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夾底船
作者：安遇時(shí)話說蘇州府吳縣船戶單貴，水手葉新，即貴之妹丈，專謀客商。適有徽州商人寧龍，帶仆季興，來買緞絹千有余金，寫雇單貴船只，搬貨上船。次日，登舟開船，徑往江西而去，五日至漳灣艄船。是夜，單貴買酒買肉，四人盤桓而飲，勸得寧龍主仆盡醉。候至二更人靜，星月微明，單貴、葉新將船抽綁，潛出江心深處，將主仆二人丟入水中。季興昏昏沉醉，不醒人事，被水淹死。寧龍幼識(shí)水性，落水時(shí)隨勢(shì)鉆下，偶得一木緣之，跟水直下。見一只大船悠悠而上，龍高聲喊叫救命。船上有一人性張名晉，乃是寧龍兩姨表兄，聞其語(yǔ)系同鄉(xiāng)，速令艄子救起，兩人相見，各敘親情。晉即取衣與換，問以何故落水，龍將前事備細(xì)說了一遍，晉乃取酒與他壓驚。天明，二人另討一船，知包公巡行吳地，即寫狀具告：
告為謀命謀財(cái)事：肆惡害人，船戶若負(fù)之虎；離鄉(xiāng)陷本，客商似涸水之魚。身帶銀千兩，一仆隨行，來蘇販緞，往貿(mào)江西，尋牙雇船裝載。不料舟子單貴、水手葉新等，攬身貨載，行至漳灣，艄船設(shè)酒，苦苦勸醉，將身主仆推入江心。孤客月中來，一篙撐載菰蒲去；四顧人聲靜，雙拳推落碧潭忙。人墜波心，命喪江魚之腹；伊回渡口，財(cái)充餓虎之頤。無奈仆遭淹死，身幸張晉救援。惡喜夜無人知，不思天理可畏。乞準(zhǔn)追貨斷填。上告。
包公接得此狀，細(xì)審一番。隨行牌捕捉，二人尚未回家。公差回稟，即拿單貴家小收監(jiān)，又將寧龍同監(jiān)。差捕快謝能，李雋二人即領(lǐng)批徑巡水灣，二人起貨往南京發(fā)賣。既到南京，將緞絹總掇上鋪，得銀一千三百兩，掉船而回。至漳灣取船，偶遇謝、李二公差，乃問道：“既然回家，可搭我船而去?！敝x、李二人 毫不言動(dòng)，同船直回蘇州城下。謝、李取出扭鎖，將單貴、葉新鎖起。二人魂不附體，不知風(fēng)從何來。乃道：“你無故將我等鎖起，有何罪名？”謝、李道：“去見老爺就有分曉?！倍俗饺氤侵校熘底?，公差將二人犯帶進(jìn)道：“小的領(lǐng)鈞旨挨拿單貴一起人犯，帶來投到，乞金筆銷批。”包公又差四人往船上，將所有盡搬入府來。問：“單貴、葉新，你二人謀死寧龍主仆二人，得銀多少？”單貴道：“小人并未謀人，知甚寧龍？”包公道：“方有人說憑他代寧龍雇船往江西。中途謀死，何故強(qiáng)爭(zhēng)？”單貴道：“寧龍寫船，中途被劫，小人之命險(xiǎn)不能保，安顧得他？”包公怒道：“以酒醉他，丟人波心，還這等口硬?？蓪⒏鞔蛩氖??！比~新道：“小人縱有虧心，今無人告發(fā)，無贓可證，緣何追風(fēng)捕影，不審明白，將人重責(zé)，豈肯甘心?！卑溃骸敖袢盏酱恕２慌履悴桓市?。從直招來，免受刑法；如不直招，取夾棍來夾起?！眴钨F二人身雖受刑，形色不變，口中爭(zhēng)辯不一。俄而眾兵搬出船上行李，一一陳于丹墀之下。監(jiān)中取出寧龍來認(rèn)，中間動(dòng)用之物一毫不是，銀子一兩沒有，緞絹一匹也無———豈料其銀并得寧龍的物件皆藏于船中夾底之下———單貴見陳之物無一樣是的，乃道：“寧龍你好負(fù)心。是夜你被賊劫，將你二人推入水中，緣何不告賊而誣告我等？你沒天理?！饼埖溃骸笆且购螄L被賊？你二人將酒勸醉，將船抽出江中，丟我二人下水，將貨寄在人家，故自口強(qiáng)?！卑姸藸?zhēng)辯，一時(shí)狐疑，乃思：既謀寧龍，船中豈無一物？豈無銀子：千兩之貨置于何地？乃令放刑收監(jiān)。
