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三 寄生附
作者：蒲松齡寄生字王孫，郡中名士。父母以其襁褓認(rèn)父，謂有夙惠，鍾愛之。長益秀美，八九歲能文，十四入郡庠。每自擇偶。父桂庵有妹二娘，適鄭秀才子僑，生女閨秀，慧艷絕倫。王孫見之，心切愛慕，積久寢食俱廢。父母大憂，苦研詰之，遂以實(shí)告。父遣冰于鄭；鄭性方謹(jǐn)，以中表為嫌卻之。王孫愈病，母計(jì)無所出，陰婉致二娘，但求閨秀一臨存之。鄭聞益怒，出惡聲焉。父母既絕望，聽之而已。
郡有大姓張氏，五女皆美；幼者名五可，尤冠諸姊，擇婿未字。一日上墓，途遇王孫，自輿中窺見，歸以白母。母沈知其意，見媒媼于氏，微示之。媼遂詣王所。時(shí)王孫方病，訊知笑曰：“此病老身能醫(yī)之?！笔|娘問故。媼述張氏意，極道五可之美。蕓娘喜，使媼往候王孫。媼入，撫王孫而告之。王孫搖首曰：“醫(yī)不對癥，奈何！”媼笑曰：“但問醫(yī)良否耳：其良也，召和而緩至，可矣；執(zhí)其人以求之，守死而待之，不亦癡乎？”王孫欷歔曰：“但天下之醫(yī)無愈和者。”媼曰：“何見之不廣也？”遂以五可之容顏發(fā)膚，神情態(tài)度，口寫而手狀之。王孫又搖首曰：“媼休矣！此余愿所不及也?！狈瓷硐虮冢粡?fù)聽矣。媼見其志不移，遂去。
一日王孫沉痼中，忽一婢入曰：“所思之人至矣！”喜極，躍然而起。急出舍，則麗人已在庭中。細(xì)認(rèn)之，卻非閨秀，著松花色細(xì)褶繡裙，雙鉤微露，神仙不啻也。拜問姓名，答曰：“妾，五可也。君深于情者，而獨(dú)鍾閨秀，使人不平?！蓖鯇O謝曰：“生平未見顏色，故目中止一閨秀。今知罪矣！”遂與要誓。方握手殷殷，適母來撫摩，遽然而覺，則一夢也。回思聲容笑貌，宛在目中。陰念：五可果如所夢，何必求所難遘，因而以夢告母。母喜其念少奪，急欲媒之。 王孫恐夢見不的，托鄰嫗素識張氏者，偽以他故詣之，囑其潛相五可。嫗至其家，五可方病，靠枕支頤，婀娜之態(tài)，傾絕一世。近問：“何恙？”女默然弄帶，不作一語。母代答曰：“非病也。連日與爹娘負(fù)氣耳！”嫗問故。曰：“諸家問名，皆不愿，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。是為母者勸之急，遂作意不食數(shù)日矣?！眿炐υ唬骸澳镒尤襞渫趵桑媸怯袢顺呻p也。渠若見五娘，恐又憔悴死矣！我歸即令倩冰，如何？”五可止之曰：“姥勿爾！恐其不諧，益增笑耳！”嫗銳然以必成自任，五可方微笑。嫗歸復(fù)命，一如媒媼言。王孫詳問衣履，亦與夢合，大悅。意雖稍舒，然終不以人言為信。過數(shù)日漸瘳，秘招于媼來，謀以親見五可。媼難之，姑應(yīng)而去。久之不至。方欲覓問，媼忽忻然來曰：“機(jī)幸可圖。五娘向有小恙，因令婢輩將扶，移過對院。公子往伏伺之，五娘行緩澀，委曲可以盡睹矣?！蓖鯇O喜，明日，命駕早往，媼先在焉。即令縶馬村樹。引入臨路舍，設(shè)座掩扉而去。少間五可果扶婢出，王孫自門隙目注之。女從門外過，媼故指揮云樹以遲纖步，王孫窺覘盡悉，意顫不能自持。未幾媼至，曰：“可以代閨秀否？”王孫申謝而返，始告父母，遣媒要盟。及媒往，則五可已別字矣。
