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回 彼嗔此怪雨瞎風(fēng)盲 忍泣吞聲珠沉玉碎
作者：竹秋氏話說賈子誠聽了朱丕的一番話，不禁氣上心來，冷笑道：“席翁你傻了，世上嫖客不止結(jié)識一個婊子，婊子身上也不止一個嫖客。前腳趙錢孫李出了門，后腳周吳鄭王又進來了。誰人有錢，即是他家父母；誰人有勢，即是他家祖宗。那沒鈔的嫖客，對面趨承，背后j巳罵，這些伎倆原是他們家的故態(tài)，也不足為怪。無奈一定當(dāng)面分出彼此，顯而易見，涇渭各判，亦未免令人難受。你不過是個窮候補官兒，我不過是個窮秀才幕友，原不及那什么府幕什么財主的身分。連我們今晚在這里吃酒，都自形齷齪，覺得配不上去。俗說此地不留人，自有留人處。各顯各的神通，各出各的手段?！闭f著，推開座位，拉了朱丕就走。
如玉忙出席上前攔住，笑道：“怎么賈老爺動起氣來，我似覺你也不好意思，不看我的面子，還要看看我姐姐面子。況且姐姐才去，你們即生氣走了。姐姐固然怪我，媽媽亦要說我得罪了人，我才是真冤枉呢。好歹等姐姐來了，你們再走?！庇只仡^對朱丕道：“你也好意思走么，還不代我坐下。你要真?zhèn)€走了，你從今就不要到我這里來。”朱丕笑道：“我并不曾要走呀，你可錯怪了人。賈老爺拉著我走，我又不能不走，你將賈老爺留住就是了。”如玉啐道：“呸！你別叫我罵你了，適才不是你挑撥，賈老爺也不生氣，也不想走。做好也是你，做歹也是你，可欺別人，卻不能欺我。賈老爺，你這么一個明白人，怎生借了把朱家用起來。俗說，好人不信鬼挑唆。”
誰知他們在房里推推扯扯，不免聲音高些，早驚動了房外伺候的人，忙去告訴前進。如金急急的跑至后面，果見賈子誠要走，如玉拖著他不放，朱丕坐在一旁淡笑。如金走過拉住子誠衣袖，勉強陪笑道：“怎么好好的吃酒，吃出不高興來要走了，是什么意見？”如玉見如金已至，便松開手，走了過去，道：“好了，姐姐來了，不知賈老爺什么原故，生氣要走，我再三的留不下。朱老爺旁邊又明一句暗一句的撩撥，叫我一只手遮不住兩邊太陽。難得你來了，他們走與不走不干我事。”說罷，一溜煙跑出房，到前進陪許春肪去了。
賈子誠見了如金，氣上加氣。又見如玉走去，分明是往前進，怕的許家見如金到我這里來，他又要走。可見他家還是奉承姓許的，遂呼呼的冷笑了聲道：“你不必留我，我們原不配坐在這里，倒疏失了你心上人，反叫他坐在如玉房內(nèi)。我們走開去，好讓他們來是正理。”即一手摔脫了衣袖，回頭對朱丕道：“席翁在此坐坐罷，我是要回衙門有事去。”便大踏步一徑出房而去，來至前進，見如玉房里燈燭輝煌，笑語喧呶，即立定腳步，故意咳嗽了一聲，發(fā)話道：“明日來，再和如金那騷貨算賬，問他眼眶內(nèi)可瞧得起人了？不怕他什么天王菩薩，有回天的手段，沈萬山的家私，也護庇他不住。哼哼！大伙兒都要仔細些玩罷了?！闭f罷，轉(zhuǎn)身出外，仍由舊路回衙。
朱丕見賈子誠決意去了，自己何能再坐，也起身道了聲打擾，“所有酒席的錢，明日我著人送來”。亦走了出來，趕上賈子誠叫道：“子誠兄慢走，等等我?！辟Z子誠回頭見朱丕，便停住了腳。朱丕走上，契道：“真正今日吃的這席酒，是殺風(fēng)景?；叵肫饋恚翢o意味。子誠兄先前尚叫我何必見惱，何以你竟動起真氣來，為什么呢？”賈子誠道：“你還要說呢，再不要慪人了。我有生以來，不曾受過這般惡氣。我們原不及許家，可惡他擱在臉上，令人難處。好歹叫他家試試我的手段再說?！?br>朱丕又笑道：“罷罷，惟有這句話，我不信你。明兒你見于如金的面，那股氣又消到爪洼國去了。此時這些狠話，只好說給我聽。”賈子誠聽了，著急道：“你真要慪死了人，難道還叫我發(fā)誓你聽不成？真假我此刻也不同你辯，你瞧著罷?！敝熵П臼桥沦Z子誠不肯惡識他家，有意再慪他一慪，逼他去難為章家，好穩(wěn)坐高山看著虎斗。如今見賈子誠認真發(fā)急；便笑著拉了子誠的手，走道：“真的假的與我何干，我既不挑你，又不便攔你，聽你的便罷了。且到你衙門內(nèi)擾你的晚飯，我還沒有吃得飽呢，有事少停另議。”遂不由子誠分說，挽著手飛也似的行去。
暫且撇下賈朱二人勿提。單說如金見他們生氣而去，大為追悔，情知不日即有禍?zhǔn)屡R門。這姓賈的是惹不得的，平時沒事尚要尋弄風(fēng)波，何況使他有因可借。又加以朱丕在內(nèi)挑剔，更易生事。然而既已去了，也莫可挽回，只好聽之而已。站在房門首想了半會，仍向前進來。將至如玉房前，聽內(nèi)里吱吱喳喳的，似有人拌嘴，忙搶行一步，掀起門簾，見許春舫站起身也要走。同來的眾人，有勸他的，有說理當(dāng)走的，紛紛不一。如玉立在一旁似木偶一般，半言不發(fā)。如金見了，又急又笑道：“什么事，許老爺又要走？真正我今日是那里來的晦氣，都碰到你們氣頭上。”
原來許春肪為人，仗著自己年輕有貌，又有如此大的家財，未免心高性傲，是個一家言的脾氣。起先約了朋友來吃酒，進門即知道如金陪著賈朱二人，平日又聽得人說賈子誠是如金的相好，彼時即有些不快，打點轉(zhuǎn)去。被章三保夫婦再四挽住，隨即叫了如金出來，又一面吩咐擺酒。許春舫見他家殷殷款待，也就丟開了。
忽見后進的人來說賈子誠生氣要走，如金便到后進去了。正在躊躇，又聞賈子誠在外面發(fā)話，心中不由生氣，竟遷怒到如金身上，暗忖道：“賈子誠這人你素來常對我說，他不是個好人。既知他不是好人，即不該親他近他。若說你家怕他尋鬧，不敢疏忽，亦該敬他遠他才是。孰知不獨不敬他遠他，反與他結(jié)了交好。你與他結(jié)交，我也不來管你，怎么又誆騙我與你結(jié)識。那賈子誠曉得你與我交好，必不相容，明明是叫他與我做對頭。我雖不懼他，究竟賈子誠是個向不安分的人，慣會掀風(fēng)作浪，使我刻刻提防著他。不是到你家來尋樂，分明是來受罪的了。倘或我稍有不備，被他糟蹋了去，叫我怎么見人。即如將才他在外面揚言，句句是羞辱的我。想我生平從未挨過人家言三語四，只有數(shù)說人的處在，絕沒有人數(shù)說我的時候。其時我若不忍耐著這一口氣，答他幾句，必致兩下爭鬧起來，釀成大事。而今耐了下去，心內(nèi)實在作慪，明兒賈家定然逢人說項，笑我無能，縮了頭不敢對付他。再則我來時，知道賈家在此，我即要走，也算自己情甘退讓。老龜夫婦再三挽留，說什么前進后進各不相擾，又說賈家不多一會就走了，我家本不愿意他在這里擺酒，惹人厭的。他使勁的賴了下來，因為朱丕的面子，不好推卻。早說定了，初更即散。我見他家說得如此懇切方行，不然隨便到那一家皆可請客，不希罕定在他家。不過因如金待我尚好，較旁人熟識些。這么看起來，是他家硬留下我受賈子誠的辱沒，好似預(yù)先安排定了，串出姓賈的來掃我面皮。況且，又當(dāng)著這些朋友，益發(fā)難處。明日我還是來不來呢？來則恐賈子誠尋斗是非，不來則使人笑我膽怯?！?br>許春肪想到此處，愈想愈怕，愈怕愈氣，忽見如金走來攔他，適值有氣；也不問如金素昔與他交好，即沖口說道：“你問我什么事生氣，你伺你自己即明白了，別要假作沒事人一大堆兒似的。在我看，你可不必留我，快去將賈家趕回來是正經(jīng)?！闭f著，怒沖沖的喝令家丁掌燈出外，也不顧同來的眾人。眾人見許春舫忿然而去，一齊掃興，且又沒了東道，不如也走的為上，便一哄而散。
