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回 章三保得財甘息訟 畢訟師受謝樂調(diào)妻

作者:竹秋氏
話說蔣禮睡到次早方醒,起身凈洗手臉,吃了點(diǎn)飲食,忙忙向章家來。見章家人門開著,即跨步走入,見后進(jìn)喪棚高搭,當(dāng)中停著柩,靈前幡幢幃幔,燈彩香花,甚為齊整。章三保夫婦同在桌畔,點(diǎn)燭供肴。媽媽又涕淚交流的,數(shù)說著哭,回頭見蔣禮走了進(jìn)來。章三保也認(rèn)得他,雖然是朱丕的家人,因此事與他們無涉,正待詢問,蔣禮忙上來道:“昨日大姑娘入殮,我實(shí)在不知道,未得候拜,失禮之至,要恕我呢?!闭f著,便走上拜單,恭恭敬敬行了四禮。惴得章三保夫婦挽之不及,口內(nèi)連說不敢,三保一旁回禮不迭。蔣禮拜罷起身,媽媽也止住啼痕,上來叩謝,便邀蔣禮至棚下坐了。
媽兒們送過茶,蔣禮道:“昨日下晝,方聞得大姑娘的兇信,甚是詫異。我還當(dāng)是訛言,再細(xì)細(xì)打德,連死的情由我已盡知,把我恨罵了一夜?!睂⑷酥敢回Q道:“他若不是我的主人,我要罵出他好話來。又恨不得過來與賢夫婦商量,定要報仇雪恨,才出我胸中這一股不平之氣。無如名分攸關(guān),只得忍了下去。后來聽得章大爺在縣里喊了稟,請官相驗(yàn),業(yè)已準(zhǔn)了出差提訊。我喜歡的過不得,我甚稱贊章火爺有膽量。管他什么官幕,有錢有勢,只要我有理,都可告得他們。外孫有理,還要告太公呢!總之一句話,他們惡事也忒做得多了,不怕人命關(guān)天,都視為平常,還了得么?世界上倒沒有王法了一般。也有今日,跌到你家章大爺手內(nèi)。那怕勢焰如山,偏要同他們碰這么一碰。我佩服你章大爺,實(shí)在是有膽兒的,非比那畏刀避箭的人。這叫做天網(wǎng)恢恢,疏而不漏。他們惡貫滿盈,自作自受。”媽媽聽了,忙接口道:“阿彌陀佛!你蔣二爺真是明白人,你家那主人遠(yuǎn)不及你。他們只說我們這里人家,是最易欺的。殊不知人死了,還怕什么呢?拚死無火災(zāi)。說到盡頭,都要憑個『理』字,難道人家非容易養(yǎng)到十七八歲的女兒,又是一把賺錢的手,被他們逼死就罷了不成?弄一場人命官司他們吃吃,試試大家的手段。適才猶有一件可笑的事,你二爺未來之先,許家打發(fā)個人來,同我說和。叫我家不要迫案,他情愿貼我女兒身后喪中一切費(fèi)用。是我當(dāng)面大罵了一頓,說你家主人夢還未醒,沒說貼我的用費(fèi),就照我女兒樣子,澆個金人還我,還賺他不會說話呢。你回去告訴他聲,叫他拚著釘官司罷,留下錢走官的門路是正經(jīng)。只要官判斷我女兒是該死的,與你們無干,我家就不追了。今日你來是頭一次,若下次再來,我即打你孤拐。許家的人,見我勢頭不好,一溜煙逃去。你聽聽可笑不可笑?到了此時,他還拿錢來墜煞我,我可依么?”