王孫失意，悔悶欲死，即刻復(fù)病。父母憂甚，責(zé)其自誤。王孫無詞，惟日飲米汁一合。積數(shù)日，雞骨支床，較前尤甚。媼忽至，驚曰：“何憊之甚？”王孫涕下，以情告。媼笑曰：“癡公子！前日人趁汝來，而故卻之；今日汝求人，而能必遂耶？雖然，尚可為力。早與老身謀，即許京都皇子，能奪還也?！蓖鯇O大悅，求策。媼命函啟遣伻，約次日候于張所。桂庵恐以唐突見拒，媼曰：“前與張公業(yè)有成言，延數(shù)日而遽悔之；且彼字他家，尚無函信。諺云：‘先炊者先餐。’何疑也！”桂庵從之。次日二仆往，并無異詞，厚犒而歸。王孫病頓起。由此閨秀之想遂絕。
初，鄭子僑卻聘，閨秀頗不懌；及聞張氏婚成，心愈抑郁，遂病，日就支離。父母詰之不肯言。婢窺其意，隱以告母。鄭聞之，怒不醫(yī)，以聽其死。二娘懟曰：“吾侄亦殊不惡，何守頭巾戒，殺吾嬌女！”鄭恚曰：“若所生女，不如早亡，免貽笑柄！”以此夫妻反目。二娘故與女言，將使仍歸王孫若為媵。女俯首不言，意若甚愿。二娘商鄭，鄭更怒，一付二娘，置女度外，不復(fù)預(yù)聞。二娘愛女切，欲實(shí)其言。女乃喜，病漸瘥。竊探王孫，親迎有日矣。及期以侄完婚，偽欲歸寧，昧旦，使人求仆輿于兄。兄最友愛，又以居村鄰近，遂以所備親迎車馬，先迎二娘。既至，則妝女入車，使兩仆兩媼護(hù)送之。到門，以氈貼地而入。時(shí)鼓樂已集，從仆叱令吹擂，一時(shí)人聲沸聒。王孫奔視，則女子以紅帕蒙首，駭極欲奔；鄭仆夾扶，便令交拜。王孫不知何由，即便拜訖。二媼扶女，徑坐青廬，始知其閨秀也。舉家皇亂，莫知所為。 時(shí)漸瀕暮，王孫不復(fù)敢行親迎之禮。桂庵遣仆以情告張；張怒，遂欲斷絕。五可不肯，曰：“彼雖先至，未受雁采；不如仍使親迎?！备讣{其言，以對來使。使歸，桂庵終不敢從。相對籌思，喜怒俱無所施。張待之既久，知其不行，遂亦以輿馬送五可至，因另設(shè)青帳于別室。
王孫周旋兩間，蹀踱無以自處。母乃調(diào)停于中，使序行以齒，二女皆諾。及五可聞閨秀差長，稱“姊”有難色。母甚慮之。比三朝公會，五可見閨秀風(fēng)致宜人，不覺右之，自是始定。然父母恐其積久不相能，而二女卻無間言，衣履易著，相愛如姊妹焉。
王孫始問五可卻媒之故，笑曰：“無他，聊報(bào)君之卻于媼耳。尚未見妾，意中止有閨秀；即見妾，亦略靳之，以覘君之視妾，較閨秀何如也。使君為伊病，而不為妾病，則亦不必強(qiáng)求容矣。”王孫笑曰：“報(bào)亦慘矣！然非于媼，何得一覲芳容。”五可曰：“是妾自欲見君，媼何能為。過舍門時(shí)，豈不知眈眈者在內(nèi)耶。夢中業(yè)相要，何尚未知信耶？”王孫驚問：“何知？”曰：“妾病中夢至君家，以為妄；后聞君亦夢，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。”王孫異之，遂述所夢，時(shí)日悉符。父子之良緣，皆以夢成，亦奇情也。故并志之。