起先賈子誠在后進爭鬧，章三保夫婦已得了信，趕著出來，賈朱已去。此時見許春肪亦因此動氣，欲待上前分剖，『也來不及了?；仡^見如金似淚人一般，如玉在一旁發(fā)怔，正要去詢?nèi)缬瘢娫S家家丁又匆匆的轉(zhuǎn)來，將十餅番銀擲于桌上道，“這是我家老爺紿你家的酒價，叫我送了來。將才是忘卻開發(fā)了，不然還要認著我家老爺想賴這酒價，故意生氣的呢?！保f罷，掉轉(zhuǎn)身即走。章三保在后高聲喊叫道：“二爺請站一站，我有句話問你。”任憑喊破喉嚨，那家丁頭也不回，竟自去了。此刻章三保更外不知何故，反沒了主意，惟有連呼奇怪而已。回至屋內(nèi)時，如金早被他媽媽勸入房中，如玉尚未走開。章三保細問如玉前后情形，方恍然大悟，頓足道：“怎么講，為了賈家這砍頭的一來，把我家財星老爺氣走了，卻怎么好呢！我想不怪別人，還怪如金這小臭貨不善調(diào)排，弄的兩邊不得討好。許家惱了，是從此少了一款進項，賈家惱了，是從此要生禍端。怎生做慣了和尚，倒不會撞鐘了么？我也不管了，明日我夫妻兩口各自走開，避避風(fēng)頭。讓你們鬧去，好也好歹也好，管他娘?！庇衷谧郎鲜箘诺呐牧藘上?，恨恨的道：“這些臭貨，朝魚暮肉把腸子都吃膩了，油都蒙了心了，不知我們這種人家，開著門做什么兒的呢！今日得罪了張，明日得罪了李，不上十朝半月，將幾個有錢的孤老得罪完了，大家喝西風(fēng)。你們好在不問的，有飯即吃，有衣即穿，說到歸根，還是苦的我老兩口子。今兒不說了，明兒我倒要問問你們，安的是什么心，還是有意打撒手兒不成？本來多時不刷刨你們了，多分骨頭又在那里作癢?！闭f罷，也賭氣回房去睡，一面走，一面嘴里夾七夾八的連說帶罵。如玉見章三保走遠，向地下啐了一口道：“遇見鬼了，我也不曾得罪那個，不清不楚，一箍攏統(tǒng)兒罵在其內(nèi)，可不是奇事。老不死老砍頭的，難道閻羅王忘卻你了么，早死一日早好一日。”也氣恨恨的，回至自己房內(nèi)，倒身和衣睡下，在被窩內(nèi)拭淚。
單說如金先前見賈子誠走了，不過怕他來尋事，且到臨時再議，尚不關(guān)痛癢。隨后又見許春肪也賭氣走了，竟不解因何得罪了他，聽他的口氣，分明是怪我親近了賈子誠。殊不知我們這等門戶，是最軟弱的，人人皆可欺侮。何況賈子誠系著名的光棍，又有朱丕相繼為惡，我等人家盡懼他如虎。我若不假意的敷衍他們，豈非欲速其禍，自投羅網(wǎng)。我如真心待賈子誠好，也不來結(jié)識你了，又不致將他的惡跡，澈底澄清都告訴你。我即恐你多心，這些情節(jié)我數(shù)月前也曾說過，何以你偏偏忘卻。縱然我不說，難不成你連這么一點原由，猜度不出，我真正枉認得你了。即如我一時不好，拂了你的意思，也該念平日我待你的情意。那件那般，不是以血心待你。一則你是我的知己，尚冀日后托付終身。二則你雖家財富足，不惜揮霍，我每事都揀你那應(yīng)用的，方叫你用，可省的處在，千方百計替你儉省。為這件事，我受老夫妻多少言語，說我變了心，不顧家里，一味的巴結(jié)嫖客。我因你省了下來，將來跟了你，即是我的。不然我們這門內(nèi)，只怕人不用，還怕人浪用么？三則你有了心事愁煩，就同我的心事一般，必從旁婉言解說，都俟你喜歡了我才放心。還有多少事，猶在你心里籌劃，未曾出口，我即揣度出來，先意承志的迎合，使你知道你我兩心相印，不同砭泛。那料我是你的知音，你非我的知己，也不體貼我們的苦處，不能得罪人的。而且并未待你比賈子誠薄，是你錯會了念頭，竟不念前情，一概抹煞。又當(dāng)著人給我沒趣，我即真待你錯，你尚要原情今日歹仍有明日好呢！你只顧氣頭上說我一番，決然而去。老夫妻必定抱怨我，不知怎生觸忤了你。你一日不米，我耳畔一日不得清凈，。細想我數(shù)月中待你許多好處，你一旦付之東洋大海，叫我怎不傷心。
如金思前想后，淚出慟腸，不禁倚壁掩面放聲大哭。他媽媽忙上來勸道：“我兒不必傷悲，許老爺雖然生氣而去，那里就撇得下你，停一半日自然會走來的。否則我明日親去請，他可好意思不來么？少年人有錢的，都有些鬼婆子氣。他若不來，包在為娘身上，還你個許老爺。你由午后至今，沒有吸著一臼煙，難道氣狠了，煙癮都忘了么？好兒子，快些吸煙去罷，自己身子要緊。平時保重尚來不及，還當(dāng)?shù)闷疔`踏么！”說著，拉了如金回房。
如金聽他媽媽勸說，甚為近理，便止住哭聲，回轉(zhuǎn)自己房內(nèi)。他媽媽見煙具仍設(shè)在牀上，即將燈火剪得透亮，又將各件收拾了一回，拉如金躺下吸煙。自己睡在對面，代他燒著，又七搭八搭的同他說話。如金雖身在行戶，因自幼多病，煙早吸成了癮。此時吸了幾口，覺得神氣漸旺，通體暢泰，又被他媽媽說了一陣鬼話，氣已全消。驀聞?wù)氯Ｔ谇斑M叫喊起來，喉音甚高，字字聽得明白。如金放下煙槍，側(cè)耳細聽，原來是罵的他姊妹兩個。又聞臭貨長，臭貨短的，在那里亂罵，甚不入耳。不由一口氣阻上胸前，比先那氣惱尤甚，嚎啕大哭。倒把他媽媽很嚇了一跳，連問怎么？又聽得章三保在前肆口謾罵，方明白如金哭的原故。忙坐起身，推如金道：“好兒子，你不要作氣，才信了為娘兩句話，怎生又惹起煩惱來？我曉得你是聽得老東西罵人，他向來吃醉了酒，都是這般，也計較他不得許多。好兒子，你息息氣，待我去罵他。”說罷，即匆匆出房。向前進來時，章三保已回房去。
他媽媽趕至房內(nèi)，指著章三保道：“你這老囚攮的，灌足了臊尿，再不說安安穩(wěn)穩(wěn)挺你的尸，都要尋事罵人。你說只苦了你我兩人，你苦了些什么？前數(shù)年苦的是我，這幾年女兒們大了，又苦的是女兒。你倒吃了大半世的閑飯，也沒見你賺過一文半鈔來家養(yǎng)活我們母女，還聲聲叫苦，你羞是不羞？你好的不管有無，只要你有了酒喝，萬事皆休。單顧喝酒也罷了，吃下去又喜尋事，數(shù)黃道黑的亂罵人，你想一家四口子，誰派你尋事，誰該你罵？你還不與我趁早夾著你那尾巴，到旁邊睡去好得多呢！若把老娘鬧煩了，爽性不紿你酒吃，看你怎樣？”章三保被他妻子一頓罵，罵的啞口無言，反笑嘻嘻的道：“咦，我并沒有說什么，好端端罵起我來。奶奶又是受了誰的氣，拿我出注兒。”說著，掀開被，身子一倒，滾進牀里去睡。媽媽見了，又是好氣，又是好笑，啐了一聲道：“醉不死的臭烏龜，這般形相叫我拿那一只眼睛來看你。明兒等你酒醒了，再和你講，現(xiàn)在我也沒有那么大力氣，同你說話。”便回身出外。章三保倒在枕上，猶咕咕噥噥的道：“臭烏龜罷，香烏龜罷，我這烏龜也是你們作成我當(dāng)?shù)?，還要罵我呢；”媽媽也不去理他，竟回后進而來。