蔣禮聽了,拍手笑道:“罵得在理,不打出門,還是便宜了他。然而我卻有句不中聽的話要勸你,媽媽不要罵我,我才敢說。若論你家姑娘,為他們逼死,萬難罷和,連旁人也沒有勸你家和的理。但是一件,常聞錢可買罪,他們見你不肯私和,到了官又要擔(dān)取處分,一不做二不休,拚著蕩產(chǎn)傾家,到衙門里去花費(fèi)。現(xiàn)在的官,那個不貪財?shù)??古語云:有錢則生,無錢則死。你家見縣里不問,不過到府里去告。府里若再買通呢?況且許家又現(xiàn)為府幕,更易說項(xiàng)。你家不過到上司里去告,京城里去告,滾釘板,喊御狀,你家都拚得去干。他們也拚得去用,可知有錢到處皆,通,你告一處,他買通一處。九九歸原,乃是個罷和。他們也用窮了,你家也累掯完了,兩敗俱傷,毫無益處。沒說是威逼的官司,即是真打死了人,有錢都可以豁免。我想你媽媽不若看破些,樂得他們來與你家說和,情愿用錢,何妨重重的要他們一宗。而且大姑娘雖然慘死,也是大限該絕,天下沒有錯死的人,閻王也沒有誤勾的鬼。二則不怕你媽媽見惱,你家這門戶全賴火姑娘撐持,而今大姑娘歿了,即折了氣勢;你家二姑娘年紀(jì)尚幼,又沒有大姑娘的名聲,恐一時接續(xù)不上;再要打官司告狀的破費(fèi),只怕他們還未用窮,你家就先累倒了。媽媽,你將我的話與章大爺斟酌斟酌,看我蔣禮還是為的他們,是為的你家呢?”
一席話,說得章三保坐在一旁,瞇瞇笑而不答。媽媽也無浯了半晌,方道:“你二爺?shù)脑?,原是不錯。無奈我女兒死的太苦,若與他們私和,恐對不過我那死鬼女兒?!笔Y禮見媽媽話已松了下來,即趁勢說道:“媽媽,你這話錯了。你姑娘死后魂靈是明白的,也曉得父母的苦處。而且迫到末了,他們不過丟官的丟官,傾家的傾家,也沒得什么死罪,爽性辦到他們論抵,也還值得?!闭氯B犝f,連連點(diǎn)頭道:“蔣二爺說的甚是有理。你倒惴度揣皮,不要倚著自己一沖頭性子,日后抱怨?!庇制鹕砝麐寢尩溃骸澳愕竭@里來,我和你說話?!笔Y禮拍桌道:“還是章大爺爽利,你們都要商議定了,才好說呢?!彼驄D走進(jìn)靈幃,嘁嘁喳喳的好半會,復(fù)又出來。媽媽馬向蔣禮道:“蒙你二爺指點(diǎn)我們明路。但是私和了這官司,便宜他們多了。我家既擔(dān)了賣死女兒的名,須要落這么一宗,不然也犯不著但名不但利的。至少要他們十萬人萬,衙門里一切,我家不管。依我就和,不依我仍是追案。還有一件難事,方才許家的人被我罵走,料想不敢再來;就是賈家那邊,也要人去說,我家斷不能先央人同他們說和去?!?br>蔣禮忙道:“不難,不難。你媽媽果然允準(zhǔn),不得改口,我情愿效勞,也不說你家煩我出來。即著我的意思,許,賈等處皆是我去,我家主人也無須交代的?!闭氯5溃骸霸鹾脽┠愣敶壹艺f話。他們家的人,仍是要來的,來時再作商議。你二爺去說,究竟不便?!眿寢尩溃骸斑@也無妨,說成了重重謝二爺。只要你話說好了,不可被他們惦了斤兩去?!?br>蔣禮聽說,雙手齊拍胸膛道:“有我,有我,包管你賢夫婦得理得體。成時只要一頓好好酒飯,請我一吃,就完事了。只怕我說的十事九成,你家又有變動,那就不好了。你們怕我說不成功,反惹人笑話、我也要預(yù)先說明。”說罷,哈哈的笑了起來。媽媽也笑道:“你二爺放心,果能依我數(shù)目,斷無不成,倘有返悔,任憑你二爺罰我?!笔Y禮道:“罰你減去九成,只要一成?!闭f罷,又格格的笑了,即起身作辭。章三保同媽媽直送至前進(jìn)方回。
