日對眾學(xué)生說道:“凡海內(nèi)山川,皆足以助文人纔思。太史公倡之于前,蘇潁濱繼之于后。今值登高佳節(jié),不可不到越秀山一游。但不可肩輿,致遭山靈唾罵。”于是師弟五人,帶了館僮,緩步出門。到了龍宮前,少歇片時(shí),然后登山,瀏覽一回,至僧房少憩。倚窗望去,萬家煙火,六市囂塵,真是人工難繪。
又見那洋面上,繪船米艇,梭織云飛。詩興勃然,援筆立就:
秋風(fēng)吹上越王臺,乘興登臨倦眼開。
瓦錯(cuò)魚鱗蒸海氣,城排雉堞抱山隈。
珠樓矗向云間立,琛舶紛從畫里來。
野老何須惑此會,千年宮殿也蒿萊。--《登越秀山》
故吏龍川自起家,東南五嶺隔中華。
任囂有策真功狗,陸賈何能笑井蛙。
帝為老夫修祖墓,天生此土界長沙。
古今興廢歸時(shí)運(yùn),奚必群嗤丞相嘉。
--《吊趙王墓》
寫畢,立起身來。有老僧上前道:“老爺?shù)脑姼蹇伤团c衲子,以光敝剎?!苯成降溃骸昂蜕邢胧亲骷??我卻班門弄斧了?!?br>那老僧說:“山僧雖不知詩,但名人選客在此間題詠極多,大概都效捻須故事,如老爺這樣捷纔,實(shí)所罕見。定當(dāng)貯以紗籠,為重來憶念?!苯成揭恍Χ鴦e。五人曲折而下山,申蔭之道:“此刻有詩無酒,未免貽笑山神。先生何不叫家人回去,取些酒菜前來,就在山坳一飲?”匠山道:“汝見亦是,但你們年紀(jì)尚輕,席地歡呼,旁觀不雅,還是回去賞菊為佳?!庇谑?,五人回轉(zhuǎn)書房,在前軒設(shè)了酒席,對著五六十盆秋菊,共相斟酌。匠山道:“今日登高歸興,不可悶飲。我起一個(gè)令,在席各說《詩經(jīng)》五句:一句四平,一句四上,一句四去,一句四入,一句要挨著平上去入四字,說錯(cuò)一字,罰酒一杯。我飲了令杯,先說:‘云如之何’、‘我有旨酒’、‘信誓旦旦’、‘握粟出卜’、‘其子在棘’。”說畢,將令杯傳至岱云面前。
岱云想了一想道:“‘關(guān)關(guān)雎鳩’、‘窈窕淑女’?!苯成降溃骸啊纭秩肼?,錯(cuò)了,吃一杯?!贬吩频溃骸皩W(xué)生《詩經(jīng)》不熟,情愿多吃幾杯罷?!苯成降溃骸澳遣灰?,你且先吃了,再想下去?!贬吩浦坏谜f道:“‘正是國人’、‘維葉莫莫’、‘奄子好合‘。”匠山道:“‘國’字入聲,‘人’字平聲,錯(cuò)了,吃兩杯;‘維’字平聲,錯(cuò)了,吃一杯,共吃三杯。”原來岱云《詩經(jīng)》不熟,酒量頗高,即便一連飲了,
交到蔭之。蔭之說:“‘宜其家人’、‘匪兕匪虎’、‘上帝甚蹈’、‘樂國樂國’、‘兄弟既翕’。”匠山道:“‘弟’字活用從上,死用從去。這是死用的,以去為上,吃一杯,另換?!笔a之飲了又說:“‘于汝倍宿’?!狈嚼u交過。
本該輪到春才,匠山卻先遞與笑官。他站起說道:“該溫世兄先說?!苯成降溃骸澳阏f了再遞過去,也是一樣?!毙俦阏f:“‘于乎哀哉’?!苯成姐溉徊粯?,道:“四平頗多,何必定說此語!且吃了半杯,另換?!毙偌t著臉吃了,又說:“‘人之多言’、‘有瞽有瞽’、‘是類是禡’、‘綠竹若簀’、‘童子佩韘’?!苯成降溃骸啊纭终`作‘若’字,文雖通而字則錯(cuò),當(dāng)吃兩杯?!毙亠嬃?。
匠山道:“春郎不必說了,吃三杯繳令罷。”春才道:“我不依,我也要說。第一句是‘詩云周雖’,豈不是四個(gè)平聲么?”匠山道:“此令你本來不會的,是我錯(cuò)了,你快吃三杯,另換一個(gè)雅俗共賞的?!贝翰懦粤恕=成降溃骸叭缃裎覀兇蠹艺f個(gè)最怕聞的、最怕見的、最愛聞的、最愛見的,押個(gè)韻腳。我先飲令杯?!北阏f道:最怕聞:學(xué)妝官話嚇鄉(xiāng)鄰,晚娘罵子奄嫌妾,蠢婦同僧念佛聲。最怕見:貪吏坐堂妓洗面,財(cái)主妝腔和尚臀,老年陡遇棺材店。
最愛聞:聰明子弟讀書聲,好鳥春晴鳴得意,清泉白石坐彈琴。最愛見:總角之交貴憶賤,綠野春深官勸農(nóng),御史彈王真鐵面。