不意如金自他媽媽出房，心中越想越氣，那眼淚不住的直淌下來，將一個繡花耳枕，全行濕透。想到自己八歲時即沒了父母，被狠心的哥哥賣我到章家，。吃盡了多少苦處。學(xué)彈咱，用盡心機，稍有不是，非打即罵。好容易挨到今日，身上引了幾個客來走動，老夫妻才待我好些。我久想跳出這火坑，又恐遇人不淑，難得來了這姓許的，想將來托身于他，可望出頭。不料今日因賈子誠，得罪走了許春舫，媽媽雖說他仍然要來，未知他心意如何？倘從此斬斷情緣，另有了結(jié)識，豈不空指望了一番。況且男子的心腸，最易改變。我這里癡癡的望他回頭，甚至他早將我拋諸腦后，所謂我本有心托明月，誰知明月照溝渠。再者他有的是錢，到處皆有人趨奉，不是舍了我如金，天下即沒有絕色女子。適才又受章三保這一場羞恥，皆為的是許春舫那個冤家。我而今也不怪許家了，一恨我命薄該受折磨，二恨賈子誠、朱丕平空的撞到我家，惹出這無辜的口舌。即是許家明日來了，我也無顏面見他。想我這個人，還生在世上有何貪戀，一受不滿的苦惱，吃不盡的酸辛。也不知前生作了多少罪孽，罰到今生身為娼妓，已屈下流，又跌跌坎坎的慪氣，何日方了？不如一死，倒也干凈。那知人存了死的念頭，邪魔即至。如金此番，覺得耳畔似有人教他懸梁刎頸，服毒投河，種種死法；死后又有若干好處，較之生前高萬萬倍。自己的身子，又覺有人扯他坐起，恍恍惚惚，如在云端里一般，不禁倒抽了一口氣。爬起身來，東西亂望，要覓個死所。猛低頭，見盤中放了一盒煙在內(nèi)，點點頭道：“懸梁刎頸，皆一時措手不及，被人解救下來，傳揚出去，徒添話柄。常聞人說，鴉片煙是最毒人的，生吞下去無藥可救。若和酒吃，更容易絕命。又是現(xiàn)成的，又便于吃?！毕攵ㄖ饕姡隳昧藷熀邢聽?，找到桌上有將才未收去的酒壺，搖了搖尚有余剩，忙倒了下來約有半鍾之?dāng)?shù)。將盒內(nèi)的生煙，全行傾在酒內(nèi)，攪得勻勻的。望著酒錘，“喀”了聲，落下幾點淚來，自語道：“煙呀！酒呀！想不到我如金今日，應(yīng)該死在你們手內(nèi)。”又望著房外，低低說道：“我那不記得音容的亡過爹娘，你該早知道你苦命女兒，今夜已到絕期，恐陰司路徑生疏不識行走，又怕有惡鬼欺凌，爹娘可來帶你女兒一帶罷。”又叫了聲：“許春肪狠心冤家，你今日生氣走了，縱然懊悔過來，明日再至，已見不著我了。只能恨你無情孟浪，不能怨我薄情，半路拋撇下你來?！庇至R一聲：“賈子誠，朱丕，你這兩個該死的殺材，我與你們無仇無隙，平白地鬧起干戈，坑了我的性命。雖說是我自愧輕生，總因你們兩人起見，我在陽間不能奈何你們，到陰司做了鬼，即不肯饒你們了。常聞?wù)f道，人善鬼不善，人怕鬼不怕。何況冤有頭，債有主，好歹都要追了你們的命去，才得甘心?！庇纸辛寺暎骸皨寢專译m不是你親生，也蒙你自幼撫養(yǎng)成人。這數(shù)年中，你卻待我不錯。今日別過你了，好在你尚有如玉妹子可靠?！?br>如金說到此處，不由肝腸寸裂，萬箭攢心。那眼淚滾滾的滴入鍾內(nèi)。復(fù)想到自己具此一付容顏，雖非國色，也算二三等的女子。每對鏡自幸，將來倘得出頭，戴上鳳冠穿上霞帔，也可以相稱。誰意我空生此姿容，如此小小年紀，正當(dāng)花開月滿之時，竟做了屈死冤魂，豈不可嗟可惜！一時間，百脈沸騰，腹如刃絞，幾乎哭出聲來。猛又自己發(fā)急道：“呸，！章如金你好生胡涂，你是想尋死的人，并非在這里訴苦。人到死后，歷事皆空，還憶這些做什么呢？若被人來看見，不獨不容我死，知我的說我情急舍命，委系可憐；不知我的，反說我輕狂，故意的詐稱尋死昨人，落得他們背后去議論。”便咬咬牙，狠命的舉起酒鍾，伸著脖子一口吞下。把錘子擲于一旁，仍至牀上倒身睡下，拉過一條被蓋好。此時心內(nèi)倒無所牽掛，惟有閉目守死而已。
約隔了一鍾熱茶時分，心里覺得怔忡不寧，腹下隱隱作痛。原來鴉，片煙和酒吃下去，更外發(fā)作得快。頓時五臟如焚，宛同刀劃，氣往下墜。試問如金似一朵姣花，盈盈弱質(zhì)，怎禁得這虎狼般的煙酒在內(nèi)翻江攪海，不由“哎喲”一聲，一腳將被蹋過，雙眼一翻，兩足一蹬，早巳嗚呼哀哉。那一縷芳魂，被無常勾引入冥中去了。正是：
香魂渺渺歸泉下，弱魄凄凄入地中。
再說他媽媽罵了章三保一頓，仍恐如金心內(nèi)不安，重到后進來安慰他。將至門首，聽他房里“豁喇”一響，似件東西掉下地來。忙掀簾入內(nèi)，忽覺一陣冷風(fēng)劈面吹過，逼的毛發(fā)直豎。再定睛看，如金仰睡在牀上，一條被掀在地下，遂道：“怎么倒睡著了，被落下來也不知道?，F(xiàn)在身子不好，又著了一場悶氣，若受了涼，不是玩兒的?！北阌蟻泶氨唬瞿_下有件東西絆了一下，“當(dāng)”的一聲滾去多遠，知道是個錘子，即罵道：“這些瘟根，怎么茶錘子亂丟在地下，也不撿起來。是我腳步子輕，不然還要踢碎了呢！他們是不肉疼的，不知老娘一草一木都非容易置辦?！奔磸澭捌穑婃R子內(nèi)烏煤似的一大團，不知何物，低頭嗅了嗅，似有煙氣，只有酒氣，不由得心頭跳了幾跳；忙丟下錘子，來看如金。不看猶可，看了只嚇得大海崩舟，高山失足。見如金直挺挺的睡著，兩拳緊握，兩眼大睜，上齒咬住下唇，口角邊涔涔流血，猶帶著余煙。無疑是適才趁我不在房內(nèi)，偷將鴉片煙和酒吞下肚去，尋了短見。再摸他的嘴及鼻尖兩處，一絲出氣皆無。
媽媽這一急非同小可，走上來一把抱住如金，放聲大哭。兩只腳在地板上似擂鼓一般，口口聲聲，只叫“沒有命了”。早將房外的一班媽兒們，都驚的走了攏來。先前媽媽將如金拉回房內(nèi)吸煙，媽兒們送過茶，即各自走開。曉得他都有家常話說，不便竊聽，又樂得偷半刻空閑，到各人房內(nèi)歇息。他們起早眠遲，不免辛苦，原說歪一會兒，那知都睡了。忽聞房內(nèi)驚天動地鬧將起來，大家嚇醒，一骨碌爬起，怔怔的走過，齊問：“奶奶怎么了?！?br>媽媽見了眾人，跺足大罵道：“你們這班死娼婦，來的正好，快償還我女兒性命。好呀，都被你們坑死了。你們死到那里去的，我走開了，你們也不來伺候他。如今把煙和酒吃下肚去，你們才來。完了，完了，人也死了，家也沖了，還過他做什么呢！”說罷，又號天叫地，一聲兒一聲肉的，大哭不止。眾媽兒們聞?wù)f，方知如金服毒自盡，皆嚇得面如土色。有兩個還立在房內(nèi)，有幾個飛跑出房，至前進送信。章三保酒都嚇醒了，急忙披衣起身，一面走著，一面連說：“怎好，怎好！”如玉也得了信，一同來至如金房內(nèi)。媽媽一眼看見章三保走進，舍了如金便一頭撞到章三保懷里。三保未曾提防，幾乎跌倒，多虧板壁擋住。媽媽哭罵道：“你這老不死的烏龜，你要吃酒罵人呢！罵得好，把我女兒逼死了，我也不要命了，與你老烏龜拚去了罷。”說著，亂撕亂咬，揪住章三保打了起來。
如玉走進房，見如金死的甚慘。想到姊妹多年情分，沮如雨下。又想到自己身上，姐姐如此容貌廣如此聲名，來人皆仰望他的顏色，尚不免賈、朱之難；我比姐姐又遜一籌，身上毫無知己，更難保沒人凌辱，一時又跳不出這火坑。不禁上前撫尸痛哭。
忽見媽媽和章三保打鬧，”忙走過拉住他媽媽道：“媽媽，與三爺也非鬧的事?？v然鬧到天明，死者不能復(fù)生，亦無濟于事。我們先趕緊灌救，能于救得轉(zhuǎn)來，萬事皆休。否則；大家須要商量個定見。我想不怪別人，都怪賈朱二人，橫豎人都死了，還怕他們么！不能善善的就這么放他們過去，我的心也不甘。媽媽聽我一句話，且丟開手；況且也非三爺弄死他的?！比缬褚幌挘嵝颜氯?，連說：“有理，還是如玉心內(nèi)清白。我被你媽媽一陣揪打，鬧得昏天黑地，尚不知如金怎生死的呢！”媽媽聽如玉所說，始放了三保，趕著叫人取開水京汁甘草等湯來灌，又將如金吞食生煙和酒的話細說。章三保也灑了／L點眼淚。眾人忙亂了一回，毫無動靜。再看如金面色轉(zhuǎn)青，手足全冷，是灌救不活了。
