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九 呂無病
作者：蒲松齡洛陽孫公子名麒，娶蔣太守女，甚相得。二十夭殂，悲不自勝。離家，居山中別業(yè)。
適陰雨晝臥，室無人，忽見復(fù)室簾下，露婦人足，疑而問之。有女子褰簾入，年約十八九，衣服樸潔，而微黑多麻，類貧家女。意必村中僦屋者，呵曰：“所須宜白家人，何得輕入！”女微笑曰：“妾非村中人，祖籍山東，呂姓。父文學(xué)士。妾小字無病。從父客遷，早離顧復(fù)。慕公子世家名士，愿為康成文婢。”孫笑曰：“卿意良佳。但仆輩雜居，實(shí)所不便，容旋里后，當(dāng)輿聘之。”女次且曰：“自揣陋劣，何敢遂望敵體？聊備案前驅(qū)使，當(dāng)不至倒捧冊卷?！睂O曰：“納婢亦須吉日?！蹦酥讣苌希谷 锻〞返谒木怼w試之也。女翻檢得之。先自涉覽，而后進(jìn)之，笑曰：“今日河魁不曾在房。”孫意少動(dòng)，留匿室中。女閑居無事，為之拂幾整書，焚香拭鼎，滿室光潔。孫悅之。
至夕，遣仆他宿。女俯眉承睫，殷勤臻至。命之寢，始持燭去。中夜睡醒，則床頭似有臥人；以手探之知為女，捉而撼焉。女驚起，立榻下，孫曰：“何不別寢，床頭豈汝臥處也？”女曰：“妾善懼。”孫憐之，俾施枕床內(nèi)。忽聞氣息之來，清如蓮蕊，異之；呼與共枕，不覺心蕩；漸于同衾，大悅之。念避匿非策，又恐同歸招議。孫有母姨，近隔十余門，謀令遁諸其家，而后再致之。女稱善，便言：“阿姨，妾熟識(shí)之，無容先達(dá)，請即去?！睂O送之，逾垣而去。孫母姨，寡媼也。凌晨起戶，女掩入。媼詰之，答云：“若甥遣問阿姨。公子欲歸，路賒乏騎，留奴暫寄此耳?！眿嬓胖熘寡?。孫歸，矯謂姨家有婢，欲相贈(zèng)，遣人異之而還，坐臥皆以從。久益嬖之，納為妾。世家論婚皆勿許，殆有終焉之志。女知之，苦勸令娶；乃娶于許，而終嬖愛無病。許甚賢，略不爭夕，無病事許益恭，以此嫡庶偕好。許舉一子阿堅(jiān)，無病愛抱如己出。兒甫三歲，輒離乳媼，從無病宿，許喚不去。無何許病卒，臨訣，囑孫曰：“無病最愛兒，即令子之可也，即正位焉亦可也?！奔仍幔瑢O將踐其言，告諸宗黨，僉謂不可；女亦固辭，遂止。 邑有王天官女新寡，來求婚。孫雅不欲娶，王再請之。媒道其美，宗族仰其勢，共慫恿之。孫惑焉，又娶之。色果艷；而驕已甚，衣服器用多厭嫌，輒加毀棄。孫以愛敬故，不忍有所拂。入門數(shù)月，擅寵專房，而無病至前，笑啼皆罪。時(shí)怒遷夫婿，數(shù)相鬧斗。孫患苦之，以多獨(dú)宿。婦又怒。孫不能堪，托故之都，逃?jì)D難也。婦以遠(yuǎn)游咎無病。無病鞠躬屏氣，承望顏色，而婦終不快。夜使直宿床下，兒奔與俱。每喚起給使，兒輒啼，婦厭罵之。無病急呼乳媼來，抱之不去，強(qiáng)之益號(hào)。婦怒起，毒撻無算，始從乳媼去。兒以是病悸，不食。婦禁無病不令見之。兒終日啼，婦叱媼，使棄諸地。兒氣竭聲嘶，呼而求飲，婦戒勿與。日既暮，無病窺婦不在，潛飲兒。兒見之，棄水捉衿，號(hào)啕不止。婦聞之，意氣洶洶而出。兒聞聲輟涕，一躍遂絕。無病大哭。婦怒曰：“賤婢丑態(tài)！豈以兒死脅我耶！無論孫家襁褓物；即殺王府世子，王天官女亦能任之！”無病乃抽息忍涕，請為葬具。婦不許，立命棄之。