異史氏曰：“父癡于情，子遂幾為情死。所謂情種，其王孫之謂歟？不有善夢之父，何生離情之子哉！”
郡有大姓張氏，五女皆美；幼者名五可，尤冠諸姊，擇婿未字。一日上墓，途遇王孫，自輿中窺見，歸以白母。母沈知其意，見媒媼于氏，微示之。媼遂詣王所。時(shí)王孫方病，訊知笑曰：“此病老身能醫(yī)之?！笔|娘問故。媼述張氏意，極道五可之美。蕓娘喜，使媼往候王孫。媼入，撫王孫而告之。王孫搖首曰：“醫(yī)不對癥，奈何！”媼笑曰：“但問醫(yī)良否耳：其良也，召和而緩至，可矣；執(zhí)其人以求之，守死而待之，不亦癡乎？”王孫欷歔曰：“但天下之醫(yī)無愈和者。”媼曰：“何見之不廣也？”遂以五可之容顏發(fā)膚，神情態(tài)度，口寫而手狀之。王孫又搖首曰：“媼休矣！此余愿所不及也?！狈瓷硐虮冢粡?fù)聽矣。媼見其志不移，遂去。
一日王孫沉痼中，忽一婢入曰：“所思之人至矣！”喜極，躍然而起。急出舍，則麗人已在庭中。細(xì)認(rèn)之，卻非閨秀，著松花色細(xì)褶繡裙，雙鉤微露，神仙不啻也。拜問姓名，答曰：“妾，五可也。君深于情者，而獨(dú)鍾閨秀，使人不平?！蓖鯇O謝曰：“生平未見顏色，故目中止一閨秀。今知罪矣！”遂與要誓。方握手殷殷，適母來撫摩，遽然而覺，則一夢也。回思聲容笑貌，宛在目中。陰念：五可果如所夢，何必求所難遘，因而以夢告母。母喜其念少奪，急欲媒之。 王孫恐夢見不的，托鄰嫗素識張氏者，偽以他故詣之，囑其潛相五可。嫗至其家，五可方病，靠枕支頤，婀娜之態(tài)，傾絕一世。近問：“何恙？”女默然弄帶，不作一語。母代答曰：“非病也。連日與爹娘負(fù)氣耳！”嫗問故。曰：“諸家問名，皆不愿，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。是為母者勸之急，遂作意不食數(shù)日矣?！眿炐υ唬骸澳镒尤襞渫趵桑媸怯袢顺呻p也。渠若見五娘，恐又憔悴死矣！我歸即令倩冰，如何？”五可止之曰：“姥勿爾！恐其不諧，益增笑耳！”嫗銳然以必成自任，五可方微笑。嫗歸復(fù)命，一如媒媼言。王孫詳問衣履，亦與夢合，大悅。意雖稍舒，然終不以人言為信。過數(shù)日漸瘳，秘招于媼來，謀以親見五可。媼難之，姑應(yīng)而去。久之不至。方欲覓問，媼忽忻然來曰：“機(jī)幸可圖。五娘向有小恙，因令婢輩將扶，移過對院。公子往伏伺之，五娘行緩澀，委曲可以盡睹矣?！蓖鯇O喜，明日，命駕早往，媼先在焉。即令縶馬村樹。引入臨路舍，設(shè)座掩扉而去。少間五可果扶婢出，王孫自門隙目注之。女從門外過，媼故指揮云樹以遲纖步，王孫窺覘盡悉，意顫不能自持。未幾媼至，曰：“可以代閨秀否？”王孫申謝而返，始告父母，遣媒要盟。及媒往，則五可已別字矣。
