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八 二商
作者：蒲松齡莒人商姓者，兄富而弟貧，鄰垣而居。康熙間，歲大兇，弟朝夕不自給。一日，日向午，尚未舉火、枵腹蹀踱，無以為計。妻令往告兄，商曰：“無益。脫兄憐我貧也，當(dāng)早有以處此矣?！逼薰虖娭?，商便使其子往，少頃空手而返。商曰：“何如哉！”妻詳問阿伯云何，子曰：“伯躊躇目視伯母，伯母告我曰：‘兄弟析居，有飯各食，誰復(fù)能相顧也?！狈蚱逕o言，暫以殘盎敗榻，少易糠秕而生。
里中三四惡少，窺大商饒足，夜逾坦入。夫妻警寤，鳴盥器而號。鄰人共嫉之，無援者。不得已疾呼二商，商聞嫂鳴欲趨救，妻止之，大聲對嫂曰：“兄弟析居，有禍各受，誰復(fù)能相顧也！”俄，盜破扉，執(zhí)大商及婦炮烙之，呼聲綦慘。二商曰：“彼固無情，焉有坐視兄死而不救者！”率子越垣，大聲疾呼。二商父子故武勇，人所畏懼，又恐驚致他援，盜乃去。視兄嫂兩股焦灼，扶榻上，招集婢仆，乃歸。
大商雖被創(chuàng)，而金帛無所亡失，謂妻曰：“今所遺留，悉出弟賜，宜分給之?！逼拊唬骸叭暧泻眯值?，不受此苦矣！”商乃不言。二商家絕食，謂兄必有一報，久之寂不聞。婦不能待，使子捉囊往從貸，得斗粟而返。婦怒其少欲反之，二商止之。逾兩月，貧餒愈不可支。二商曰：“今無術(shù)可以謀生，不如鬻宅于兄。兄恐我他去，或不受券而恤焉，未可知；縱或不然，得十余金，亦可存活。”妻以為然，遣子操券詣大商。大商告之婦，且曰：“弟即不仁，我手足也。彼去則我孤立，不如反其券而周之?！逼拊唬骸安蝗?、彼言去，挾我也；果爾，則適墮其謀。世間無兄弟者，便都死卻耶？我高葺墻垣，亦足自固。不如受其券，從所適，亦可以廣吾宅?！庇嫸?，令二商押署券尾，付直而去。二商于是徙居鄰村。
鄉(xiāng)中不逞之徒，聞二商去，又攻之。復(fù)執(zhí)大商，榜楚并兼，梏毒慘至，所有金資，悉以贖命。盜臨去，開廩呼村中貧者，恣所取，頃刻都盡。次日二商始聞，及奔視，則兄已昏憒不能語，開目見弟，但以手抓床席而已。少頃遂死。二商忿訴邑宰。盜首逃竄，莫可緝獲。盜粟者百余人，皆里中貧民，州守亦莫如何。
大商遺幼子，才五歲，家既貧，往往自投叔所，數(shù)日不歸；送之歸，則啼不止。二商婦頗不加青眼。二商曰：“渠父不義，其子何罪？”因市蒸餅數(shù)枚，自送之。過數(shù)日，又避妻子，陰負(fù)斗粟于嫂，使養(yǎng)兒。如此以為常。又?jǐn)?shù)年，大商賣其田宅，母得直足自給，二商乃不復(fù)至。后歲大饑，道殣相望，二商食指益繁，不能他顧。侄年十五，荏弱不能操業(yè)，使攜籃從兄貨胡餅。一夜夢兄至，顏色慘戚曰：“余惑于婦言，遂失手足之義。弟不念前嫌，增我汗羞。所賣故宅，今尚空閑，宜僦居之。屋后篷顆下，藏有窖金，發(fā)之可以小阜。使丑兒相從，長舌婦余甚恨之，勿顧也?！奔刃?，異之。以重直啗第主，始得就，果發(fā)得五百金。從此棄賤業(yè)，使兄弟設(shè)肆廛間。侄頗慧，記算無訛，又誠愨，凡出入一錙銖必告。二商益愛之。一日泣為母請粟，商妻欲勿與，二商念其孝，按月廩給之。數(shù)年家益富。大商婦病死，二商亦老，乃析侄，家資割半與之。