蔣禮出了門,自喜道:“不意他家被我一番鬼話說了下來,真正是我財星透露?!币豢跉馀芑丶覂?nèi),將前后情節(jié)回明了朱丕。朱丕亦大為稱贊,便親自來會賈子誠,著蔣禮去說知許家,“看他家愿出若干,到賈老爺衙門里來回我”。蔣禮出來,自去見許春舫商量。那朱丕即至衛(wèi)署,見了賈子誠,將蔣禮如何去說,章家如何答應(yīng),現(xiàn)在叫他問許春肪去,知道他出的數(shù)目,我們再為計(jì)較,這件事算可了結(jié)了。賈子誠道:“用去若干倒是小事,卻要被老烏龜夫婦笑我們害怕,將錢去買囑他。我真不服這口慪氣?!敝熵Φ溃骸澳憧商珱]涵養(yǎng)了。此番是他得了情理,權(quán)讓他逞盡威風(fēng)。事后過個三月五月,尋件事去擺布他家,卻也容易。那時不發(fā)手則已,發(fā)手即要他沖家敗產(chǎn),今日所得的原數(shù)兒倒出來,還不行呢!”賈子誠道:“怎么呢?只好這么想了?!辟Z、朱正在計(jì)議,見蔣禮已去了回來道:“許老爺正因打發(fā)去的人,被章家罵-廠回來,在那里納悶。見小的去了,說明章三保應(yīng)允的話,歡喜異常,一口即出了三千兩,再外送魯太爺。小的因想許老爺出得多,也是替老爺們分肩,遂又陳說利害,若不滿章家所欲,恐此時息了案,日后仍要發(fā)作,不如一了百清,免貽后患。許老爺聽了小的的話,又添上二千銀子,共計(jì)五千。小的先回來說聲,我待再往章家問個明白,講定多少可以了案。五千外的,老爺們再設(shè)法補(bǔ)足,可買點(diǎn)便宜,倘五千肯行了,豈不更好么?!敝熵У溃骸吧鹾?,你就去罷?!?br>蔣禮退出,仍至章家來。章三保忙讓到后進(jìn)內(nèi)坐,媽媽也出來相陪。蔣禮道:“委辦的事說過了,但不能盡如你賢夫婦的意思,費(fèi)了若干唇舌,他們咬定了要同你們打官司。許春肪隨他去和,我們拚向衙門里去用,不便宜他家。果應(yīng)了我前次的話。后又被我再三說項(xiàng),他們才依了,出的數(shù)目卻離得遠(yuǎn)呢。我也說不出口,說出來要被你們啐呢!”章三保道:“既然有了數(shù)目,何妨說與我們聽聽,好在行止也還未定?!笔Y禮又道:“媽媽不要罵我呀!”媽媽道:“怎么話,倒累你二爺往返,也不是你二爺?shù)氖?,只管請說。”
蔣禮聽了,方故作噘嘴咋舌道:“他們?nèi)?,除了代你家衙門使用外,送你二千兩銀子,再多是不能了。你媽媽想想,可是遠(yuǎn)得多呢?叫我回復(fù)你家的人,都難出口?!眿寢屄?wù)f,頓時撂下臉來,冷笑了聲道:“我家寶貝似的一個女兒,被他們逼死了,又經(jīng)官動府,大鬧了一場。息案的時候,自然我家還要認(rèn)個情愿了結(jié)的名目,這些關(guān)頭,只值了兩千銀子么?他們也不怕笑掉了人家下巴殼子。倒難為你二爺空說了一番,改日叫我們家里登門奉謝。我定見是不和了,隨他們那個衙門買路去??偠灾?,女兒為人逼死了,不能再問個罪回來?!闭氯R步涌诘溃骸氨緛硖倭?,我家活女兒亦不止賣二千銀子。