王孫失意，悔悶欲死，即刻復(fù)病。父母憂甚，責(zé)其自誤。王孫無詞，惟日飲米汁一合。積數(shù)日，雞骨支床，較前尤甚。媼忽至，驚曰：“何憊之甚？”王孫涕下，以情告。媼笑曰：“癡公子！前日人趁汝來，而故卻之；今日汝求人，而能必遂耶？雖然，尚可為力。早與老身謀，即許京都皇子，能奪還也?！蓖鯇O大悅，求策。媼命函啟遣伻，約次日候于張所。桂庵恐以唐突見拒，媼曰：“前與張公業(yè)有成言，延數(shù)日而遽悔之；且彼字他家，尚無函信。諺云：‘先炊者先餐。’何疑也！”桂庵從之。次日二仆往，并無異詞，厚犒而歸。王孫病頓起。由此閨秀之想遂絕。
初，鄭子僑卻聘，閨秀頗不懌；及聞張氏婚成，心愈抑郁，遂病，日就支離。父母詰之不肯言。婢窺其意，隱以告母。鄭聞之，怒不醫(yī)，以聽其死。二娘懟曰：“吾侄亦殊不惡，何守頭巾戒，殺吾嬌女！”鄭恚曰：“若所生女，不如早亡，免貽笑柄！”以此夫妻反目。二娘故與女言，將使仍歸王孫若為媵。女俯首不言，意若甚愿。二娘商鄭，鄭更怒，一付二娘，置女度外，不復(fù)預(yù)聞。二娘愛女切，欲實(shí)其言。女乃喜，病漸瘥。竊探王孫，親迎有日矣。及期以侄完婚，偽欲歸寧，昧旦，使人求仆輿于兄。兄最友愛，又以居村鄰近，遂以所備親迎車馬，先迎二娘。既至，則妝女入車，使兩仆兩媼護(hù)送之。到門，以氈貼地而入。時(shí)鼓樂已集，從仆叱令吹擂，一時(shí)人聲沸聒。王孫奔視，則女子以紅帕蒙首，駭極欲奔；鄭仆夾扶，便令交拜。王孫不知何由，即便拜訖。二媼扶女，徑坐青廬，始知其閨秀也。舉家皇亂，莫知所為。 時(shí)漸瀕暮，王孫不復(fù)敢行親迎之禮。桂庵遣仆以情告張；張怒，遂欲斷絕。五可不肯，曰：“彼雖先至，未受雁采；不如仍使親迎?！备讣{其言，以對來使。使歸，桂庵終不敢從。相對籌思，喜怒俱無所施。張待之既久，知其不行，遂亦以輿馬送五可至，因另設(shè)青帳于別室。
王孫周旋兩間，蹀踱無以自處。母乃調(diào)停于中，使序行以齒，二女皆諾。及五可聞閨秀差長，稱“姊”有難色。母甚慮之。比三朝公會，五可見閨秀風(fēng)致宜人，不覺右之，自是始定。然父母恐其積久不相能，而二女卻無間言，衣履易著，相愛如姊妹焉。
王孫始問五可卻媒之故，笑曰：“無他，聊報(bào)君之卻于媼耳。尚未見妾，意中止有閨秀；即見妾，亦略靳之，以覘君之視妾，較閨秀何如也。使君為伊病，而不為妾病，則亦不必強(qiáng)求容矣。”王孫笑曰：“報(bào)亦慘矣！然非于媼，何得一覲芳容。”五可曰：“是妾自欲見君，媼何能為。過舍門時(shí)，豈不知眈眈者在內(nèi)耶。夢中業(yè)相要，何尚未知信耶？”王孫驚問：“何知？”曰：“妾病中夢至君家，以為妄；后聞君亦夢，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。”王孫異之，遂述所夢，時(shí)日悉符。父子之良緣，皆以夢成，亦奇情也。故并志之。
異史氏曰：“父癡于情，子遂幾為情死。所謂情種，其王孫之謂歟？不有善夢之父，何生離情之子哉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