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 少林僧逞能取辱　金好漢拳下留情

說話太夫人命雙福往聘金臺，眾小使一同出外說道：“阿哥，兄弟，我里太太真好石亢子，我里的水浸木梢，只要金臺聘到，就拿和尚打掉。雙福兄弟，是你年紀還小，勿應該叨攬這個差使啊。曉得貝州末？上南去的？落北去的？不問頭路就跑？”雙福道：“阿哥勿要道我年紀小，年紀雖小，難道勿生百吊呢？況且貝州到過，及其在道?！蹦莻€道：“住了，住了。既然在道，我且問你，貝州地方是什么省分？”雙福道：“啐，一點點也難勿倒。浙江省過去，陜西省過來，兩搭界。云南省該管的?！蹦莻€道：“阿，埋的！，云南省該管的勿曾在道的。來告了你落個罷，貝州是山東省分，在太原府城當中。我前年見過金臺的，他留我過了冬走的?！彪p福道：“如此，金臺你倒認得的？”那個道：“燒做子灰也認得的?！彪p福道：“你到說說看，長的呢，短的？胖的呢，瘦的？有須呢，無須？多少年紀哉？”那個道：“入娘賊，虧得我當真見過的，難勿殺的。他身體足有一丈七八尺長，大頭大腦，黑答麻子，眼烏珠，足有葡萄大，太陽里兩個大瘡疤，眉毛豁起，塌鼻頭，大下巴，大肚皮，好像彌陀佛，兩只粗臂膊，胖得來肉多，坍得下竹根。髭須長，大耳朵，上秤稱稱足有三擔半重。還有一只其長大個大雞巴。我問他多少年紀，他說六八四十八。那城王廟前兩只石獅子，晦子娘的氣，被他常弄，好像跋東瓜。鐵香爐托在手中團團的走，那石碑牌被他彈脫過兩只角的。因此各處聞名多叫他金好漢，他相與的多是官府。”雙福道：“啊唷，唬唬唬殺哉。如此大氣力自然打盡天下無敵手的了。阿哥既然認得金臺的，你去了罷。”那個道：“我勿去?！彪p福道：“為何勿去？”那個道：“我若一去，金臺必要留牢我，非魚即肉，要他破鈔?！庇忠粋€道：“少住幾天便了。”正是你一句，我一句，卻好金臺立在旁邊，含笑說道：“大家不必吵鬧，可曉得金臺就在眼前？”一個道：“啥個，啥個？眼面前多是我里自家的兄弟，那里有啥個金臺在此？要你噴蛆削舌！”金臺道：“可笑你們?nèi)艘膊徽J得的。在下就是金臺。”那個道：“呸，那間勿色頭哉！一點點金氣多無得到來，冒認英雄，該當何罪？”金臺道：“哈哈，列位，我正是金臺，天下聞名，打過了多少英雄好漢，何怕一個少林和尚！”那個道：“住了，住了。你是軍犯林和，說啥個貝州好漢。一個人的說話勿相信的?！苯鹋_道：“你們?nèi)缛舨恍?，大家不可聲張，看我打掉了少林僧，便知真假了?！倍嗟溃骸肮?，這句說話倒也勿差。幾時打呢？”金臺道：“不是今晚，即是明日。”一個問道：“如何打法？”金臺道：“只消見景生情，有何難處？”一個道：“哈哈哈，這也快活死哉，你若果然打掉了少林和尚，太太必定歡喜你，我們大家再送你銀子，太太賞你金子?！苯鹋_聽說，笑道：“我卻不是貪財之人?！闭f了幾句，便抬身走去。再說小使們等說道：“阿哥，你道林和的說話，真的呢，假的？”一個道：“據(jù)我看得起來，只好半真半假。”那個道：“啐，出來真末，索性真；假末，索性假。有什么半真半假？”一個道：“勿呀，聽他的說話硬掙，又像真的；看他的身坯瘦弱，又像假的。勿得知到底真假如何。勿要管他，且看他打得掉呢打勿掉。打掉了和尚呢，是真的；打勿掉和尚，假的。”