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七 考弊司
作者：蒲松齡聞人生，河南人。抱病經(jīng)日，見一秀才入伏謁床下，謙抑盡禮。已而請(qǐng)生少步，把臂長(zhǎng)語(yǔ)，刺刺且行，數(shù)里外猶不言別。生佇足，拱手致辭。秀才云：“更煩移趾，仆有一事相求?！鄙鷨?wèn)之，答云：“吾輩悉屬考弊司轄。司主名虛肚鬼王。初見之，例應(yīng)割髀肉，浼君一緩頰耳。”生驚問(wèn)：“何罪而至于此？”曰：“不必有罪，此是舊例。苦豐于賄者可贖也，然而我貧。”生曰：“我素不稔鬼王，何能效力？”曰：“君前世是伊大父行，宜可聽從?！?
言次，已入城郭。至一府署，廨宇不甚弘敞，惟一堂高廣，堂下兩碣東西立，綠書大于拷栳，一云“孝弟忠信”，一云“禮義廉恥”。躇階而進(jìn)，見堂上一匾，大書“考弊司”。楹間，板雕翠色一聯(lián)云：“曰校、曰序、曰庠，兩字德行陰教化；上士、中士、下士，一堂禮樂(lè)鬼門生?！庇斡[未已，官已出，鬈發(fā)鮐背，若數(shù)百年人。而鼻孔撩天，唇外傾，不承其齒。從一主簿吏，虎首人身。有十余人列侍，半獰惡若山精。秀才曰：“此鬼王也?！鄙敇O，欲退卻；鬼王已睹，降階揖生上，便問(wèn)興居。生但諾諾。又云：“何事見臨？”生以秀才意具白之。鬼王色變?cè)唬骸按擞谐衫?、即父命所不敢承！”氣象森凜，似不可入一詞。生不敢言，驟起告別，鬼王側(cè)行送之，至門外始返。生不歸，潛入以觀其變。至堂下，則秀才已與同輩數(shù)人，交臂歷指，儼然在徽纆中。一獰人持刀來(lái)，裸其股，割片肉，可駢三指許。秀才大嗥欲嗄。
生少年負(fù)義，憤不自持，大呼曰：“慘毒如此，成何世界！”鬼王驚起，暫命止割，蹺履迎生。生忿然已出，遍告市人，將控上帝。或笑曰：“迂哉！藍(lán)尉蒼蒼，何處覓上帝而訴之冤也？此輩與閻羅近，呼之或可應(yīng)耳?！蹦耸局尽Ｚ叾?，果見殿陛威赫，閻羅方坐，伏階號(hào)屈。王召訴已，立命諸鬼綰紲提錘而去。少頃，鬼王及秀才并至，審其情確，大怒曰：“憐爾夙世攻苦，暫委此任，候生貴家，今乃敢爾！其去若善筋，增若惡骨，罰今生生世世不得發(fā)跡也！”鬼乃棰之，仆地，顛落一齒。以刀割指端，抽筋出，亮白如絲。鬼王呼痛，聲類斬豕。手足并抽訖，有二鬼押去。
生稽首而出，秀才從其后，感荷殷殷。挽送過(guò)市，見一戶垂朱簾，簾內(nèi)一女子露半面，容妝絕美。生問(wèn)：“誰(shuí)家？”秀才曰：“此曲巷也?！奔冗^(guò)，中低徊不能舍、遂堅(jiān)止秀才。秀才曰：“君為仆來(lái)，而今踽踽而去，心何忍?！鄙剔o，乃去。生望秀才去遠(yuǎn)，急趨入簾內(nèi)。女接見，喜形于色。入室促坐，相道姓名。女曰：“柳氏，小字秋華。”一嫗出，為具肴酒。酒闌，入帷，歡愛殊濃，切切訂婚嫁。嫗入曰：“薪水告竭，要耗郎君金資，奈何！”生頓念腰橐空虛，愧惶無(wú)聲。久之，曰：“我實(shí)不曾攜得一文，官署券保，歸即奉酬?！眿炞兩唬骸霸勔苟饶锼麇颓芬?？”秋華顰蹙，不作一語(yǔ)。生暫解衣為質(zhì)，嫗持笑曰：“此尚不能償酒值耳?！边芜尾粷M志，與女俱入。生慚，移時(shí)，猶冀女出展別，再訂前約。久候無(wú)音，潛入窺之，見嫗與女，自肩以上化為牛鬼，目睒睒相對(duì)立。大懼，趨出，欲歸，則百道岐出，莫知所從。問(wèn)之市人，并無(wú)知其村名者。徘徊廛肆之間，歷兩昏曉，凄意含酸，響腸鳴餓，進(jìn)退不能自決。忽秀才過(guò)，望見之，驚曰：“何尚未歸，而簡(jiǎn)褻若此？”生靦顏莫對(duì)。秀才曰：“有之矣！得毋為花夜叉所迷耶？”遂盛氣而往，曰：“秋華母子，何遽不少施面目耶！”去少時(shí)，即以衣來(lái)付生曰：“淫婢無(wú)禮，已叱罵之矣?！彼蜕良遥藙e而去。生暴絕三日而蘇，歷歷為家人言之。