包公次早升堂，取單貴二人，令貴站立東廊，新站立西廊。先呼新問道：“是夜賊劫你船，賊人多少？ 穿何衣服？面貌若何？”新道：“三更時(shí)分，四人皆在船中沉睡，忽眾賊將船抽出江心。一人七長(zhǎng)八大，穿青衣，涂臉，先上船來，忽三只小船團(tuán)團(tuán)圍住，寧龍主仆見賊入船，驚走船尾，跳入水中。那賊將小的來打，小的再三哀告道：‘我是船戶?！欧攀?，盡擄其貨而去。今寧龍誣告法臺(tái)，此乃瞞心昧己?！卑溃骸澳愠稣疚骼取！庇纸袉钨F問道：“賊劫你船，賊人多少？穿何衣服？面貌若何？”貴道：“三更時(shí)分，賊將船抽出江心，四面小船七、八只俱來圍住，有一后生身穿紅衣，跳過船來將寧龍二人丟入水中，又要把小的丟去，小的道：‘我非客商，乃是船戶?！讲欧攀郑蝗煌胨?，命亦休矣。”包公見口詞不一，將二人夾起?！苯缘溃骸凹戎\他財(cái)，小的并未回家，其財(cái)貨藏于何處？”并不招認(rèn)，無法可施，又令收監(jiān)。親乘轎往船上去看，船內(nèi)皆空。細(xì)看其由，見船底有隙，皆無棱角，乃令左右啟之。內(nèi)有暗栓不能啟，令取刀斧撬開，見內(nèi)貨物廣多，衣服器具皆有，兩皮箱皆是銀子。驗(yàn)明，抬回衙來，取出寧龍認(rèn)物。龍道：“前物不是，不敢冒認(rèn)；此物皆是，只是此新箱不是?！卑钊钨F二人道：“這賊可惡不招，此物誰的？”貴道：“此物皆是客人寄的，何嘗是他的？”龍道：“你說是他人寄的，皮箱簿帳諒你廢去，此舊皮箱內(nèi)左旁有一鼎字號(hào)，難道沒有？”包公令左右開看，果然有一鼎字號(hào)。乃將單貴二人重打六十，熬刑不過，乃招出其貨皆在南方賣去，得銀一千三百兩，分作兩箱，二人各得一箱。包公判道：
審得單貴、葉新，干沒利源，駕扁舟而載貨；貪財(cái)害客，因謀殺以成家?？腿藢廄?，誤寫其船。舟行數(shù)日，攜酒頻斟。杯中設(shè)餌，腹內(nèi)藏刀。趁酒醉兮睡濃，一篙抽船離伴；俟更深兮人靜，雙手推客入江。自意主仆落江中，決定葬于魚腹；深幸財(cái)貨入私橐，得以遂其狼心。不幸幕夜無知，猶慶皇天有眼；雖然仆遭溺沒，且喜主獲救援。轉(zhuǎn)行赴告，挨批誘捉于舟中；真贓未獲，巧言爭(zhēng)辯于公堂。船底中搜出器物銀兩，簧舌上招出謀命劫財(cái)。罪應(yīng)大辟，以償季興冤命；贓還舊主，以給寧龍寧家。
判訖，擬二兇秋后斬首，余給省發(fā)?？芍^民奸不終隱伏，而王法悉得其平矣。
告為謀命謀財(cái)事：肆惡害人，船戶若負(fù)之虎；離鄉(xiāng)陷本，客商似涸水之魚。身帶銀千兩，一仆隨行，來蘇販緞，往貿(mào)江西，尋牙雇船裝載。不料舟子單貴、水手葉新等，攬身貨載，行至漳灣，艄船設(shè)酒，苦苦勸醉，將身主仆推入江心。孤客月中來，一篙撐載菰蒲去；四顧人聲靜，雙拳推落碧潭忙。人墜波心，命喪江魚之腹；伊回渡口，財(cái)充餓虎之頤。無奈仆遭淹死，身幸張晉救援。惡喜夜無人知，不思天理可畏。乞準(zhǔn)追貨斷填。上告。
包公接得此狀，細(xì)審一番。隨行牌捕捉，二人尚未回家。公差回稟，即拿單貴家小收監(jiān)，又將寧龍同監(jiān)。差捕快謝能，李雋二人即領(lǐng)批徑巡水灣，二人起貨往南京發(fā)賣。既到南京，將緞絹總掇上鋪，得銀一千三百兩，掉船而回。至漳灣取船，偶遇謝、李二公差，乃問道：“既然回家，可搭我船而去?！敝x、李二人 毫不言動(dòng)，同船直回蘇州城下。謝、李取出扭鎖，將單貴、葉新鎖起。二人魂不附體，不知風(fēng)從何來。乃道：“你無故將我等鎖起，有何罪名？”謝、李道：“去見老爺就有分曉?！倍俗饺氤侵校熘底?，公差將二人犯帶進(jìn)道：“小的領(lǐng)鈞旨挨拿單貴一起人犯，帶來投到，乞金筆銷批。”包公又差四人往船上，將所有盡搬入府來。問：“單貴、葉新，你二人謀死寧龍主仆二人，得銀多少？”單貴道：“小人并未謀人，知甚寧龍？”包公道：“方有人說憑他代寧龍雇船往江西。