那個道：“說得勿差?！?br>且說金臺走出外邊，心內(nèi)一想：“這羅漢拳已經(jīng)被我偷學完全，如今少林和尚要當災的了。若還太太不出主意，權且容他多住幾日，如今太太出了主意，叫這和尚少住幾天便了。我今打退少林僧，乃是太太的主意，不怕竇總兵出頭?！?br>少說金臺心內(nèi)思想，再談竇虎獨坐廳上，吩咐家人排開酒席，與少林僧共飲談心。僮兒斟酒，旁邊侍立。飲過三杯開口說道：“和尚，我想你們少林的僧家卻也不少，未知拳棒精通者共有多少？”法通道：“呵呵呵，老大人，若說少林的和尚很多，若講到拳棒精通的，一百個之中沒有兩個，不過曉得幾下就是了。精通兩字，好不難哉。不是我今朝夸口，頂魁拳法，要算灑家了。教了多少徒弟，沒有一個及得我來的。”竇總兵聽說，笑道：“我聞得拳師還有四個名家，那田楷、何同等，只怕和尚的拳頭也及不得他們呢！”法通道：“啊，大人，若說田楷、何同等，雖只會打幾套拳頭，教下許多徒弟，也不過虛張聲勢而已，那里及得我少林的拳頭？”竇虎道：“嚇，還是你們少林的拳棒好?！狈ㄍǖ溃骸昂呛呛?，好得多咧?！备]虎道：“下官還聞得眾人傳說：貝州有一個小英雄，曾在何同門下，名喚金臺，拳法精通，不知打掉了多少英雄好漢，多說他無敵手的?！狈ㄍǖ溃骸袄洗笕巳粽f起那貝州金臺，真正可發(fā)一笑。他在貝州做個馬快，混稱何同是他師父。他而且是個酒色之徒，拳不精而功不坐，這算不得是英雄的。”竇虎道：“這等說起來，金臺是個不中用的了？”法通道：“他的本事到得那里？”竇虎道：“既然是個沒本事的，怎么這些人把他的名聲傳得很大呢？”法通道：“大人有所不知，他是廣交朋友，買伏人心，拜為弟兄羽黨，招搖說他是小輩之中要算英雄的了。其實是個無能之輩，一個欺善怕兇的人?！备]虎道：“嚇，如此說來也是虛張聲勢。”法通道：“原不過虛張聲勢而已。”貝州好漢立在旁邊聽了其言，二目睜開，把和尚一看，恨不得將他一記送他歸天。意欲動手，到底主人在此，只得奈著性兒立在一旁?？偙终f：“下官原是久聞和尚大名，故而聘請到來傳受小兒，務求用心教道。若得小兒拳法精通，乃是師父面上的光彩也?！狈ㄍǖ溃骸斑@個自然。酒寒了，請酒?！备]虎道：“請?！倍孙嬕换?，講一回，那少林和尚便喚道：“啊，林和，你家老爺叫你伏事我的，怎么動也不動，是何道理？”金臺道：“你要我伏事么？哼哼哼，休得想差了念頭?！笨偙涌诘溃骸肮凡牛ψ矌煚?，該當何罪？”金臺道：“啊，老爺，若是真正名功拳教，小人原不敢挺撞的，因他的本領見得平常，說他幾句卻也不妨?！备]虎道：“怎見得師爺本事平常呢？”金臺道：“大凡名功拳教，自家總不肯夸張大口的?？蓯肋@僧人自家夸口稱能，看他人總無本事，再把一個貝州好漢這般輕看?！笨偙_口，那和尚心頭火起，橫輪二目，抬身起來，叫道：“啊，林和，你道我?guī)煚敍]有本事么？”金臺道：“騙酒吃的和尚，什么師爺，羞也不羞？”法通道：“呵呵呵，可惱可惱啊，大人恕灑家造次了?！北惆岩滦渖悠?，輪拳來打金臺。竇總兵連忙立起來勸道：“狗才無禮，看下官之面寬恕他第一遭。”少林和尚看見竇爺討?zhàn)?，不好動手，只得捺住了心頭的火氣。那曉得一班小使們紛紛說道：“不曾奉養(yǎng)太太之命?！奔僖庹f道：“太太吩咐，打得翻和尚算你真的金臺，重重有賞，打殺了和尚勿要你抵命的。打末戰(zhàn)，打末戰(zhàn)？”