說畢,又道:“你們不要挨著年紀(jì),先有的便說出來?!?br>蔭之便接口道:
最怕聞:練役關(guān)門打賊聲,市井吟詩談道學(xué),后生嘲笑老年人。最怕見:宦海交情頃刻變,脅肩幕客假山人,推托相知扮花面。
最愛聞:弓兵喝道不高聲,三春燕語三更笛,悠悠長夜曉鍾鳴。
最愛見:傳臚高唱黃金殿,天涯陡遇故鄉(xiāng)人,花燭新郎看卻扇。
笑官也便信口說道:
最怕聞:春日檐前積雨聲,巧婢無端遭屈棒,鄰居夜哭少年人。
最怕見:兇狠三爺惡書辦,佳人嬌小受官刑,粵海關(guān)差虎狼面。
最愛聞:畫廊鸚鵡喚茶聲,新詞度曲當(dāng)筵唱,夜半花園倒掛鳴。最愛見:日長繡倦拋針線、秋千飛上九霄云、月下逢人遮半面。
說畢,岱云道:“學(xué)生只每樣說一句,情愿再罰幾杯?!?br>匠山道:“你且說?!贬吩票愕溃?br>最怕聞:隔壁人家新死人。
匠山道:“這是抄吉士的意思?!贬吩频溃骸拔蚁认胫!?br>又說道:
最怕見:陰司十殿閻羅面。
最愛聞:琵琶弦索摸魚聲。最愛見:家中妹妹娘親面。
匠山道:“過于粗俚,況《摸魚歌》是廣東的曲名,去了‘歌’字卻搭不上‘聲’字?!贝翰诺溃骸拔乙仓徽f一句:最怕聞:門前屋上老鴉聲”
匠山道:“虧你!”春才將手指著匠山,又說道:最怕見:書房里頭先生面。
眾人大笑。匠山也笑道:“他倒說的實(shí)話?!贝翰庞值溃鹤類勐劊杭胰藖碚埑责Q飩。
最愛見:臘梅花開三五片。
匠山道:“末句卻好。你且說,有何可愛之處?”春才道:“到臘梅花開兩三片時(shí),先生要放學(xué)了,豈不愛見么?”眾同窗大家噴飯。匠山評道:“溫、烏兩生‘自鄶以下無譏’。蔭之名心重些,卻還著實(shí);‘花燭新郎’句雖纖巧,也是少年人自有之樂。吉士色心太重,少年人所當(dāng)炯戒;況夜半時(shí)倒掛鳥鳴,有何可聽?唯‘關(guān)差’一句,本地風(fēng)光,卻見性情。合席各飲一杯收令?!闭诰坪〞r(shí)節(jié),只見館僮稟道:“申大老爺差人要見?!苯成椒指秵具M(jìn)。來人稟說:“老爺著小的請師爺同少爺?shù)窖?,今日家鄉(xiāng)有府報(bào)到來?!苯成酱笙玻溃骸澳阆然厝?,我隨后便來?!庇谑且幻婀娃I,吃完了飯,師生兩人一同出城。
至廣糧署中,申公敘了寒溫,將匠山的家信遞過。匠山拆開看時(shí),是:父字付國棟兒閱:兒粵游已三載矣,五次家書俱已收到。
近知象軒老叔照應(yīng),深慰我心。唯是暮年有子,遠(yuǎn)寄殊方,汝母倚閭,令予惻念。芳時(shí)佳節(jié),能弗凄然!來秋鄉(xiāng)貢之年,汝當(dāng)束裝北歸。孫阿垣今春游泮,吾二老借此開顏。來年父子秋闈,各宜努力,未知誰是吧剛爺也。匠山看過,即送與申公看了一遍。申公道:“尊翁寄我之書,也囑我勸駕,未審賢侄主見如何?”匠山垂淚道:“小侄落魄浪游,不過少年高興,蒙表叔臺愛,諸公厚情,以致遷延三載,頓傷父母之心,明春定當(dāng)北歸,以慰懸望?!鄙旯溃骸昂苁恰Ja之我已替他援例,叫他跟你回去,同進(jìn)鄉(xiāng)場。令郎恭喜游庠。今年多少年紀(jì)?”匠山道:“小兒年纔十四,一時(shí)僥幸罷了。”申公道:“后生可畏,愈見庭訓(xùn)淵深?!奔捶指秱渚瀑R喜。席間,又告訴匠山道:“這里自慶大人去后,胡制軍不識機(jī)宜,屈撫臺又是偏執(zhí)性子,洋匪案件日多,我雖閑曹,恐亦未可久羈于此。況赫致甫近來越發(fā)驕縱,將來必滋事端。
我前日規(guī)勸他一番,他徒面從而已。賢侄在此權(quán)住幾天,遣我愁悶。”匠山應(yīng)允,打發(fā)家人進(jìn)城說知。
下回另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