章三保道：“人是死定了，不要忙了。待我明早即往縣里去告賈子誠朱丕二人，說他們威逼我女兒身死，請官下來相驗，看他們怎么經(jīng)當(dāng)?shù)闷?？就是許家，我也不能饒他過去。如金已死，還巴結(jié)他什么呢，也拖他上來湊個數(shù)。不怕他們一千人有錢有勢，我女兒人死是真，他們威逼是實，縣里斷無不準(zhǔn)的。”眾人齊稱使得。媽媽即催章三保連夜去找主文相公，敘明情由，好明日清晨往縣里喊稟。不要耽擱遲了，他們一干人又要去打點門路。章三保答應(yīng)了聲，轉(zhuǎn)身提了盞燈籠，出門尋代書去了。這里如玉又叫他媽媽將房內(nèi)對象，全行搬過。將如金的尸骸，扛了正睡過來，和煙的錘子擺在牀上。各事都安排停當(dāng)，專候明早喊過稟，預(yù)備縣官下來相驗尸傷。
媽媽一則因如金服毒慘死，二則因損去了一株搖錢樹子，便哭一聲苦命姣兒，恨一聲天，罵一聲賈子誠等人狼心狗肺，怨一聲自己。直哭得喉嚨音啞，氣短聲嘶。在房眾人見了這般情形，無不落淚酸心。如玉在旁極力勸說，他媽媽方略略止住。時天色已明，如玉又勸他媽媽吃了點飲食，扶他到對過房內(nèi)稍睡片刻。大約官府下來，都要午飯后呢。
單說章三保出了門，一口氣跑到縣前東首，有一代書家姓畢名世豐，祖孫數(shù)代皆為甘泉縣代書。到了畢世豐手內(nèi)，其技愈精，而其家道愈窮。因他太狠過了頭，人都不敢請教他，怕的遺下后災(zāi)來。他家倒有一件好處，終日保得住沒有一人來叩門。所以畢世豐夫婦，未晚即吃了飯，省點燈油，早早睡了。
現(xiàn)交半夜，畢世豐已睡過一覺醒來，在牀上翻來覆去，想著明日柴米全無，生意又少。猶記得還是春間，代人家寫了一張狀詞，得了他大錢六百文。及今半載有余，失錯都沒有人來問我一問。所有各家親友，都借貸遍了，甚至一而再，再而三的。此時萬難開口，縱然老著面孔去央說，也靠不穩(wěn)就有得借了與我。家內(nèi)的衣服物件，除卻身上穿的這幾件破衣，牀上蓋的這一條薄被，其余都典賣殆盡，無處拼擋。正然愁煩，忽聽有人叩門，倒把畢世豐嚇了一跳，忙問是淮？
看官可知章三保何以尋到畢家來？因一路走著，暗忖道：“這件事雖說告賀子誠等威逼，奈無實據(jù)可指，他們又不曾打死我家如金。必要尋個出名的老手訟師，敘紙懇切的稟詞，說得委婉入情，外面看是威逼，內(nèi)里情同謀殺。如此一辦，方可扳倒他們?！闭氯Ｒ嗑寐劗吺镭S的聲名，未經(jīng)謀面。想他雖是個辣手，要的不過是錢，我多把潤筆送他，自然有絕妙的主意敘出。也不怕他日后找我，且顧目前之急。遂尋到他家門首，用手敲門，驚動里面畢世豐詢問來由。章三保道：“畢先生睡了么？請你開了門，有要事奉商，是一宗大大的財爻，送與先生的。”畢世豐聞?wù)f，曉得生意上門，非常歡喜，忙答道：“請站一站，我即起來開門?！北阋幻媾伦?，取了火點上燈，一面用腳蹬他妻子高氏醒來。
何故畢先生說了半晌的話，高氏都未醒呢？因高氏為人甚賢，日間尋些針黹做活，及收些衣裳來漿洗縫補，賺幾個錢貼助丈夫每日食用。一日到晚，忙的辛苦異常，頭剛落枕即睡熟了，非到天明不醒。本是臉向牀里睡的，被畢世豐蹬了一腳，相巧蹬在高氏的私處，由睡夢中驚醒，翻轉(zhuǎn)身罵道：“餓不死的窮賊胚，好容易睡到半夜，才有些暖氣。你又想起窮心思來，蹬呀踢的。你就不想想明日米也沒得，柴也沒得，怎么過得去？還這么窮開心，挺尸罷，再鬧我可不依了。”
畢世豐被高氏罵的忍不住好笑道：“你說的什么混賬話，我因門外有人打門，要起去看看，來人說是送財爻上門的。既然三更半夜來敲門打戶的找我，料想不是尋常小事，叫起你來，預(yù)備燒點湯水接待來人。難道我同門外人很說了幾句話，你都沒有聽見么？我倒不抱怨你睡死了，你反要冤栽人許多混話。”高氏聞?wù)f，才明白了。尚未答言，門外又高聲說道：“畢先生，你可開門不開門？不開門，我就去了，明日再會罷?！?br>高氏聽了，方知來人是真，亦滿心喜悅，即接口道：“來了，來了?！奔奔弊?，手慌腳亂的，在被內(nèi)穿上底衣，便探身下牀，趿上鞋，往外就走。畢世豐也穿齊衣褲下牀，忙一把拉住高氏道：“你就這么去了么？該死，該死！真正你睡糊了，夢猶未醒。你望望你的小衫還未穿呢，怎生好去開門？難不成這般天氣，身上冰涼的也不覺得么？”一語提醒了高氏，果然小衫未穿，見自己仍是精赤著上身，淌光著兩乳。臉一紅，重跑到牀前來穿小衫，競遍尋不得，急的高氏滿牀一陣混翻。那知起身的急促，小衫團到被窩內(nèi)去了，一把抓出來即向身上披好。畢世豐點首嘆道：“蠢才，蠢才，緩緩點子罷，愈忙愈出笑話了。再則我家雖窮，也不致一方舊布都尋不出，現(xiàn)在交冬的天氣，連個兜肚都沒有帶上。還是你帶不慣，還是你懶沒有做得呢？你年紀又輕，胸膛又高，衣衫又單薄，自己低下頭瞧瞧，也覺難看。”此刻高氏一心記掛門外的人，生恐等不耐煩，把買賣走脫了。那里有心回答畢世豐的話，雙手鈕著衣扣，即跨步出房。來至門前，拔去木閂，開了門，閃在一旁。見來人手內(nèi)提著一盞燈籠，便道：“請里間坐罷，我家大爺起來了?！?br>章三保舉起手燈，見是個堂客，知是畢世豐的妻子，即低頭走入。高氏關(guān)好門，也隨后進來。畢世豐早將房內(nèi)燈臺擺到明間，等候來人。章三保吹滅手燈，掛在一旁，上前與畢世豐見禮道：“驚擾畢先生好睡了，有罪，有罪?！碑吺镭S即讓章三保上坐，問了姓名，彼此敘了幾句套言。章三保口內(nèi)說著話，舉眼見畢家是三間一廂房子，東倒西歪，朽爛已極。房子里窗牖門扇，一概全無，皆用木板蘆席，橫豎隔著。桌椅等件，多是繩捆索綁。
兩人正對坐閑談，高氏早在旁廂一間屋內(nèi)，尋出些破板片，燒滾了水，送上茶來。章三保忙出位接取，連稱不敢。見高氏年紀在三十以內(nèi)，面龐倒還生得干凈俊俏，惟欠修整。頭上一方青布，齊鬢包扎，身上穿了一件半青不藍的薄絮短襖，一根舊黑綢絳，束在腰間。上身不過兩件衣服，又薄又舊，腰里又束得老緊的，越顯得胸前兩乳高出寸許有余。下身在燈影之下，不甚看得明白，見他走的鞋娜，想是一對小腳兒。扁氏放下茶，轉(zhuǎn)身就走。