竇爺問道：“誰是金臺？”多道：“老爺，喏，他是金臺?！备]爺?shù)溃骸八橇趾汀！倍嗟溃骸皶缘玫?。林和就是金臺，金臺就是林和。太太吩咐叫金臺打和尚?！备]爺?shù)溃骸澳愕降缀稳耍俊苯鹋_道：“小人實是貝州金臺。”竇爺?shù)溃骸白×?！你既是貝州金臺，身犯迷天大罪，為何改叫林和配軍到此呢？”金臺道：“老爺聽稟，小人罪犯迷天，死有余辜，原不可免。虧了安南國把一個石猴獻到中原，說有人打得掉猴兒者，送降書降表進來，而且年年進貢；打不掉石猴要動刀兵，奪取江山的?！备]爺?shù)溃骸笆锬艘恍笊泻卫Γ棺麟y邦之物？”金臺道：“老爺不知，那石猴雖是畜生，好不利害。幾個武官打他不下，反被他眼珠多挖去吃了。急得那萬歲主意全無，幸虧得楊元帥保舉金臺，把猴兒打掉在金鑾殿上。萬歲御目見那使臣抱首回到安南?！备]爺?shù)溃骸昂呛呛?，這也妙極了。但是你乃是個有功之人，為何問了軍罪呢？”金臺道：“萬歲爺要把小人封做八百禁軍教頭，乃是澹丞相不肯，把小人配到這里來的?！备]爺?shù)溃骸凹仁墙鹋_，為何改叫林和呢？”金臺道：“乃是萬歲然后封官，故而把小人問軍三年，三年無故。把小人改做林和，不知什么緣故?！备]爺?shù)溃骸昂呛呛?，如此說來，你是貝州好漢了？”金臺道：“不敢，不敢?！卑賶鄣溃骸疤愿澜薪鹋_打和尚。”竇爺喝道：“休得羅皂。”少林僧叫了一聲：“大人，他若果是金臺，貧僧倒要與他見個高低了?！备]爺不得不允，吩咐小使們搬開棹椅，收去筵席，出空一座大廳，看二人交手。和尚自恃拳法高妙，把金臺看得甚輕，便一拳照著金臺打去。好漢不在心上，撇開和尚，連忙還手。公子聞知急忙走出來，立在父親旁首觀看。這旁邊數(shù)十家人小使們等，還有二十余個丫頭婦女，大家立在那廂，唧唧噥噥，話個不停。有的說：“林和好?！庇械恼f：“和尚好?！睕]有半個時辰，只見和尚朝天跌倒。竇總兵見了大悅，眾人大家拍手，才曉得“金臺”兩字果然真的。一個道：“太太吩咐的，打殺了和尚勿要抵得命的。打末哉，抹末哉！”金臺卻不動手，叫聲：“和尚，你如今可認得我么？”法通道：“認得的了?！苯鹋_道：“再敢放肆么？”法通道：“再不敢了?！苯鹋_：“容你起來罷?！焙蜕信榔饋恚闹邪岛藿鹋_，想此地不能久住，便氣沖沖進書齋，就將行李收拾到廳上，交還聘禮，辭別總兵，肩馱行李去了。竇爺也不留他。一眾家人笑說：“啥個少林和尚拳頭好，那里曉得打勿過金臺！”竇總兵喝退：“休得亂講?！被仡^對金臺道：“久慕貝州好漢，英雄無敵，常思一見，那曉就在前面。打掉石猴，其功不小，理當封官受職。那知君王聽了澹丞相，發(fā)配到此。下官是有眼無珠，不識好漢。”便吩咐家人快將酒席安排。金臺曲背呼腰說道：“若是大人不計金臺之罪，小人沒世不忘。”竇爺?shù)溃骸肮?，說那里話來。僮兒伏侍金二爺更衣相見。”書僮答應一聲。金臺道：“啊，老爺，金臺奉旨配軍，不敢受老爺這般抬舉。”竇爺?shù)溃骸芭c國有功，三年之后必封侯爵。下官還望英雄照顧，休得過謙，更衣相見。