何況是他們逼死的,我們又要擔(dān)賣死女兒的名,二千銀子才買了個零頭?!笔Y禮道:“我原曉得懸殊太遠(yuǎn),是說不上的。又不能不來回你們聲,我倒驚動了,待他們肯添多少,我再來?!闭f罷,便起身欲行。如玉在靈幃內(nèi),句句聽得明白,忍不住走了出來道:“蔣二爺,請站一站?!笔Y禮見是如玉叫他,即停住腳步道:“二姑娘有何話說?”如玉含笑道:“承你二爺來代我家說事,本當(dāng)依從。無奈數(shù)目太遠(yuǎn),不是我家有意扭捏。然而你二爺?shù)膩硪?,我也猜透一二。怕的是說多了,我家三爺和媽媽又爭多厭少,不如藏點(diǎn)頭說,好留退步。究竟他們愿出實(shí)數(shù)若干?說明了,要大家商議,能行則行,不能行則止,倒爽快些。二爺何必又要去走這么一趟,做什么呢?現(xiàn)在費(fèi)你二爺心,甚不過意,再累你往返,更外不安了?!?br>蔣禮聽了,暗罵道:“這促狹小蹄子,很會詐人,看來比老的還兇呢。待我也詐他一詐?!北阈Φ溃骸岸媚镎f話真伶俐,倒看出我的心境來。既然你姑娘問我,我也要轉(zhuǎn)問一聲,想必三爺和媽媽的心境,姑娘是知道的,到底要多少才肯罷休?權(quán)且丟了我的,說你的。早間你媽媽說要十萬八萬,那句話諒也是戲言。應(yīng)該有一定不移的章程,橫在心里,何妨請教呢?”
如玉笑道:“既是你二爺諄諄問我,我斗膽代三爺和媽媽做主,十萬八萬雖是戲言,大約一萬八千是不可少的。你二爺心里估量估量,他們能出,再去說一遭兒,他們不能出,就犯不著空費(fèi)唇舌了?!眿寢屧谂悦r如玉道:“你不要亂說,小孩子家曉得什么?你二爺不要睬他,我是不依的?!笔Y禮見如玉已說出實(shí)數(shù),又見媽媽攔他,恐如玉走了,不好收場,便道;“你姑娘這么爽利,我也爽利些,我們以作六千的數(shù)目,等我說去。說得成晚間回信,說不成我即不來了。明日你追你家的案,他打他們的官司,與我毫無關(guān)涉,不過白說了一場話?!眿寢屓砸僬f,被如玉搶著說道:“就這么著,候你二爺信罷。行止都要回復(fù)我們一聲?!?br>蔣禮口內(nèi)答應(yīng)著,即作別出外,也不回去,走到那僻靜茶鋪內(nèi)坐下,直等至黃昏時分,又向章家來。進(jìn)了門,即拍手笑道:“成功了,沒事了。哎喲,哎喲!好容易被我說得??菔癄€,方有了頭緒。非是我說妄話,唾沫都說干了一碗。”又回身對章三保,作了一揖道:“恭喜,恭喜,人事告成,悉如二令嬡吩咐的,六千數(shù)目。賢夫婦可沒有的說了,再說我可要議罰了?!闭f罷,又笑個不止。章三保一面答禮,一面讓蔣禮坐下道:“適才媽媽很罵了如玉一頓,說他不知好歹,亂出來插嘴。既已說出了口,又累你二爺跑來跑去,我們甚過意不去,只好遵命。這場情分,卻要賣在你二爺身上。”蔣禮笑道:“承情,雖蒙你們賢夫婦慨允,還有一句不情的話,要交代明白。衙門的使費(fèi),說過不要你家聞問,那情愿息訟的稟帖,是要你家遞的?!眿寢尩溃骸凹群筒弧沧贰?,講理自然要遞和息。請你二爺去與他們說明了,一邊交銀,一邊去投息詞,兩不相欺。”蔣禮道:“那也不用你多慮,我去把銀兩措齊,你家去請人寫下息詞。我同你家章大爺,手?jǐn)v手兒,往縣里去遞,就在那里交清銀數(shù)何如?