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六雪冤類 馮大巡判路傍墳

杭州民朱必流，初在堂當皂隸，好飲酒喜□。門子所撰錢，隨得隨用。乃將皂隸本去當□，又不能供納利息，后全賣出來，遂無生理。只與光棍之徒趨東奔西，著日挨度。因思量做賊，買一把鼠尾尖刀，常懷在身。一日，將往鄉(xiāng)下，在高卓亭憩步。林木陰茂，前后無人。有一光棍計握權者，腰帶雞束，藏兩桃在，獨荷一傘，亦來到亭。必流嘆氣曰：“這熱天走路，汗如下雨，口如焦釜，真是辛苦。惟有錢雇轎者是天子命也?！蔽諜嗫湓唬骸白怀宿I者便是天子，我這雞束中還雇得幾乘，是我做得幾個天子也?！北亓骺雌浜砂袃蓧K高起，疑必是銀。及握權先行，必流右手持鼠尾刀在袖，左手倚握權之肩而行。握權曰：“下嶺我也難行，何故倚人肩?！北亓髟唬骸拔易呗凡坏?，倚行數(shù)步無妨?！彼煲宰笫职雌漕i，右手持刀刺其咽喉，隨手而殞。遂探其雞束中銀，取出乃是兩桃。心下悔錯，急挨青而逃往鄉(xiāng)下去。后人來至亭中，見路傍謀死一人，聚眾呈明于官。官委人收貯，即埋于路傍。十數(shù)日后，必流從鄉(xiāng)下回，復過此亭，見前所謀人，已埋殯訖，自幸無人知覺。乃檢途中黑炭，寫于亭柱曰：“你也錯，我也錯，我在杭州打畢剝。你若取我命，除非馬頭生兩角。”寫完而去。蓋馬不能生角，彼謂此人不能取彼命也。過兩月，察院馮謙底公巡按浙江，將臨杭州，從此亭經(jīng)過。忽一陣黑風從轎前起，馮院心下凜然。轎已進數(shù)步，見路傍有一新墳。問手下曰：“此是那家的墳？”杭州來接者曰：“不知何人，兩月前被人謀死，官委人收埋在此?！瘪T院心想曰：“黑風必此冢之冤魂也?！钡酵?，即命停轎散步于亭中。四顧風景，見柱上寫數(shù)句字，未云：“要取我命，除非馬頭生兩角?！毙囊茉唬骸按吮刂\人賊所題也?！彼贾坏闷涔省＜暗胶贾?，眾官參見后閉門不出，沉思亭中之語。過第三日，天驟雨，屋有一點漏，正墜在案上朱筆頭。初亦不覺，漸久水漬朱濕，紅流于案，方見朱筆流紅。乃問一門子曰：“杭城有人名朱必流者否？”門子曰：“有其人，先亦在衙門，今出外為光棍?！瘪T院即升堂開門，仰府速拘朱必流來。移時，即拿到。馮院曰：“你在高卓亭謀人得財多少？可自供來。”朱必流曰：“小的在城生理，并未到亭，何知謀人事？又何為問得財多少？”馮院曰：“杭城百姓無慮數(shù)萬，單拘你來，自然我是知實了。且你自題柱有言‘你要取我命，除非馬頭生兩角’，今我姓馮，是馬頭生兩角。你當還他命無疑矣。但起頭兩句說‘你也錯，我也錯’是如何講，可好好供來，免受刑法?！敝毂亓饕娬f起亭中題字，又大巡姓馮，果應口讖，自知分當償命，遂直招曰：“老爺果是生城隆，能于杭城百萬民中單拿出我，是果得真矣。我前月在亭中歇步，有光棍計握權，雞束中藏兩個桃，自夸他是銀，我因此謀他。及解看是桃，是他說銀者也錯，我謀他者也錯。我謂馬頭不能生角，謀時并無人知，他必不能取我命。今老爺姓馮，是馬頭兩角，我當還他命，乃天數(shù)排定也?！彼鞌M死償命，亦不加刑。滿城人無不羨馮爺神明者。馮院判曰：“審得朱必流游惰棍徒，貪殘浪子。東流西蕩，資身無粥之謀；前突后沖，惡念起盜賊之計。潛形高嶺，思鼠伏以傷人；隱跡深林，欲阻擊而害物。人炫有而為盜，誠為自取之災；伊見利而生心，豈非自作之孽！綠林之下，白刃橫飛；長途之中，短刀驟刺。欲圖厚利，故越人而不辭；探得余桃，雖悔措其何及。方幸漏網(wǎng)之罰，敢為題柱之詞。須信馬角易生出，出爾必應反爾；誰云口域無驗，傷人適以自傷。冤抑鬼來訴，轎外之旋風起黑；姓名天自報，案頭之朱筆流紅。謀財雖未得財，害命必然償命。據(jù)情已實，擬死何辭?！?br>按：黑風吹轎，冤情易猜。漏雨流朱，知名不易。此固馮公之積誠所致，抑亦天牖其聰也。蓋觀馬頭兩角，早著兆于寓言。則冤仇報復，豈偶然哉！人其慎于獨知，充善過惡，勿謂天遠無知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