章三保復(fù)又坐下，再看畢世豐，年紀也只好三十以外，高高的顴骨，濃濃的眉毛，言未發(fā)而聲先笑，眸一轉(zhuǎn)而頭數(shù)搖，周身衣履破舊不堪，愈覺肩聳背駝，發(fā)黃面黑。他偏談笑自若，得意揚揚，笑對章三保道：“足下深夜過訪，必有見教，小弟這里洗耳愿聞?！闭氯１汶x座，深深一揖道：“俗說禮下于人，必有所求。將才先生之言，如見我的腑肺。但是這件事有些難辦，務(wù)望先生不可推卻?！碑吺镭S道：“足下盡管放心，小弟一生最喜從井救人，即蹈湯赴火亦所不辭。只要足下識得小弟用力之處，雖死無憾。”又鼓掌哈哈大笑。章三保即細細將自己女兒如何尋死，因賈，朱等人如何威逼，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“要求先生設(shè)法，必須指實他們無可抵賴，又要官府見了動情，不然被他們反過巴掌，說我有意累掯他們，豈非成了訛詐么？那么一來，我倒是害了自己。久聞先生大名，百發(fā)百中，所以才連夜過來，求先生高才斟酌的。至于先生用力的處在，我理當(dāng)從重報答，斷不食言?！闭f畢，又是一揖到地。畢世豐一面聽著，一面點頭微笑，也立起回了一個揖道：足下且自請坐?！北爿p輕悄悄說出一番話來，把章三保喜的眉開眼笑，連聲稱是。未知畢世豐所說何話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如玉忙出席上前攔住，笑道：“怎么賈老爺動起氣來，我似覺你也不好意思，不看我的面子，還要看看我姐姐面子。況且姐姐才去，你們即生氣走了。姐姐固然怪我，媽媽亦要說我得罪了人，我才是真冤枉呢。好歹等姐姐來了，你們再走?！庇只仡^對朱丕道：“你也好意思走么，還不代我坐下。你要真?zhèn)€走了，你從今就不要到我這里來。”朱丕笑道：“我并不曾要走呀，你可錯怪了人。賈老爺拉著我走，我又不能不走，你將賈老爺留住就是了。”如玉啐道：“呸！你別叫我罵你了，適才不是你挑撥，賈老爺也不生氣，也不想走。做好也是你，做歹也是你，可欺別人，卻不能欺我。賈老爺，你這么一個明白人，怎生借了把朱家用起來。俗說，好人不信鬼挑唆。”
誰知他們在房里推推扯扯，不免聲音高些，早驚動了房外伺候的人，忙去告訴前進。如金急急的跑至后面，果見賈子誠要走，如玉拖著他不放，朱丕坐在一旁淡笑。如金走過拉住子誠衣袖，勉強陪笑道：“怎么好好的吃酒，吃出不高興來要走了，是什么意見？”如玉見如金已至，便松開手，走了過去，道：“好了，姐姐來了，不知賈老爺什么原故，生氣要走，我再三的留不下。朱老爺旁邊又明一句暗一句的撩撥，叫我一只手遮不住兩邊太陽。難得你來了，他們走與不走不干我事。”說罷，一溜煙跑出房，到前進陪許春肪去了。
賈子誠見了如金，氣上加氣。又見如玉走去，分明是往前進，怕的許家見如金到我這里來，他又要走。可見他家還是奉承姓許的，遂呼呼的冷笑了聲道：“你不必留我，我們原不配坐在這里，倒疏失了你心上人，反叫他坐在如玉房內(nèi)。我們走開去，好讓他們來是正理。”即一手摔脫了衣袖，回頭對朱丕道：“席翁在此坐坐罷，我是要回衙門有事去。”便大踏步一徑出房而去，來至前進，見如玉房里燈燭輝煌，笑語喧呶，即立定腳步，故意咳嗽了一聲，發(fā)話道：“明日來，再和如金那騷貨算賬，問他眼眶內(nèi)可瞧得起人了？不怕他什么天王菩薩，有回天的手段，沈萬山的家私，也護庇他不住。哼哼！大伙兒都要仔細些玩罷了?！闭f罷，轉(zhuǎn)身出外，仍由舊路回衙。
朱丕見賈子誠決意去了，自己何能再坐，也起身道了聲打擾，“所有酒席的錢，明日我著人送來”。亦走了出來，趕上賈子誠叫道：“子誠兄慢走，等等我?！辟Z子誠回頭見朱丕，便停住了腳。朱丕走上，契道：“真正今日吃的這席酒，是殺風(fēng)景?；叵肫饋恚翢o意味。子誠兄先前尚叫我何必見惱，何以你竟動起真氣來，為什么呢？”賈子誠道：“你還要說呢，再不要慪人了。我有生以來，不曾受過這般惡氣。我們原不及許家，可惡他擱在臉上，令人難處。好歹叫他家試試我的手段再說?！?br>朱丕又笑道：“罷罷，惟有這句話，我不信你。明兒你見于如金的面，那股氣又消到爪洼國去了。此時這些狠話，只好說給我聽。”賈子誠聽了，著急道：“你真要慪死了人，難道還叫我發(fā)誓你聽不成？真假我此刻也不同你辯，你瞧著罷?！敝熵П臼桥沦Z子誠不肯惡識他家，有意再慪他一慪，逼他去難為章家，好穩(wěn)坐高山看著虎斗。如今見賈子誠認真發(fā)急；便笑著拉了子誠的手，走道：“真的假的與我何干，我既不挑你，又不便攔你，聽你的便罷了。且到你衙門內(nèi)擾你的晚飯，我還沒有吃得飽呢，有事少停另議。”遂不由子誠分說，挽著手飛也似的行去。
暫且撇下賈朱二人勿提。單說如金見他們生氣而去，大為追悔，情知不日即有禍?zhǔn)屡R門。這姓賈的是惹不得的，平時沒事尚要尋弄風(fēng)波，何況使他有因可借。又加以朱丕在內(nèi)挑剔，更易生事。然而既已去了，也莫可挽回，只好聽之而已。站在房門首想了半會，仍向前進來。將至如玉房前，聽內(nèi)里吱吱喳喳的，似有人拌嘴，忙搶行一步，掀起門簾，見許春舫站起身也要走。同來的眾人，有勸他的，有說理當(dāng)走的，紛紛不一。如玉立在一旁似木偶一般，半言不發(fā)。如金見了，又急又笑道：“什么事，許老爺又要走？真正我今日是那里來的晦氣，都碰到你們氣頭上。”
原來許春肪為人，仗著自己年輕有貌，又有如此大的家財，未免心高性傲，是個一家言的脾氣。起先約了朋友來吃酒，進門即知道如金陪著賈朱二人，平日又聽得人說賈子誠是如金的相好，彼時即有些不快，打點轉(zhuǎn)去。被章三保夫婦再四挽住，隨即叫了如金出來，又一面吩咐擺酒。許春舫見他家殷殷款待，也就丟開了。
忽見后進的人來說賈子誠生氣要走，如金便到后進去了。正在躊躇，又聞賈子誠在外面發(fā)話，心中不由生氣，竟遷怒到如金身上，暗忖道：“賈子誠這人你素來常對我說，他不是個好人。既知他不是好人，即不該親他近他。若說你家怕他尋鬧，不敢疏忽，亦該敬他遠他才是。孰知不獨不敬他遠他，反與他結(jié)了交好。你與他結(jié)交，我也不來管你，怎么又誆騙我與你結(jié)識。那賈子誠曉得你與我交好，必不相容，明明是叫他與我做對頭。我雖不懼他，究竟賈子誠是個向不安分的人，慣會掀風(fēng)作浪，使我刻刻提防著他。不是到你家來尋樂，分明是來受罪的了。倘或我稍有不備，被他糟蹋了去，叫我怎么見人。即如將才他在外面揚言，句句是羞辱的我。想我生平從未挨過人家言三語四，只有數(shù)說人的處在，絕沒有人數(shù)說我的時候。其時我若不忍耐著這一口氣，答他幾句，必致兩下爭鬧起來，釀成大事。而今耐了下去，心內(nèi)實在作慪，明兒賈家定然逢人說項，笑我無能，縮了頭不敢對付他。再則我來時，知道賈家在此，我即要走，也算自己情甘退讓。老龜夫婦再三挽留，說什么前進后進各不相擾，又說賈家不多一會就走了，我家本不愿意他在這里擺酒，惹人厭的。他使勁的賴了下來，因為朱丕的面子，不好推卻。早說定了，初更即散。我見他家說得如此懇切方行，不然隨便到那一家皆可請客，不希罕定在他家。不過因如金待我尚好，較旁人熟識些。這么看起來，是他家硬留下我受賈子誠的辱沒，好似預(yù)先安排定了，串出姓賈的來掃我面皮。況且，又當(dāng)著這些朋友，益發(fā)難處。明日我還是來不來呢？來則恐賈子誠尋斗是非，不來則使人笑我膽怯?！?br>許春肪想到此處，愈想愈怕，愈怕愈氣，忽見如金走來攔他，適值有氣；也不問如金素昔與他交好，即沖口說道：“你問我什么事生氣，你伺你自己即明白了，別要假作沒事人一大堆兒似的。在我看，你可不必留我，快去將賈家趕回來是正經(jīng)?！闭f著，怒沖沖的喝令家丁掌燈出外，也不顧同來的眾人。眾人見許春舫忿然而去，一齊掃興，且又沒了東道，不如也走的為上，便一哄而散。