此刻金臺喜歡非常，僮兒不敢遲延，同金臺到書房中把衣巾換好。金臺氣概昂昂，走到外邊，與總兵賓客相見。竇爺就道：“我兒過來見禮?！惫拥溃骸皶缘?。”金臺道：“啊呀呀，公子，公子。”二人見禮已過，總兵就叫：“賢才請坐。”金臺不敢坐，竇爺?shù)溃骸靶莸每吞?。我兒也坐了?！惫拥溃骸笆?，坐了?！倍烁娑Y坐下。送出三杯香茗，吃罷收杯?？偙_口問英雄道：“各處聞名，名望甚重，天涯人人慕你威風，只可惜少年犯了王法，隱沒他方，多多虧了安南國的石猴，好漢罪名才能松動。聞得你義交四海，未知共有多少弟兄？”金臺道：“大人在上，容金臺告稟：父故娘存，家道窮苦，無奈充個馬快。早前何同收我為徒，學習拳頭坐功。只因揚州打死了澹臺豹，各處官差拿捉，難歸故土，拋撇娘親。朋友約有數(shù)十人，如今分散無蹤。”竇爺?shù)溃骸百t才犯罪于先，幸叨恩赦于后。自今以后，須要安分守己，奈過三年就有官做了。下官膝下一子，名喚秉忠，一心要學拳頭，只為沒有明師。聞得少林和尚拳頭好的，因此聘他到此。豈知上不得賢才的手。下官如今即命小兒拜從賢才，望乞用心教道。”金臺道：“這個，金臺不敢。”竇爺?shù)溃骸跋鹿僦饕庖讯?，不必推辭?！毙∈棺邅淼溃骸皢⑸侠蠣敚葡陚淞?。”竇爺?shù)溃骸盎◤d伺候。”小使應聲：“曉得。”總兵手挽英雄，秉忠后面跟隨，走到花廳坐席，美酒佳肴格外豐盛。席上講講拳法，竇爺滿面春風，飲酒之間，吩咐家人西書房安排牀帳，金二爺安歇。且談雙福去見太太道：“小男磕頭?！碧溃骸敖心闱巴愔萜刚埥鹋_，怎么還不動身，又來見我則甚？”雙福道：“小男去了來的了?！碧溃骸肮凡藕f，敢是還有什么說話么？”雙福道：“少林和尚被金臺打得吱吱的叫，自覺無顏，存身勿牢，送還聘禮，背了行禮就跑，太太，喏，三百兩聘金、十兩路費銀原封勿動，一齊呈繳?！碧溃骸鞍?，這是什么緣故，我卻不解？”雙福道：“太太勿懂，聽小男告稟?！碧溃骸氨闶裁礃?？”雙福道：“太太，配來的軍犯林和就是金臺，打得少林僧魂魄消磨，拜服金臺，真正有趣。老爺大悅，將軍犯不知叫了多少好漢英雄，叫他又更衣，賓主行禮，吩咐安排酒席。現(xiàn)在花廳上吃酒，要將公子拜他為師。”太太道：“有這等事么？這也可喜。丫環(huán)那里？丫環(huán)那里？唔，怎么一個也不見??？雙福，這十兩銀子賞了你們眾小使，須要分派均勻，不可爭論多少，外邊去罷。少停酒完，請老爺進來見我?！彪p福答應一聲：“噢，多謝太太，小男外面去哉。三百兩花銀太太收好?！蓖膺呇绢^來了，太太問道：“何處去的？為甚人人氣喘？”丫頭道：“太太勿要氣了頭，瞞了太太在外面看勝會，真正好看得勢?！碧溃骸笆裁磩贂?，何等好看？”丫頭道：“太太，喏，一個長長大大兇和尚倒打勿過鬼瘦伶仃的金臺。好看啊，好看，真好看?？吹脕硌刍藖y的了?！碧溃骸爸赖牧耍槐囟嘀v?！毖绢^道：“口夭，太太各著的了?！碧溃骸扒缮?，拿這銀子去收拾好了?！鼻缮彂暎骸笆恰！碧溃骸凹t杏取杯茶來?！奔t杏應聲：“口夭?！辈徽f閑文，再講正經(jīng)。那總兵敬重金臺，在花廳飲酒，談論拳頭。竇爺聽他講來，一句無錯。怪不得他天下聞名，真是小輩英雄，與少林僧天差地遠。秉忠公子也是歡喜，愿拜為師。一席酒完，太陽西沉，便送歸書房安歇。竇爺?shù)溃骸鞍?，天祥，著你伏事金二爺，須要當心。”天祥道：“口夭，蒲鞋伏事草鞋哉?！备]爺?shù)溃骸肮凡藕f?！备缸佣艘煌M內(nèi)，雙福稟明太夫人有請，竇爺請安來見太夫人。要知太太吩咐有何事情，請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