我也要去了,明日見罷?!?br>蔣禮回至衛(wèi)署,已初更時分。朱丕道:“怎么到這時候才來,他家可行了么?”蔣禮道:“行是行了,不是小的夸口,換一個主兒去,竟難成功呢。章家兩口子,抱定十萬八萬的說。被小的左磨右刷,始壓下頭來,現(xiàn)已說定了七千數(shù)目,衙門還要我們?nèi)ビ谩3ピS老爺出的五千,賈老爺與老爺是要湊式千的。縣里沒有什么大開發(fā),不過書差們的賞號幾十千文也就好過去了。好在賈老爺前日已送過魯太爺三百,許老爺還允下另送,遙想魯太爺是沒有扭難不行的事?!辟Z子誠道:“倒難為你了,改日還要酬勞你。明日去告訴聲許家,叫他將銀兩備齊。我的少停交與你主人帶回就是。明日做結(jié)了罷,遲則恐另生他變?!笔Y禮應(yīng)著退出。
賈子誠即起身在牀上取出一個螺甸小匣,開了鎖鑰,撿出二千兩銀票,交與朱丕道:“這件官司,真便宜了你。難道你就這么算了么?”朱丕笑道:“我不與你敘理,你倒說起我來。這件官司,本是你鬧出來的。可知許春舫是飛災(zāi)呢,他還出了五千兩。若不是我家蔣禮去說,你可能二千兩銀子了事的么?論理你還要謝我才是!”賈子誠笑道:“啐,下流東西,不要面孔的滾罷。天也不早了,別要碰著奪路的強(qiáng)盜,搶了銀票去,那我可是不管,只好你自家賠補(bǔ)了?!敝熵б残χ鹕磙o出,早有來接的家人提著手燈,照回私宅。
朱丕將蔣禮叫入,交清了銀票,吩咐他明早即去,不可遲誤。蔣禮接過銀票下來,欣喜非常。穩(wěn)穩(wěn)的賺了二千銀子,“我在這門里當(dāng)了七八年的差,還沒有得過這么一宗財爻。惟愿他們這樣人命官司再遇幾回,我可就要發(fā)財了”。歡歡喜喜,將一千兩銀票另自收過,吹燈安睡。次日清早,先到許春舫那里說明,卻報了一萬之?dāng)?shù),與賈子誠各出一半。朱丕本來無錢,人是曉得的。許春舫兌了銀兩,打發(fā)一名貼身家丁同著蔣禮前來。蔣禮一路暗忖道:“這個囚攮的,跟著我來,怎生支開了他,方好交代章家銀兩。”眉頭一皺,計(jì)上心來,對那人道:“我的哥,罷罷,你我辛苦一場,必須要拈個厘頭貼補(bǔ)腳步錢,不知你大哥意下何如?”那人道:“蔣二哥,你說的什么傻話,誰不想好處呢?只是沒有法兒?!笔Y禮道:“不難,你把銀子先拿到衙門前等,我自有調(diào)處。少停,我同章三保來叫你交銀,你再交代他,包管章家都要送我們一分酬勞。”那人聽了,連連應(yīng)答,遂依著蔣禮的話,先至縣前等侯。這里蔣禮見那人去了,便急急來至章家。章三保接著入內(nèi),蔣禮道:“你家稟帖可寫下么?我們銀子已齊了?!闭氯5溃骸皩懴铝?,我們就去罷。”蔣禮道:“且緩,許家的家人路上向著我說,要你酬謝他一分,不然他不肯交銀子。我代你家做主,允下他了。一分該七十兩銀子,你肯給就給,否則我代墊了。難道為這點(diǎn)小贊,耽誤大事么!最好你與我交給他,免得爭多嫌寡的?!闭氯5溃骸澳愣敿冉?jīng)說下,我也不好駁回。好在七十兩銀子也是有限的,明日送給他罷?!?br>蔣禮笑道:“他要現(xiàn)給呢,說現(xiàn)銀子交代你,不能落你家的欠賬。這也是人之恒情,不能怪他。你帶了去罷,那整數(shù)上也不好挖下來的?!闭氯B犝f,便取出一包銀子,戥了七十兩交與蔣禮,又將息訟的稟帖帶在身畔,邀蔣禮同往投遞。媽媽又趕上來囑咐道:“銀子過手,再遞稟帖,不要放了鴿子去要緊?!笔Y禮回頭笑道:“媽媽,你太小心,把我姓蔣的忒看輕了?!眿寢尩溃骸安皇桥履阊剑碌氖窃S家的人?!笔Y禮也不答言,拉著章三保就走。