起先賈子誠在后進爭鬧，章三保夫婦已得了信，趕著出來，賈朱已去。此時見許春肪亦因此動氣，欲待上前分剖，『也來不及了?；仡^見如金似淚人一般，如玉在一旁發(fā)怔，正要去詢?nèi)缬瘢娫S家家丁又匆匆的轉(zhuǎn)來，將十餅番銀擲于桌上道，“這是我家老爺紿你家的酒價，叫我送了來。將才是忘卻開發(fā)了，不然還要認著我家老爺想賴這酒價，故意生氣的呢?！保f罷，掉轉(zhuǎn)身即走。章三保在后高聲喊叫道：“二爺請站一站，我有句話問你。”任憑喊破喉嚨，那家丁頭也不回，竟自去了。此刻章三保更外不知何故，反沒了主意，惟有連呼奇怪而已。回至屋內(nèi)時，如金早被他媽媽勸入房中，如玉尚未走開。章三保細問如玉前后情形，方恍然大悟，頓足道：“怎么講，為了賈家這砍頭的一來，把我家財星老爺氣走了，卻怎么好呢！我想不怪別人，還怪如金這小臭貨不善調(diào)排，弄的兩邊不得討好。許家惱了，是從此少了一款進項，賈家惱了，是從此要生禍端。怎生做慣了和尚，倒不會撞鐘了么？我也不管了，明日我夫妻兩口各自走開，避避風(fēng)頭。讓你們鬧去，好也好歹也好，管他娘?！庇衷谧郎鲜箘诺呐牧藘上?，恨恨的道：“這些臭貨，朝魚暮肉把腸子都吃膩了，油都蒙了心了，不知我們這種人家，開著門做什么兒的呢！今日得罪了張，明日得罪了李，不上十朝半月，將幾個有錢的孤老得罪完了，大家喝西風(fēng)。你們好在不問的，有飯即吃，有衣即穿，說到歸根，還是苦的我老兩口子。今兒不說了，明兒我倒要問問你們，安的是什么心，還是有意打撒手兒不成？本來多時不刷刨你們了，多分骨頭又在那里作癢?！闭f罷，也賭氣回房去睡，一面走，一面嘴里夾七夾八的連說帶罵。如玉見章三保走遠，向地下啐了一口道：“遇見鬼了，我也不曾得罪那個，不清不楚，一箍攏統(tǒng)兒罵在其內(nèi)，可不是奇事。老不死老砍頭的，難道閻羅王忘卻你了么，早死一日早好一日。”也氣恨恨的，回至自己房內(nèi)，倒身和衣睡下，在被窩內(nèi)拭淚。
單說如金先前見賈子誠走了，不過怕他來尋事，且到臨時再議，尚不關(guān)痛癢。隨后又見許春肪也賭氣走了，竟不解因何得罪了他，聽他的口氣，分明是怪我親近了賈子誠。殊不知我們這等門戶，是最軟弱的，人人皆可欺侮。何況賈子誠系著名的光棍，又有朱丕相繼為惡，我等人家盡懼他如虎。我若不假意的敷衍他們，豈非欲速其禍，自投羅網(wǎng)。我如真心待賈子誠好，也不來結(jié)識你了，又不致將他的惡跡，澈底澄清都告訴你。我即恐你多心，這些情節(jié)我數(shù)月前也曾說過，何以你偏偏忘卻。縱然我不說，難不成你連這么一點原由，猜度不出，我真正枉認得你了。即如我一時不好，拂了你的意思，也該念平日我待你的情意。那件那般，不是以血心待你。一則你是我的知己，尚冀日后托付終身。二則你雖家財富足，不惜揮霍，我每事都揀你那應(yīng)用的，方叫你用，可省的處在，千方百計替你儉省。為這件事，我受老夫妻多少言語，說我變了心，不顧家里，一味的巴結(jié)嫖客。我因你省了下來，將來跟了你，即是我的。不然我們這門內(nèi)，只怕人不用，還怕人浪用么？三則你有了心事愁煩，就同我的心事一般，必從旁婉言解說，都俟你喜歡了我才放心。還有多少事，猶在你心里籌劃，未曾出口，我即揣度出來，先意承志的迎合，使你知道你我兩心相印，不同砭泛。那料我是你的知音，你非我的知己，也不體貼我們的苦處，不能得罪人的。而且并未待你比賈子誠薄，是你錯會了念頭，竟不念前情，一概抹煞。又當(dāng)著人給我沒趣，我即真待你錯，你尚要原情今日歹仍有明日好呢！你只顧氣頭上說我一番，決然而去。老夫妻必定抱怨我，不知怎生觸忤了你。你一日不米，我耳畔一日不得清凈，。細想我數(shù)月中待你許多好處，你一旦付之東洋大海，叫我怎不傷心。
如金思前想后，淚出慟腸，不禁倚壁掩面放聲大哭。他媽媽忙上來勸道：“我兒不必傷悲，許老爺雖然生氣而去，那里就撇得下你，停一半日自然會走來的。否則我明日親去請，他可好意思不來么？少年人有錢的，都有些鬼婆子氣。他若不來，包在為娘身上，還你個許老爺。你由午后至今，沒有吸著一臼煙，難道氣狠了，煙癮都忘了么？好兒子，快些吸煙去罷，自己身子要緊。平時保重尚來不及，還當(dāng)?shù)闷疔`踏么！”說著，拉了如金回房。
如金聽他媽媽勸說，甚為近理，便止住哭聲，回轉(zhuǎn)自己房內(nèi)。他媽媽見煙具仍設(shè)在牀上，即將燈火剪得透亮，又將各件收拾了一回，拉如金躺下吸煙。自己睡在對面，代他燒著，又七搭八搭的同他說話。如金雖身在行戶，因自幼多病，煙早吸成了癮。此時吸了幾口，覺得神氣漸旺，通體暢泰，又被他媽媽說了一陣鬼話，氣已全消。驀聞?wù)氯Ｔ谇斑M叫喊起來，喉音甚高，字字聽得明白。如金放下煙槍，側(cè)耳細聽，原來是罵的他姊妹兩個。又聞臭貨長，臭貨短的，在那里亂罵，甚不入耳。不由一口氣阻上胸前，比先那氣惱尤甚，嚎啕大哭。倒把他媽媽很嚇了一跳，連問怎么？又聽得章三保在前肆口謾罵，方明白如金哭的原故。忙坐起身，推如金道：“好兒子，你不要作氣，才信了為娘兩句話，怎生又惹起煩惱來？我曉得你是聽得老東西罵人，他向來吃醉了酒，都是這般，也計較他不得許多。好兒子，你息息氣，待我去罵他。”說罷，即匆匆出房。向前進來時，章三保已回房去。
他媽媽趕至房內(nèi)，指著章三保道：“你這老囚攮的，灌足了臊尿，再不說安安穩(wěn)穩(wěn)挺你的尸，都要尋事罵人。你說只苦了你我兩人，你苦了些什么？前數(shù)年苦的是我，這幾年女兒們大了，又苦的是女兒。你倒吃了大半世的閑飯，也沒見你賺過一文半鈔來家養(yǎng)活我們母女，還聲聲叫苦，你羞是不羞？你好的不管有無，只要你有了酒喝，萬事皆休。單顧喝酒也罷了，吃下去又喜尋事，數(shù)黃道黑的亂罵人，你想一家四口子，誰派你尋事，誰該你罵？你還不與我趁早夾著你那尾巴，到旁邊睡去好得多呢！若把老娘鬧煩了，爽性不紿你酒吃，看你怎樣？”章三保被他妻子一頓罵，罵的啞口無言，反笑嘻嘻的道：“咦，我并沒有說什么，好端端罵起我來。奶奶又是受了誰的氣，拿我出注兒。”說著，掀開被，身子一倒，滾進牀里去睡。媽媽見了，又是好氣，又是好笑，啐了一聲道：“醉不死的臭烏龜，這般形相叫我拿那一只眼睛來看你。明兒等你酒醒了，再和你講，現(xiàn)在我也沒有那么大力氣，同你說話。”便回身出外。章三保倒在枕上，猶咕咕噥噥的道：“臭烏龜罷，香烏龜罷，我這烏龜也是你們作成我當(dāng)?shù)?，還要罵我呢；”媽媽也不去理他，竟回后進而來。