婦去，竊撫兒，四體猶溫，隱語媼曰：“可速將去，少待于野，我當(dāng)繼至。其死也共棄之，活也共撫之。”媼曰：“諾。”無病入室，攜簪珥出，追及之。共視兒，已蘇。二人喜，謀趨別業(yè)，往依姨。媼慮其纖步為累，無病乃先趨以俟之，疾若飄風(fēng)，媼力奔始能及。約二更許，兒病危不復(fù)可前。遂斜行入村，至田叟家，倚門侍曉，叩扉借室，出簪珥易資，巫醫(yī)并致，病卒不瘳。女掩泣曰：“媼好視兒，我往尋其父也。”媼方驚其謬妄，而女已杳矣，駭詫不已。
是日孫在都，方憩息床上，女悄然入。孫驚起曰：“才眠已入夢耶！”女握手哽咽，頓足不能出聲。久之久之，方失聲而言曰：“妾?dú)v千辛，與兒逃于楊——”句未終，縱聲大哭，倒地而滅。孫駭絕，猶疑為夢；喚從人共視之，衣履宛然，大異不解。即刻趣裝，星馳而歸。既聞兒死妾遁，撫膺大悲。語侵婦，婦反唇相稽。孫忿，出白刃；婢嫗遮救不得近，遙擲之。刀脊中額，額破血流，披發(fā)嗥叫而出，將以奔告其家。孫捉還，杖撻無數(shù)，衣皆若縷，傷痛不可轉(zhuǎn)側(cè)。孫命舁諸房中護(hù)養(yǎng)之，將待其瘥而后出之。婦兄弟聞之。怒，率多騎登門，孫亦集健仆械御之。兩相叫罵，竟日始散。王未快意，訟之。孫捍衛(wèi)入城，自詣質(zhì)審，訴婦惡狀。宰不能屈，送廣文懲戒以悅王。廣文朱先生，世家子，剛正不阿。廉得情。怒曰：“堂上公以我為天下之齷齪教官，勒索傷天害理之錢，以吮人癰痔者耶！此等乞丐相，我所不能！”竟不受命。孫公然歸。王無奈之，乃示意朋好，為之調(diào)停，欲生謝過其家。孫不肯，十反不能決。婦創(chuàng)漸平，欲出之，又恐王氏不受，因循而安之。 妾亡子死，夙夜傷心，思得乳媼，一問其情。因憶無病言“逃于楊”，近村有楊家疃，疑其在是；往問之并無知者。或言五十里外有楊谷，遣騎詣?dòng)崳弥?。兒漸平復(fù)，相見各喜，載與俱歸。兒望見父，嗷然大啼，孫亦淚下。婦聞兒尚存，盛氣奔出，將致誚罵。兒方啼，開目見婦，驚投父懷，若求藏匿。抱而視之，氣已絕矣。急呼之，移時(shí)始蘇。孫恚曰：“不知如何酷虐，遂使吾兒至此！”乃立離婚書，送婦歸。王果不受，又舁還孫。孫不得已，父子別居一院，不與婦通。乳媼乃備述無病情狀，孫始悟其為鬼。感其義，葬其衣履，題碑曰“鬼妻呂無病之墓”。無何，婦產(chǎn)一男，交手于項(xiàng)而死之。孫益忿，復(fù)出婦；王又舁還之。孫乃具狀控諸上臺(tái)，皆以天官故置不理。后天官卒，孫控不已，乃判令大歸。孫由此不復(fù)娶，納婢焉。
婦既歸，悍名噪甚，三四年無問名者。婦頓悔，而已不可復(fù)挽。有孫家舊媼，適至其家。婦優(yōu)待之，對之流涕；揣其情，似念故夫。媼歸告孫，孫笑置之。又年余婦母又卒，孤無所依，諸嫌如頗厭嫉之，婦益失所，日輒涕零。一貧士喪偶，兄議厚其奩妝而遣之，婦不肯。每陰托往來者致意孫，泣告以悔，孫不聽。一日婦率一婢，竊驢跨之，竟奔孫。孫方自內(nèi)出，迎跪階下，泣不可止。孫欲去之，婦牽衣復(fù)跪之。孫固辭曰：“如復(fù)相聚，常無間言則已耳；一朝有他，汝兄弟如虎狼，再求離逖，豈可復(fù)得！”婦曰：“妾竊奔而來，萬無還理。留則留之，否則死之！且妾自二十一歲從君，二十三歲被出，誠有十分惡，寧無一分情？”乃脫一腕釧，并兩足而束之，袖覆其上，曰：“此時(shí)香火之誓，君寧不憶之耶？”孫乃熒眥欲淚，使人挽扶入室；而猶疑王氏詐諼，欲得其兄弟一言為證據(jù)。