言次，已入城郭。至一府署，廨宇不甚弘敞，惟一堂高廣，堂下兩碣東西立，綠書大于拷栳，一云“孝弟忠信”，一云“禮義廉恥”。躇階而進(jìn)，見堂上一匾，大書“考弊司”。楹間，板雕翠色一聯(lián)云：“曰校、曰序、曰庠，兩字德行陰教化；上士、中士、下士，一堂禮樂(lè)鬼門生?！庇斡[未已，官已出，鬈發(fā)鮐背，若數(shù)百年人。而鼻孔撩天，唇外傾，不承其齒。從一主簿吏，虎首人身。有十余人列侍，半獰惡若山精。秀才曰：“此鬼王也?！鄙敇O，欲退卻；鬼王已睹，降階揖生上，便問(wèn)興居。生但諾諾。又云：“何事見臨？”生以秀才意具白之。鬼王色變?cè)唬骸按擞谐衫?、即父命所不敢承！”氣象森凜，似不可入一詞。生不敢言，驟起告別，鬼王側(cè)行送之，至門外始返。生不歸，潛入以觀其變。至堂下，則秀才已與同輩數(shù)人，交臂歷指，儼然在徽纆中。一獰人持刀來(lái)，裸其股，割片肉，可駢三指許。秀才大嗥欲嗄。
生少年負(fù)義，憤不自持，大呼曰：“慘毒如此，成何世界！”鬼王驚起，暫命止割，蹺履迎生。生忿然已出，遍告市人，將控上帝。或笑曰：“迂哉！藍(lán)尉蒼蒼，何處覓上帝而訴之冤也？此輩與閻羅近，呼之或可應(yīng)耳?！蹦耸局尽Ｚ叾?，果見殿陛威赫，閻羅方坐，伏階號(hào)屈。王召訴已，立命諸鬼綰紲提錘而去。少頃，鬼王及秀才并至，審其情確，大怒曰：“憐爾夙世攻苦，暫委此任，候生貴家，今乃敢爾！其去若善筋，增若惡骨，罰今生生世世不得發(fā)跡也！”鬼乃棰之，仆地，顛落一齒。以刀割指端，抽筋出，亮白如絲。鬼王呼痛，聲類斬豕。手足并抽訖，有二鬼押去。
生稽首而出，秀才從其后，感荷殷殷。挽送過(guò)市，見一戶垂朱簾，簾內(nèi)一女子露半面，容妝絕美。生問(wèn)：“誰(shuí)家？”秀才曰：“此曲巷也?！奔冗^(guò)，中低徊不能舍、遂堅(jiān)止秀才。秀才曰：“君為仆來(lái)，而今踽踽而去，心何忍?！鄙剔o，乃去。生望秀才去遠(yuǎn)，急趨入簾內(nèi)。女接見，喜形于色。入室促坐，相道姓名。女曰：“柳氏，小字秋華。”一嫗出，為具肴酒。酒闌，入帷，歡愛殊濃，切切訂婚嫁。嫗入曰：“薪水告竭，要耗郎君金資，奈何！”生頓念腰橐空虛，愧惶無(wú)聲。久之，曰：“我實(shí)不曾攜得一文，官署券保，歸即奉酬?！眿炞兩唬骸霸勔苟饶锼麇颓芬?？”秋華顰蹙，不作一語(yǔ)。生暫解衣為質(zhì)，嫗持笑曰：“此尚不能償酒值耳?！边芜尾粷M志，與女俱入。生慚，移時(shí)，猶冀女出展別，再訂前約。久候無(wú)音，潛入窺之，見嫗與女，自肩以上化為牛鬼，目睒睒相對(duì)立。大懼，趨出，欲歸，則百道岐出，莫知所從。問(wèn)之市人，并無(wú)知其村名者。徘徊廛肆之間，歷兩昏曉，凄意含酸，響腸鳴餓，進(jìn)退不能自決。忽秀才過(guò)，望見之，驚曰：“何尚未歸，而簡(jiǎn)褻若此？”生靦顏莫對(duì)。秀才曰：“有之矣！得毋為花夜叉所迷耶？”遂盛氣而往，曰：“秋華母子，何遽不少施面目耶！”去少時(shí)，即以衣來(lái)付生曰：“淫婢無(wú)禮，已叱罵之矣?！彼蜕良遥藙e而去。生暴絕三日而蘇，歷歷為家人言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