不意如金自他媽媽出房，心中越想越氣，那眼淚不住的直淌下來，將一個繡花耳枕，全行濕透。想到自己八歲時即沒了父母，被狠心的哥哥賣我到章家，。吃盡了多少苦處。學(xué)彈咱，用盡心機，稍有不是，非打即罵。好容易挨到今日，身上引了幾個客來走動，老夫妻才待我好些。我久想跳出這火坑，又恐遇人不淑，難得來了這姓許的，想將來托身于他，可望出頭。不料今日因賈子誠，得罪走了許春舫，媽媽雖說他仍然要來，未知他心意如何？倘從此斬斷情緣，另有了結(jié)識，豈不空指望了一番。況且男子的心腸，最易改變。我這里癡癡的望他回頭，甚至他早將我拋諸腦后，所謂我本有心托明月，誰知明月照溝渠。再者他有的是錢，到處皆有人趨奉，不是舍了我如金，天下即沒有絕色女子。適才又受章三保這一場羞恥，皆為的是許春舫那個冤家。我而今也不怪許家了，一恨我命薄該受折磨，二恨賈子誠、朱丕平空的撞到我家，惹出這無辜的口舌。即是許家明日來了，我也無顏面見他。想我這個人，還生在世上有何貪戀，一受不滿的苦惱，吃不盡的酸辛。也不知前生作了多少罪孽，罰到今生身為娼妓，已屈下流，又跌跌坎坎的慪氣，何日方了？不如一死，倒也干凈。那知人存了死的念頭，邪魔即至。如金此番，覺得耳畔似有人教他懸梁刎頸，服毒投河，種種死法；死后又有若干好處，較之生前高萬萬倍。自己的身子，又覺有人扯他坐起，恍恍惚惚，如在云端里一般，不禁倒抽了一口氣。爬起身來，東西亂望，要覓個死所。猛低頭，見盤中放了一盒煙在內(nèi)，點點頭道：“懸梁刎頸，皆一時措手不及，被人解救下來，傳揚出去，徒添話柄。常聞人說，鴉片煙是最毒人的，生吞下去無藥可救。若和酒吃，更容易絕命。又是現(xiàn)成的，又便于吃?！毕攵ㄖ饕姡隳昧藷熀邢聽?，找到桌上有將才未收去的酒壺，搖了搖尚有余剩，忙倒了下來約有半鍾之?dāng)?shù)。將盒內(nèi)的生煙，全行傾在酒內(nèi)，攪得勻勻的。望著酒錘，“喀”了聲，落下幾點淚來，自語道：“煙呀！酒呀！想不到我如金今日，應(yīng)該死在你們手內(nèi)。”又望著房外，低低說道：“我那不記得音容的亡過爹娘，你該早知道你苦命女兒，今夜已到絕期，恐陰司路徑生疏不識行走，又怕有惡鬼欺凌，爹娘可來帶你女兒一帶罷。”又叫了聲：“許春肪狠心冤家，你今日生氣走了，縱然懊悔過來，明日再至，已見不著我了。只能恨你無情孟浪，不能怨我薄情，半路拋撇下你來?！庇至R一聲：“賈子誠，朱丕，你這兩個該死的殺材，我與你們無仇無隙，平白地鬧起干戈，坑了我的性命。雖說是我自愧輕生，總因你們兩人起見，我在陽間不能奈何你們，到陰司做了鬼，即不肯饒你們了。常聞?wù)f道，人善鬼不善，人怕鬼不怕。何況冤有頭，債有主，好歹都要追了你們的命去，才得甘心?！庇纸辛寺暎骸皨寢專译m不是你親生，也蒙你自幼撫養(yǎng)成人。這數(shù)年中，你卻待我不錯。今日別過你了，好在你尚有如玉妹子可靠?！?br>如金說到此處，不由肝腸寸裂，萬箭攢心。那眼淚滾滾的滴入鍾內(nèi)。復(fù)想到自己具此一付容顏，雖非國色，也算二三等的女子。每對鏡自幸，將來倘得出頭，戴上鳳冠穿上霞帔，也可以相稱。誰意我空生此姿容，如此小小年紀，正當(dāng)花開月滿之時，竟做了屈死冤魂，豈不可嗟可惜！一時間，百脈沸騰，腹如刃絞，幾乎哭出聲來。猛又自己發(fā)急道：“呸，！章如金你好生胡涂，你是想尋死的人，并非在這里訴苦。人到死后，歷事皆空，還憶這些做什么呢？若被人來看見，不獨不容我死，知我的說我情急舍命，委系可憐；不知我的，反說我輕狂，故意的詐稱尋死昨人，落得他們背后去議論。”便咬咬牙，狠命的舉起酒鍾，伸著脖子一口吞下。把錘子擲于一旁，仍至牀上倒身睡下，拉過一條被蓋好。此時心內(nèi)倒無所牽掛，惟有閉目守死而已。
約隔了一鍾熱茶時分，心里覺得怔忡不寧，腹下隱隱作痛。原來鴉，片煙和酒吃下去，更外發(fā)作得快。頓時五臟如焚，宛同刀劃，氣往下墜。試問如金似一朵姣花，盈盈弱質(zhì)，怎禁得這虎狼般的煙酒在內(nèi)翻江攪海，不由“哎喲”一聲，一腳將被蹋過，雙眼一翻，兩足一蹬，早巳嗚呼哀哉。那一縷芳魂，被無常勾引入冥中去了。正是：
香魂渺渺歸泉下，弱魄凄凄入地中。
再說他媽媽罵了章三保一頓，仍恐如金心內(nèi)不安，重到后進來安慰他。將至門首，聽他房里“豁喇”一響，似件東西掉下地來。忙掀簾入內(nèi)，忽覺一陣冷風(fēng)劈面吹過，逼的毛發(fā)直豎。再定睛看，如金仰睡在牀上，一條被掀在地下，遂道：“怎么倒睡著了，被落下來也不知道?，F(xiàn)在身子不好，又著了一場悶氣，若受了涼，不是玩兒的?！北阌蟻泶氨唬瞿_下有件東西絆了一下，“當(dāng)”的一聲滾去多遠，知道是個錘子，即罵道：“這些瘟根，怎么茶錘子亂丟在地下，也不撿起來。是我腳步子輕，不然還要踢碎了呢！他們是不肉疼的，不知老娘一草一木都非容易置辦?！奔磸澭捌穑婃R子內(nèi)烏煤似的一大團，不知何物，低頭嗅了嗅，似有煙氣，只有酒氣，不由得心頭跳了幾跳；忙丟下錘子，來看如金。不看猶可，看了只嚇得大海崩舟，高山失足。見如金直挺挺的睡著，兩拳緊握，兩眼大睜，上齒咬住下唇，口角邊涔涔流血，猶帶著余煙。無疑是適才趁我不在房內(nèi)，偷將鴉片煙和酒吞下肚去，尋了短見。再摸他的嘴及鼻尖兩處，一絲出氣皆無。
媽媽這一急非同小可，走上來一把抱住如金，放聲大哭。兩只腳在地板上似擂鼓一般，口口聲聲，只叫“沒有命了”。早將房外的一班媽兒們，都驚的走了攏來。先前媽媽將如金拉回房內(nèi)吸煙，媽兒們送過茶，即各自走開。曉得他都有家常話說，不便竊聽，又樂得偷半刻空閑，到各人房內(nèi)歇息。他們起早眠遲，不免辛苦，原說歪一會兒，那知都睡了。忽聞房內(nèi)驚天動地鬧將起來，大家嚇醒，一骨碌爬起，怔怔的走過，齊問：“奶奶怎么了?！?br>媽媽見了眾人，跺足大罵道：“你們這班死娼婦，來的正好，快償還我女兒性命。好呀，都被你們坑死了。你們死到那里去的，我走開了，你們也不來伺候他。如今把煙和酒吃下肚去，你們才來。完了，完了，人也死了，家也沖了，還過他做什么呢！”說罷，又號天叫地，一聲兒一聲肉的，大哭不止。眾媽兒們聞?wù)f，方知如金服毒自盡，皆嚇得面如土色。有兩個還立在房內(nèi)，有幾個飛跑出房，至前進送信。章三保酒都嚇醒了，急忙披衣起身，一面走著，一面連說：“怎好，怎好！”如玉也得了信，一同來至如金房內(nèi)。媽媽一眼看見章三保走進，舍了如金便一頭撞到章三保懷里。三保未曾提防，幾乎跌倒，多虧板壁擋住。媽媽哭罵道：“你這老不死的烏龜，你要吃酒罵人呢！罵得好，把我女兒逼死了，我也不要命了，與你老烏龜拚去了罷。”說著，亂撕亂咬，揪住章三保打了起來。
如玉走進房，見如金死的甚慘。想到姊妹多年情分，沮如雨下。又想到自己身上，姐姐如此容貌廣如此聲名，來人皆仰望他的顏色，尚不免賈、朱之難；我比姐姐又遜一籌，身上毫無知己，更難保沒人凌辱，一時又跳不出這火坑。不禁上前撫尸痛哭。
忽見媽媽和章三保打鬧，”忙走過拉住他媽媽道：“媽媽，與三爺也非鬧的事?？v然鬧到天明，死者不能復(fù)生，亦無濟于事。我們先趕緊灌救，能于救得轉(zhuǎn)來，萬事皆休。否則；大家須要商量個定見。我想不怪別人，都怪賈朱二人，橫豎人都死了，還怕他們么！不能善善的就這么放他們過去，我的心也不甘。媽媽聽我一句話，且丟開手；況且也非三爺弄死他的?！比缬褚幌挘嵝颜氯?，連說：“有理，還是如玉心內(nèi)清白。我被你媽媽一陣揪打，鬧得昏天黑地，尚不知如金怎生死的呢！”媽媽聽如玉所說，始放了三保，趕著叫人取開水京汁甘草等湯來灌，又將如金吞食生煙和酒的話細說。章三保也灑了／L點眼淚。眾人忙亂了一回，毫無動靜。再看如金面色轉(zhuǎn)青，手足全冷，是灌救不活了。