不一會,來至縣前,果見許家的人站在街旁,呆呆的等候。蔣禮搶行一步,將七十兩銀子遞與那人道:“你且收下,千萬不要開口,跟著我行事。費(fèi)了無窮的氣力,才弄下這一分來。我假說是我要的,他方不駁回。??淌峦炅?,我們再分罷?!蹦侨私恿耍ХQ萬謝。
恰好章三保也走了上來,彼此只招呼了一聲。蔣禮即拉了他們,一同來至門房。蔣禮是常來的,門上都認(rèn)得他,讓他們坐下。蔣禮便將原被兩造,愿情息訟的話細(xì)說。又在身邊便袋內(nèi),掏出幾兩銀子,送與門上道:“些許菲敬,不成意思,請收了。容待事結(jié)之后,再行補(bǔ)報?!痹瓉硎Y禮早預(yù)備下各行使費(fèi),以便-場清結(jié)。門上接過,笑道:“這點(diǎn)小事,還領(lǐng)患么,你二哥太見外了。請將稟帖存下,待我覷個空兒遞進(jìn)去,不知官那里可說明了沒有?”又回身罵用的三兒,“怎么客來了許久,也不送茶,你們干什么的?”蔣禮忙道:“我們不吃茶。貴上那里,久經(jīng)說明,斷不叫二哥上去碰釘子?!闭氯R嗳〕龇A帖來送過,門上望了望,撂在一邊。
蔣禮等人辭別出來,扯了章三保到后街地方,先將許家的家人帶來銀兩拿過,并在一處,交給章三保,又叫他照-照票去,若有訛錯快來尋我退換。章三保笑道:“票假,你二爺人是不假的。”見對了數(shù)目,方道了聲有累,分路而去。蔣禮又邀了許家的人,去會書差,共享使費(fèi)若干,叫那人回去告訴許春肪,這一款也要對派的。各事理結(jié),蔣禮方別了那人回來。魯朗先得賈子誠三百,今日許家又送了五百,甚為歡喜。此時見章家息詞遞進(jìn),即批了準(zhǔn)其具結(jié)銷案。
再說章三保得了六千銀子,心滿意足?;刂良抑姓f知,媽媽也快樂不盡。章三保道:“這件事,卻多虧了畢先生。若非他將稟詞敘得入情入彀,賈、朱等人不肯善善的出這些,買囑我家息訟。縣里也不能如此易準(zhǔn)及下來相驗(yàn),出差提訊等事快而且速,統(tǒng)共三四天即沒有事了。又得了這么一宗巨款,足夠我們夫妻一世受用。不是我說句喪心的話,一個活女兒恐賣不上這么許多銀兩。仔細(xì)想起來,皆是畢先生之力,須要重重酬謝他數(shù)百銀子,才對得過他。”
媽媽道:“你不說,我正想同你商酌。你說謝他數(shù)百銀子,未免過輕了,輕人即是輕己,況且這個人,是輕待不得的。只當(dāng)他們少出一千八百,我們也是要行的。我見有一張單頭一千兩銀票,不如拿去謝他。寧可多送些,叫他歡喜;不要叫他爭多厭少的起來,倒難說話。”章三保笑道:“我也這么想,怕的多送了,你舍不得。你既肯了,我有什么不行呢?”便將那一千的銀票撿出,向畢家來。
到了門首,用手敲門。里面高氏答應(yīng)出來,開門見是章三保,遂道:“恭喜你章大爺,官司和下來了?!闭氯E阈Φ溃骸岸嗝纱笊╆P(guān)切,官司和了。先生在家么?”高氏道:“在家寫東西呢,章大爺請里面坐。”便隨手關(guān)上門,讓章三保進(jìn)來。說也奇怪,畢世豐真轉(zhuǎn)了財運(yùn)。自從代章家寫過稟詞,即接二連三的人來,尋他寫狀,連日很得了若干筆資。今日又有一家的狀詞,正坐在明間拈筆沉吟。忽見章三保走入,忙起身迎接。章三保先道了謝,方分賓入座。