婦曰：“妾私出，何顏復(fù)求兄弟？如不相信，妾藏有死具在此，請斷指以自明?！彼煊谘g出利刃，就床邊伸左手一指斷之，血溢如涌。孫大駭，急為束裹。婦容色痛變，而更不呻吟，笑曰：“妾今日黃梁之夢已醒，特借斗室為出家計(jì)，何用相猜？”孫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，而己朝夕往來于兩間。又日求良藥醫(yī)指創(chuàng)，月余尋愈。
婦由此不茹葷酒，閉戶誦佛而已。居久，見家政廢弛，謂孫曰：“妾此來，本欲置他事于不問，今見如此用度，恐子孫有餓莩者矣。無已，再腆顏一經(jīng)紀(jì)之。”乃集婢媼，按日責(zé)其績織。家人以其自投也，慢之，竊相誚訕，婦若不聞。既而課工，惰者鞭撻不貸，眾始懼之。又垂簾課主計(jì)仆，綜理微密。孫乃大喜，使兒及妾皆朝見之。阿堅(jiān)已九歲，婦加意溫恤，朝入塾，常留甘餌以待其歸，兒亦漸親愛之。一日，兒以石投雀，婦適過，中顱而仆，逾刻不語。孫大怒，撻兒；婦蘇，力止之，且喜曰：“妾昔虐兒，中心每不自釋，今幸銷一罪案矣?！睂O益嬖愛之，婦每拒，使就妾宿。居數(shù)年，屢產(chǎn)屢殤，曰：“此昔日殺兒之報(bào)也。”阿堅(jiān)既娶，遂以外事委兒，內(nèi)事委媳。一日曰：“妾某日當(dāng)死?！睂O不信。婦自理葬具，至日更衣入棺而卒。顏色如生，異香滿室；既殮，香始漸滅。異史氏曰：“心之所好，原不在妍媸也。毛嬙、西施，焉知非自愛之者美之乎？然不遭悍妒，其賢不彰，幾令人與嗜痂者并笑矣。至錦屏之人，其夙根原厚，故豁然一悟，立證菩提；若地獄道中，皆富貴而不經(jīng)艱難者矣。”
適陰雨晝臥，室無人，忽見復(fù)室簾下，露婦人足，疑而問之。有女子褰簾入，年約十八九，衣服樸潔，而微黑多麻，類貧家女。意必村中僦屋者，呵曰：“所須宜白家人，何得輕入！”女微笑曰：“妾非村中人，祖籍山東，呂姓。父文學(xué)士。妾小字無病。從父客遷，早離顧復(fù)。慕公子世家名士，愿為康成文婢。”孫笑曰：“卿意良佳。但仆輩雜居，實(shí)所不便，容旋里后，當(dāng)輿聘之。”女次且曰：“自揣陋劣，何敢遂望敵體？聊備案前驅(qū)使，當(dāng)不至倒捧冊卷?！睂O曰：“納婢亦須吉日?！蹦酥讣苌希谷 锻〞返谒木怼w試之也。女翻檢得之。先自涉覽，而后進(jìn)之，笑曰：“今日河魁不曾在房。”孫意少動(dòng)，留匿室中。女閑居無事，為之拂幾整書，焚香拭鼎，滿室光潔。孫悅之。
至夕，遣仆他宿。女俯眉承睫，殷勤臻至。命之寢，始持燭去。中夜睡醒，則床頭似有臥人；以手探之知為女，捉而撼焉。女驚起，立榻下，孫曰：“何不別寢，床頭豈汝臥處也？”女曰：“妾善懼。”孫憐之，俾施枕床內(nèi)。忽聞氣息之來，清如蓮蕊，異之；呼與共枕，不覺心蕩；漸于同衾，大悅之。念避匿非策，又恐同歸招議。孫有母姨，近隔十余門，謀令遁諸其家，而后再致之。女稱善，便言：“阿姨，妾熟識(shí)之，無容先達(dá)，請即去?！睂O送之，逾垣而去。孫母姨，寡媼也。凌晨起戶，女掩入。媼詰之，答云：“若甥遣問阿姨。公子欲歸，路賒乏騎，留奴暫寄此耳?！眿嬓胖熘寡?。孫歸，矯謂姨家有婢，欲相贈(zèng)，遣人異之而還，坐臥皆以從。久益嬖之，納為妾。世家論婚皆勿許，殆有終焉之志。