章三保道：“人是死定了，不要忙了。待我明早即往縣里去告賈子誠朱丕二人，說他們威逼我女兒身死，請官下來相驗，看他們怎么經(jīng)當(dāng)?shù)闷?？就是許家，我也不能饒他過去。如金已死，還巴結(jié)他什么呢，也拖他上來湊個數(shù)。不怕他們一千人有錢有勢，我女兒人死是真，他們威逼是實，縣里斷無不準(zhǔn)的。”眾人齊稱使得。媽媽即催章三保連夜去找主文相公，敘明情由，好明日清晨往縣里喊稟。不要耽擱遲了，他們一干人又要去打點門路。章三保答應(yīng)了聲，轉(zhuǎn)身提了盞燈籠，出門尋代書去了。這里如玉又叫他媽媽將房內(nèi)對象，全行搬過。將如金的尸骸，扛了正睡過來，和煙的錘子擺在牀上。各事都安排停當(dāng)，專候明早喊過稟，預(yù)備縣官下來相驗尸傷。
媽媽一則因如金服毒慘死，二則因損去了一株搖錢樹子，便哭一聲苦命姣兒，恨一聲天，罵一聲賈子誠等人狼心狗肺，怨一聲自己。直哭得喉嚨音啞，氣短聲嘶。在房眾人見了這般情形，無不落淚酸心。如玉在旁極力勸說，他媽媽方略略止住。時天色已明，如玉又勸他媽媽吃了點飲食，扶他到對過房內(nèi)稍睡片刻。大約官府下來，都要午飯后呢。
單說章三保出了門，一口氣跑到縣前東首，有一代書家姓畢名世豐，祖孫數(shù)代皆為甘泉縣代書。到了畢世豐手內(nèi)，其技愈精，而其家道愈窮。因他太狠過了頭，人都不敢請教他，怕的遺下后災(zāi)來。他家倒有一件好處，終日保得住沒有一人來叩門。所以畢世豐夫婦，未晚即吃了飯，省點燈油，早早睡了。
現(xiàn)交半夜，畢世豐已睡過一覺醒來，在牀上翻來覆去，想著明日柴米全無，生意又少。猶記得還是春間，代人家寫了一張狀詞，得了他大錢六百文。及今半載有余，失錯都沒有人來問我一問。所有各家親友，都借貸遍了，甚至一而再，再而三的。此時萬難開口，縱然老著面孔去央說，也靠不穩(wěn)就有得借了與我。家內(nèi)的衣服物件，除卻身上穿的這幾件破衣，牀上蓋的這一條薄被，其余都典賣殆盡，無處拼擋。正然愁煩，忽聽有人叩門，倒把畢世豐嚇了一跳，忙問是淮？
看官可知章三保何以尋到畢家來？因一路走著，暗忖道：“這件事雖說告賀子誠等威逼，奈無實據(jù)可指，他們又不曾打死我家如金。必要尋個出名的老手訟師，敘紙懇切的稟詞，說得委婉入情，外面看是威逼，內(nèi)里情同謀殺。如此一辦，方可扳倒他們?！闭氯Ｒ嗑寐劗吺镭S的聲名，未經(jīng)謀面。想他雖是個辣手，要的不過是錢，我多把潤筆送他，自然有絕妙的主意敘出。也不怕他日后找我，且顧目前之急。遂尋到他家門首，用手敲門，驚動里面畢世豐詢問來由。章三保道：“畢先生睡了么？請你開了門，有要事奉商，是一宗大大的財爻，送與先生的。”畢世豐聞?wù)f，曉得生意上門，非常歡喜，忙答道：“請站一站，我即起來開門?！北阋幻媾伦?，取了火點上燈，一面用腳蹬他妻子高氏醒來。
何故畢先生說了半晌的話，高氏都未醒呢？因高氏為人甚賢，日間尋些針黹做活，及收些衣裳來漿洗縫補，賺幾個錢貼助丈夫每日食用。一日到晚，忙的辛苦異常，頭剛落枕即睡熟了，非到天明不醒。本是臉向牀里睡的，被畢世豐蹬了一腳，相巧蹬在高氏的私處，由睡夢中驚醒，翻轉(zhuǎn)身罵道：“餓不死的窮賊胚，好容易睡到半夜，才有些暖氣。你又想起窮心思來，蹬呀踢的。你就不想想明日米也沒得，柴也沒得，怎么過得去？還這么窮開心，挺尸罷，再鬧我可不依了。”
畢世豐被高氏罵的忍不住好笑道：“你說的什么混賬話，我因門外有人打門，要起去看看，來人說是送財爻上門的。既然三更半夜來敲門打戶的找我，料想不是尋常小事，叫起你來，預(yù)備燒點湯水接待來人。難道我同門外人很說了幾句話，你都沒有聽見么？我倒不抱怨你睡死了，你反要冤栽人許多混話。”高氏聞?wù)f，才明白了。尚未答言，門外又高聲說道：“畢先生，你可開門不開門？不開門，我就去了，明日再會罷?！?br>高氏聽了，方知來人是真，亦滿心喜悅，即接口道：“來了，來了?！奔奔弊?，手慌腳亂的，在被內(nèi)穿上底衣，便探身下牀，趿上鞋，往外就走。畢世豐也穿齊衣褲下牀，忙一把拉住高氏道：“你就這么去了么？該死，該死！真正你睡糊了，夢猶未醒。你望望你的小衫還未穿呢，怎生好去開門？難不成這般天氣，身上冰涼的也不覺得么？”一語提醒了高氏，果然小衫未穿，見自己仍是精赤著上身，淌光著兩乳。臉一紅，重跑到牀前來穿小衫，競遍尋不得，急的高氏滿牀一陣混翻。那知起身的急促，小衫團到被窩內(nèi)去了，一把抓出來即向身上披好。畢世豐點首嘆道：“蠢才，蠢才，緩緩點子罷，愈忙愈出笑話了。再則我家雖窮，也不致一方舊布都尋不出，現(xiàn)在交冬的天氣，連個兜肚都沒有帶上。還是你帶不慣，還是你懶沒有做得呢？你年紀又輕，胸膛又高，衣衫又單薄，自己低下頭瞧瞧，也覺難看。”此刻高氏一心記掛門外的人，生恐等不耐煩，把買賣走脫了。那里有心回答畢世豐的話，雙手鈕著衣扣，即跨步出房。來至門前，拔去木閂，開了門，閃在一旁。見來人手內(nèi)提著一盞燈籠，便道：“請里間坐罷，我家大爺起來了?！?br>章三保舉起手燈，見是個堂客，知是畢世豐的妻子，即低頭走入。高氏關(guān)好門，也隨后進來。畢世豐早將房內(nèi)燈臺擺到明間，等候來人。章三保吹滅手燈，掛在一旁，上前與畢世豐見禮道：“驚擾畢先生好睡了，有罪，有罪?！碑吺镭S即讓章三保上坐，問了姓名，彼此敘了幾句套言。章三保口內(nèi)說著話，舉眼見畢家是三間一廂房子，東倒西歪，朽爛已極。房子里窗牖門扇，一概全無，皆用木板蘆席，橫豎隔著。桌椅等件，多是繩捆索綁。
兩人正對坐閑談，高氏早在旁廂一間屋內(nèi)，尋出些破板片，燒滾了水，送上茶來。章三保忙出位接取，連稱不敢。見高氏年紀在三十以內(nèi)，面龐倒還生得干凈俊俏，惟欠修整。頭上一方青布，齊鬢包扎，身上穿了一件半青不藍的薄絮短襖，一根舊黑綢絳，束在腰間。上身不過兩件衣服，又薄又舊，腰里又束得老緊的，越顯得胸前兩乳高出寸許有余。下身在燈影之下，不甚看得明白，見他走的鞋娜，想是一對小腳兒。扁氏放下茶，轉(zhuǎn)身就走。
章三保復(fù)又坐下，再看畢世豐，年紀也只好三十以外，高高的顴骨，濃濃的眉毛，言未發(fā)而聲先笑，眸一轉(zhuǎn)而頭數(shù)搖，周身衣履破舊不堪，愈覺肩聳背駝，發(fā)黃面黑。他偏談笑自若，得意揚揚，笑對章三保道：“足下深夜過訪，必有見教，小弟這里洗耳愿聞?！闭氯１汶x座，深深一揖道：“俗說禮下于人，必有所求。將才先生之言，如見我的腑肺。但是這件事有些難辦，務(wù)望先生不可推卻?！碑吺镭S道：“足下盡管放心，小弟一生最喜從井救人，即蹈湯赴火亦所不辭。只要足下識得小弟用力之處，雖死無憾。”又鼓掌哈哈大笑。章三保即細細將自己女兒如何尋死，因賈，朱等人如何威逼，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“要求先生設(shè)法，必須指實他們無可抵賴，又要官府見了動情，不然被他們反過巴掌，說我有意累掯他們，豈非成了訛詐么？那么一來，我倒是害了自己。久聞先生大名，百發(fā)百中，所以才連夜過來，求先生高才斟酌的。至于先生用力的處在，我理當(dāng)從重報答，斷不食言?！闭f畢，又是一揖到地。畢世豐一面聽著，一面點頭微笑，也立起回了一個揖道：足下且自請坐?！北爿p輕悄悄說出一番話來，把章三保喜的眉開眼笑，連聲稱是。未知畢世豐所說何話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