畢世豐道:“息訟的稟帖,遞過了?我才從衙門出來,聞得已銷了案。恭喜你,采頭想必得的不少?!闭氯5溃骸敖酝邢壬1樱殖写罅纱畏鲋?。今日特來叩謝,另備了點(diǎn)小意思,過來孝敬,要望先生包涵笑納?!闭f罷,取出那張銀栗,站起身雙手遞過。畢世豐也起身接了,聽章三保說的是小意思,料想不過一二百銀子,口內(nèi)說著“足下何必如此多情”,便展開看了一眼,是一千兩。,不由心頭跳了幾跳,猶恐眼岔,再仔細(xì)覷在上面一看,果是一千兩。忙叫高氏收了過去,復(fù)又坐下道:“這件官司,究竟足下得了多少?倒見惠小弟這許多,卻要請教請教?!?br>章三保乜斜著眼,笑道:“不瞞先生說,除去各項(xiàng)用費(fèi),凈落了這些?!北銓⒁恢皇忠回Q。畢世豐拍案叫奇道:“真乃足下洪福,我再料不到有如許之多。倒是小弟沾了足下的財光。章大哥,你是個好朋友,也不愧我的盡心嘔血助一場?!闭氯R娮郎戏胖P硯,知道尚要代人家寫狀,不便久坐,耽誤他正事,即立起作辭。畢世豐道:“今日也不屈留,改日卻要請足下暢敘一天?!闭氯4饝?yīng)了,行出大門,一拱而別。畢世豐回身,跳至堂前,對高氏道:“真正夢想不到,得此一項(xiàng)酬謝。有趣,有趣。這場買賣,做得快活?!备呤厦柕溃骸暗降锥嗌倌兀课抑徽J(rèn)得那票上有個千字,難不成是一千么?”畢世豐喜的將兩個指頭彈了一下道:“紿個榧子你吃吃,不是一千,我也不高興到如此。告訴你罷,足兌紋銀一千兩。你說快活不快活!”高氏聽了,也喜得心癢難撓,合掌當(dāng)空道:“阿彌陀佛!我夫妻們也過出日子來了。怪道這兩天,喜鵲不住在屋頂上吱喳吱喳的叫呢,原來是報喜來的。”
畢世豐忙至桌前,將那未完的呈詞,一揮而就,推過一旁道:“從此我也不做這牢買賣了。有此一千銀子,大可安安穩(wěn)穩(wěn)過一世快活日月,補(bǔ)補(bǔ)我歷年嘔出的心血罷。”即與高氏計(jì)議,將住的房屋重新修葺整齊。又叫了裁縫來家,趕著做他夫妻的衣服裙襖,及添置各色應(yīng)用對象。其余的銀兩,又托親友在城內(nèi)鄉(xiāng)間,買下些市房田地,以作恒產(chǎn)。不上一月工夫,畢家住的穿的,煥然一新,居然是一個小富人家了。畢世豐又買了一名丫頭服侍高氏,雇了兩名男女仆人,在家伺候。
今日是黃道良辰,早備下豬羊供禮,叩謝天地祖先,邀請各家親友。鬧至更鼓,人眾皆散,他夫妻方對坐暢飲?,F(xiàn)在畢世豐周身新衣燦履,氣概昂昂,人也胖了多少。,高氏簪珥盈頭,綾絹遍體,更外添了幾分姿色。畢世豐吃到半醉,看著高氏,又想著如今家成業(yè)就,不禁說一回笑一回,直至三更才止。收過殘肴,凈了手臉,夫妻歸房安寢。
畢世豐又取了燭臺,各處照看燈火門戶。回到房中,見高氏早卸了妝,脫去外面大衣,坐在牀邊上,解開貼身小衫,將兩只手從胸前伸出,在那里更換睡鞋;露出鮮紅兜肚,淡綠色的底衣,襯著兩彎雪白膀臂,在燈光之下,分外動人。畢世豐正值酒酣耳熱之際,不由興致勃然,叫丫頭回至里間套房去睡,自己掩上房門,笑嘻嘻的捱至高氏身旁坐下道:“好簇新的兜肚呀,還虧我那日說了你幾句,你才肯帶上的。怎么你平日光著胸口,也不覺難過么?”說著,伸手來摸高氏胸膛,如新剝雞頭,堅(jiān)滑膩手,半籠于內(nèi),半露在外。