女知之，苦勸令娶；乃娶于許，而終嬖愛無病。許甚賢，略不爭夕，無病事許益恭，以此嫡庶偕好。許舉一子阿堅(jiān)，無病愛抱如己出。兒甫三歲，輒離乳媼，從無病宿，許喚不去。無何許病卒，臨訣，囑孫曰：“無病最愛兒，即令子之可也，即正位焉亦可也?！奔仍幔瑢O將踐其言，告諸宗黨，僉謂不可；女亦固辭，遂止。 邑有王天官女新寡，來求婚。孫雅不欲娶，王再請之。媒道其美，宗族仰其勢，共慫恿之。孫惑焉，又娶之。色果艷；而驕已甚，衣服器用多厭嫌，輒加毀棄。孫以愛敬故，不忍有所拂。入門數(shù)月，擅寵專房，而無病至前，笑啼皆罪。時(shí)怒遷夫婿，數(shù)相鬧斗。孫患苦之，以多獨(dú)宿。婦又怒。孫不能堪，托故之都，逃?jì)D難也。婦以遠(yuǎn)游咎無病。無病鞠躬屏氣，承望顏色，而婦終不快。夜使直宿床下，兒奔與俱。每喚起給使，兒輒啼，婦厭罵之。無病急呼乳媼來，抱之不去，強(qiáng)之益號(hào)。婦怒起，毒撻無算，始從乳媼去。兒以是病悸，不食。婦禁無病不令見之。兒終日啼，婦叱媼，使棄諸地。兒氣竭聲嘶，呼而求飲，婦戒勿與。日既暮，無病窺婦不在，潛飲兒。兒見之，棄水捉衿，號(hào)啕不止。婦聞之，意氣洶洶而出。兒聞聲輟涕，一躍遂絕。無病大哭。婦怒曰：“賤婢丑態(tài)！豈以兒死脅我耶！無論孫家襁褓物；即殺王府世子，王天官女亦能任之！”無病乃抽息忍涕，請為葬具。婦不許，立命棄之。
婦去，竊撫兒，四體猶溫，隱語媼曰：“可速將去，少待于野，我當(dāng)繼至。其死也共棄之，活也共撫之。”媼曰：“諾。”無病入室，攜簪珥出，追及之。共視兒，已蘇。二人喜，謀趨別業(yè)，往依姨。媼慮其纖步為累，無病乃先趨以俟之，疾若飄風(fēng)，媼力奔始能及。約二更許，兒病危不復(fù)可前。遂斜行入村，至田叟家，倚門侍曉，叩扉借室，出簪珥易資，巫醫(yī)并致，病卒不瘳。女掩泣曰：“媼好視兒，我往尋其父也。”媼方驚其謬妄，而女已杳矣，駭詫不已。
是日孫在都，方憩息床上，女悄然入。孫驚起曰：“才眠已入夢耶！”女握手哽咽，頓足不能出聲。久之久之，方失聲而言曰：“妾?dú)v千辛，與兒逃于楊——”句未終，縱聲大哭，倒地而滅。孫駭絕，猶疑為夢；喚從人共視之，衣履宛然，大異不解。即刻趣裝，星馳而歸。既聞兒死妾遁，撫膺大悲。語侵婦，婦反唇相稽。孫忿，出白刃；婢嫗遮救不得近，遙擲之。刀脊中額，額破血流，披發(fā)嗥叫而出，將以奔告其家。孫捉還，杖撻無數(shù)，衣皆若縷，傷痛不可轉(zhuǎn)側(cè)。孫命舁諸房中護(hù)養(yǎng)之，將待其瘥而后出之。婦兄弟聞之。怒，率多騎登門，孫亦集健仆械御之。兩相叫罵，竟日始散。王未快意，訟之。孫捍衛(wèi)入城，自詣質(zhì)審，訴婦惡狀。宰不能屈，送廣文懲戒以悅王。廣文朱先生，世家子，剛正不阿。廉得情。怒曰：“堂上公以我為天下之齷齪教官，勒索傷天害理之錢，以吮人癰痔者耶！此等乞丐相，我所不能！”竟不受命。孫公然歸。王無奈之，乃示意朋好，為之調(diào)停，欲生謝過其家。孫不肯，十反不能決。婦創(chuàng)漸平，欲出之，又恐王氏不受，因循而安之。 妾亡子死，夙夜傷心，思得乳媼，一問其情。因憶無病言“逃于楊”，近村有楊家疃，疑其在是；往問之并無知者。或言五十里外有楊谷，遣騎詣?dòng)崳弥?。兒漸平復(fù)，相見各喜，載與俱歸。