中途謀死，何故強(qiáng)爭(zhēng)？”單貴道：“寧龍寫船，中途被劫，小人之命險(xiǎn)不能保，安顧得他？”包公怒道：“以酒醉他，丟人波心，還這等口硬?？蓪⒏鞔蛩氖??！比~新道：“小人縱有虧心，今無人告發(fā)，無贓可證，緣何追風(fēng)捕影，不審明白，將人重責(zé)，豈肯甘心?！卑溃骸敖袢盏酱恕２慌履悴桓市?。從直招來，免受刑法；如不直招，取夾棍來夾起?！眴钨F二人身雖受刑，形色不變，口中爭(zhēng)辯不一。俄而眾兵搬出船上行李，一一陳于丹墀之下。監(jiān)中取出寧龍來認(rèn)，中間動(dòng)用之物一毫不是，銀子一兩沒有，緞絹一匹也無———豈料其銀并得寧龍的物件皆藏于船中夾底之下———單貴見陳之物無一樣是的，乃道：“寧龍你好負(fù)心。是夜你被賊劫，將你二人推入水中，緣何不告賊而誣告我等？你沒天理?！饼埖溃骸笆且购螄L被賊？你二人將酒勸醉，將船抽出江中，丟我二人下水，將貨寄在人家，故自口強(qiáng)?！卑姸藸?zhēng)辯，一時(shí)狐疑，乃思：既謀寧龍，船中豈無一物？豈無銀子：千兩之貨置于何地？乃令放刑收監(jiān)。
包公次早升堂，取單貴二人，令貴站立東廊，新站立西廊。先呼新問道：“是夜賊劫你船，賊人多少？ 穿何衣服？面貌若何？”新道：“三更時(shí)分，四人皆在船中沉睡，忽眾賊將船抽出江心。一人七長(zhǎng)八大，穿青衣，涂臉，先上船來，忽三只小船團(tuán)團(tuán)圍住，寧龍主仆見賊入船，驚走船尾，跳入水中。那賊將小的來打，小的再三哀告道：‘我是船戶?！欧攀?，盡擄其貨而去。今寧龍誣告法臺(tái)，此乃瞞心昧己?！卑溃骸澳愠稣疚骼取！庇纸袉钨F問道：“賊劫你船，賊人多少？穿何衣服？面貌若何？”貴道：“三更時(shí)分，賊將船抽出江心，四面小船七、八只俱來圍住，有一后生身穿紅衣，跳過船來將寧龍二人丟入水中，又要把小的丟去，小的道：‘我非客商，乃是船戶?！讲欧攀郑蝗煌胨?，命亦休矣。”包公見口詞不一，將二人夾起?！苯缘溃骸凹戎\他財(cái)，小的并未回家，其財(cái)貨藏于何處？”并不招認(rèn)，無法可施，又令收監(jiān)。親乘轎往船上去看，船內(nèi)皆空。細(xì)看其由，見船底有隙，皆無棱角，乃令左右啟之。內(nèi)有暗栓不能啟，令取刀斧撬開，見內(nèi)貨物廣多，衣服器具皆有，兩皮箱皆是銀子。驗(yàn)明，抬回衙來，取出寧龍認(rèn)物。龍道：“前物不是，不敢冒認(rèn)；此物皆是，只是此新箱不是?！卑钊钨F二人道：“這賊可惡不招，此物誰的？”貴道：“此物皆是客人寄的，何嘗是他的？”龍道：“你說是他人寄的，皮箱簿帳諒你廢去，此舊皮箱內(nèi)左旁有一鼎字號(hào)，難道沒有？”包公令左右開看，果然有一鼎字號(hào)。乃將單貴二人重打六十，熬刑不過，乃招出其貨皆在南方賣去，得銀一千三百兩，分作兩箱，二人各得一箱。包公判道：
審得單貴、葉新，干沒利源，駕扁舟而載貨；貪財(cái)害客，因謀殺以成家?？腿藢廄?，誤寫其船。舟行數(shù)日，攜酒頻斟。杯中設(shè)餌，腹內(nèi)藏刀。趁酒醉兮睡濃，一篙抽船離伴；俟更深兮人靜，雙手推客入江。自意主仆落江中，決定葬于魚腹；深幸財(cái)貨入私橐，得以遂其狼心。不幸幕夜無知，猶慶皇天有眼；雖然仆遭溺沒，且喜主獲救援。轉(zhuǎn)行赴告，挨批誘捉于舟中；真贓未獲，巧言爭(zhēng)辯于公堂。船底中搜出器物銀兩，簧舌上招出謀命劫財(cái)。罪應(yīng)大辟，以償季興冤命；贓還舊主，以給寧龍寧家。
判訖，擬二兇秋后斬首，余給省發(fā)?？芍^民奸不終隱伏，而王法悉得其平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