高氏天性觸癢,急推開畢世豐的手,笑著側(cè)身閃躲道:“你可放穩(wěn)重些,別要摸手摸腳,叫人怪癢癢的。你說我不喜帶兜肚,我那里好意思,也知胸膛高的難看。無奈這幾年,這遭瘟的奶子忽然挺硬得似石頭一般,不能拘束,饒不著衣服擦了,還是痛的。起先我怕是要害奶了,誰知就是這個病實(shí)在也蹊蹺得很,我亦不解是什么緣故?!?br>畢世豐笑道:“這不是病,男子無妻謂之孤陽獨(dú)亢,女子無夫謂之純陰不化。你卻是純陰之氣,郁遏以致凝結(jié)胸前,兩乳堅(jiān)硬。我們夫妻雖常在一處,因子年中衣食不周,那里還想到歡情上去。這么一說,我又憶起日前的事來,章三保半夜里來央我寫狀,我蹬你醒了好預(yù)備茶水,你即硬栽我那些混話。連你幾年不帶兜肚,不是前日夜間看見,我仍是不曉得,可見一毫別的念頭都沒得。你還罵我,又說我要窮開心可是有的?今日我們不為窮了,可以富開心了。二則你那純陰不化之氣,也可舒散舒散?!?br>高氏聽了,不覺紅生兩頰,啐的一口道:“少嚼舌頭罷,被丫頭們聽得,是什么意思?!北戕D(zhuǎn)身上牀,掀開了被,脫去底衣,又褪下了上身衣服,一探身睡入被里去了。畢世豐也忙忙脫去衣履,同入衾中。他夫妻多年舊雨,猶勝新婚。
原來高氏自十八歲嫁到畢家,一年內(nèi)即除了公姑,家道日漸陵替。雖然今年二十六歲,在畢家有八年之久,朝朝思食,夜夜愁衣。在新嫁來的那一年內(nèi),尚盡了些夫婦燕好之樂。后來這幾年,愁窮還愁不過來,甚至日愁到晚,夜煩到明。日間又要做針黹苦活,添補(bǔ)食用,何暇再生他念。此時平白地頓成小富,公然豐衣足食之家,況且畢世豐與高氏俱在三十上下的人,遼是一對少年夫妻,素昔又甚睦好,這一宵恩愛,倍于往日。始算曲盡綢繆,情濃意快。彼此貪戀得孜孜不休,擁抱酣眠。至次早,日上三竿方醒。他夫妻兩人,起身梳洗。接著,眾親友輪流來請他夫妻,彼往此來,款接不暇。大抵人情半多勢利,當(dāng)畢家窮困之時,絕無人來過問,生恐纏擾;今見畢家重整家園,又來走動,連那疏遠(yuǎn)不通慶吊親友,多相往來。畢世豐又將祖遺的代書缺分,交結(jié)學(xué)生們掌理。他卻安居樂業(yè),自在逍遙。揀那知己的一二親友,約伴去游山玩水,賞月看花。高氏在家,或?qū)ば┽樉€消磨長晝,或督率女仆丫頭們做些女紅。他夫妻倒無拘無束的過去。
一日,畢世豐早起無事,背著手在庭階上看童仆們澆灌盆中花草。見男仆上來回道:“聞得明日章三爺家大姑娘出殯,據(jù)說合城的官紳,與他家往來過的,都去走送。又置備了幡幢儀仗,沿途甚為熱鬧。大爺明日可去不去?”畢世豐道:“怎么好不去呢!你去備一份上等祭禮,明早隨我去拜吊?!蹦衅痛饝?yīng)下來。畢世豐即至房內(nèi),告訴高氏,專待明日清晨前去。未知章三保家出殯,怎生熱鬧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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