異史氏曰：“聞大商一介不輕取與，亦猖潔自好者也。然婦言是聽，憒憒不置一詞，恝情骨肉，卒以吝死。嗚呼！亦何怪哉！二商以貧始，以素封終。為人何所長？但不甚遵閫教耳。嗚呼！一行不同，而人品遂異?！?/div>
里中三四惡少，窺大商饒足，夜逾坦入。夫妻警寤，鳴盥器而號。鄰人共嫉之，無援者。不得已疾呼二商，商聞嫂鳴欲趨救，妻止之，大聲對嫂曰：“兄弟析居，有禍各受，誰復(fù)能相顧也！”俄，盜破扉，執(zhí)大商及婦炮烙之，呼聲綦慘。二商曰：“彼固無情，焉有坐視兄死而不救者！”率子越垣，大聲疾呼。二商父子故武勇，人所畏懼，又恐驚致他援，盜乃去。視兄嫂兩股焦灼，扶榻上，招集婢仆，乃歸。
大商雖被創(chuàng)，而金帛無所亡失，謂妻曰：“今所遺留，悉出弟賜，宜分給之?！逼拊唬骸叭暧泻眯值?，不受此苦矣！”商乃不言。二商家絕食，謂兄必有一報，久之寂不聞。婦不能待，使子捉囊往從貸，得斗粟而返。婦怒其少欲反之，二商止之。逾兩月，貧餒愈不可支。二商曰：“今無術(shù)可以謀生，不如鬻宅于兄。兄恐我他去，或不受券而恤焉，未可知；縱或不然，得十余金，亦可存活。”妻以為然，遣子操券詣大商。大商告之婦，且曰：“弟即不仁，我手足也。彼去則我孤立，不如反其券而周之?！逼拊唬骸安蝗?、彼言去，挾我也；果爾，則適墮其謀。世間無兄弟者，便都死卻耶？我高葺墻垣，亦足自固。不如受其券，從所適，亦可以廣吾宅?！庇嫸?，令二商押署券尾，付直而去。二商于是徙居鄰村。
鄉(xiāng)中不逞之徒，聞二商去，又攻之。復(fù)執(zhí)大商，榜楚并兼，梏毒慘至，所有金資，悉以贖命。盜臨去，開廩呼村中貧者，恣所取，頃刻都盡。次日二商始聞，及奔視，則兄已昏憒不能語，開目見弟，但以手抓床席而已。少頃遂死。二商忿訴邑宰。盜首逃竄，莫可緝獲。盜粟者百余人，皆里中貧民，州守亦莫如何。
大商遺幼子，才五歲，家既貧，往往自投叔所，數(shù)日不歸；送之歸，則啼不止。二商婦頗不加青眼。二商曰：“渠父不義，其子何罪？”因市蒸餅數(shù)枚，自送之。過數(shù)日，又避妻子，陰負(fù)斗粟于嫂，使養(yǎng)兒。如此以為常。又?jǐn)?shù)年，大商賣其田宅，母得直足自給，二商乃不復(fù)至。后歲大饑，道殣相望，二商食指益繁，不能他顧。侄年十五，荏弱不能操業(yè)，使攜籃從兄貨胡餅。一夜夢兄至，顏色慘戚曰：“余惑于婦言，遂失手足之義。弟不念前嫌，增我汗羞。所賣故宅，今尚空閑，宜僦居之。屋后篷顆下，藏有窖金，發(fā)之可以小阜。使丑兒相從，長舌婦余甚恨之，勿顧也?！奔刃?，異之。以重直啗第主，始得就，果發(fā)得五百金。從此棄賤業(yè)，使兄弟設(shè)肆廛間。侄頗慧，記算無訛，又誠愨，凡出入一錙銖必告。二商益愛之。一日泣為母請粟，商妻欲勿與，二商念其孝，按月廩給之。數(shù)年家益富。大商婦病死，二商亦老，乃析侄，家資割半與之。
異史氏曰：“聞大商一介不輕取與，亦猖潔自好者也。然婦言是聽，憒憒不置一詞，恝情骨肉，卒以吝死。嗚呼！亦何怪哉！二商以貧始，以素封終。為人何所長？但不甚遵閫教耳。嗚呼！一行不同，而人品遂異?！?/div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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