兒望見父，嗷然大啼，孫亦淚下。婦聞兒尚存，盛氣奔出，將致誚罵。兒方啼，開目見婦，驚投父懷，若求藏匿。抱而視之，氣已絕矣。急呼之，移時(shí)始蘇。孫恚曰：“不知如何酷虐，遂使吾兒至此！”乃立離婚書，送婦歸。王果不受，又舁還孫。孫不得已，父子別居一院，不與婦通。乳媼乃備述無病情狀，孫始悟其為鬼。感其義，葬其衣履，題碑曰“鬼妻呂無病之墓”。無何，婦產(chǎn)一男，交手于項(xiàng)而死之。孫益忿，復(fù)出婦；王又舁還之。孫乃具狀控諸上臺(tái)，皆以天官故置不理。后天官卒，孫控不已，乃判令大歸。孫由此不復(fù)娶，納婢焉。
婦既歸，悍名噪甚，三四年無問名者。婦頓悔，而已不可復(fù)挽。有孫家舊媼，適至其家。婦優(yōu)待之，對之流涕；揣其情，似念故夫。媼歸告孫，孫笑置之。又年余婦母又卒，孤無所依，諸嫌如頗厭嫉之，婦益失所，日輒涕零。一貧士喪偶，兄議厚其奩妝而遣之，婦不肯。每陰托往來者致意孫，泣告以悔，孫不聽。一日婦率一婢，竊驢跨之，竟奔孫。孫方自內(nèi)出，迎跪階下，泣不可止。孫欲去之，婦牽衣復(fù)跪之。孫固辭曰：“如復(fù)相聚，常無間言則已耳；一朝有他，汝兄弟如虎狼，再求離逖，豈可復(fù)得！”婦曰：“妾竊奔而來，萬無還理。留則留之，否則死之！且妾自二十一歲從君，二十三歲被出，誠有十分惡，寧無一分情？”乃脫一腕釧，并兩足而束之，袖覆其上，曰：“此時(shí)香火之誓，君寧不憶之耶？”孫乃熒眥欲淚，使人挽扶入室；而猶疑王氏詐諼，欲得其兄弟一言為證據(jù)。婦曰：“妾私出，何顏復(fù)求兄弟？如不相信，妾藏有死具在此，請斷指以自明?！彼煊谘g出利刃，就床邊伸左手一指斷之，血溢如涌。孫大駭，急為束裹。婦容色痛變，而更不呻吟，笑曰：“妾今日黃梁之夢已醒，特借斗室為出家計(jì)，何用相猜？”孫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，而己朝夕往來于兩間。又日求良藥醫(yī)指創(chuàng)，月余尋愈。
婦由此不茹葷酒，閉戶誦佛而已。居久，見家政廢弛，謂孫曰：“妾此來，本欲置他事于不問，今見如此用度，恐子孫有餓莩者矣。無已，再腆顏一經(jīng)紀(jì)之。”乃集婢媼，按日責(zé)其績織。家人以其自投也，慢之，竊相誚訕，婦若不聞。既而課工，惰者鞭撻不貸，眾始懼之。又垂簾課主計(jì)仆，綜理微密。孫乃大喜，使兒及妾皆朝見之。阿堅(jiān)已九歲，婦加意溫恤，朝入塾，常留甘餌以待其歸，兒亦漸親愛之。一日，兒以石投雀，婦適過，中顱而仆，逾刻不語。孫大怒，撻兒；婦蘇，力止之，且喜曰：“妾昔虐兒，中心每不自釋，今幸銷一罪案矣?！睂O益嬖愛之，婦每拒，使就妾宿。居數(shù)年，屢產(chǎn)屢殤，曰：“此昔日殺兒之報(bào)也。”阿堅(jiān)既娶，遂以外事委兒，內(nèi)事委媳。一日曰：“妾某日當(dāng)死?！睂O不信。婦自理葬具，至日更衣入棺而卒。顏色如生，異香滿室；既殮，香始漸滅。異史氏曰：“心之所好，原不在妍媸也。毛嬙、西施，焉知非自愛之者美之乎？然不遭悍妒，其賢不彰，幾令人與嗜痂者并笑矣。至錦屏之人，其夙根原厚，故豁然一悟，立證菩提；若地獄道中，皆富貴而不經(jīng)艱難者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