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拒新郎兩番設(shè)計 念舊交三友贈金
作者：孫希孟話說貝家的老媽、小丫環(huán)，次日清早起來 ，過新房門口，見姑爺靠窗坐了。老媽問道?。骸肮脿斊饋淼煤迷??！北鄙讲徽Z。
小丫環(huán)道?。骸皨寢專悴撬裁?，他是個瘋子。我們小姐，昨天在太太房里哭了一夜呢 。”這句話一人傳十，從此貝家都知道新姑爺是癡的。北山坐在房內(nèi)，等到吃飯的時候，只見一個仆人進來請道：“姑老爺出去吃飯吧?！北鄙铰犃耍詾楸囟ǖ嚼锩嫱蛉巳コ粤?，就走出新房 ，要往里走。仆人拉住他道：“進去做什么？”北山道：“不是你們小姐叫我進去吃飯么？”
仆人見他瘋頭瘋腦，也不直辯，道：“在外面呢?！北鄙礁妥?。走到大廳廂房內(nèi)，見一個管帳的老先生正在算帳，見北山進來，忙立起見了，請北山坐下。那時北山弄得昏昏沉沉，也就坐了。只見家人搬出飯來 ，一碗縐油肉，半盆吃剩的烤鴨，一大碗雞血蛋衣湯。那賬房先生見北山不聲不響，早曉得他有些瘋意，也不招呼他吃飯。北山亦不舉箸，怔怔的看他。旁有一個老仆人看了，道?。骸肮脿敒槭裁床怀燥?？”北山聽了，方才拿起筷碗，吃一碗，就不吃了，呆坐在賬房內(nèi)。一回賬房先生要出去了，只好對他說道?。骸肮脿敿仁切睦锊豢旎?，出去逛逛吧。”就拉北山出了門，自己先溜走了。 北山恍恍蕩蕩，要想回到船上見君才、瓊秋，只是不認識出閶門的路。信步行來，不知走到什么地方，這且慢表。且說君才、瓊秋上夜吃過了酒，回到船上，倦了就睡。到次日十一點鐘起來，二人商議道?。骸艾F(xiàn)在我們的事完了，回門是要明日，今天無事，吃過了飯，進閶門去買些東西，閑逛一回。瓊秋道好，同吃了飯。只聽得船頭上來了一個人，手里拿著一張名片。船家接了呈上一看，原來是貝世寶的名片。君才問什么事，外面應(yīng)道 ：“我們大人請兩位老爺過去，打轎子在這里伺候 ?！本艖?yīng)了，即換了衣，二人上轎，同到貝家花廳內(nèi)。只見貝太史氣憤憤的坐在里面 ，見二人進來 ，招呼過了坐，君才、瓊秋道?。骸白驍_喜席 ，飽醉而歸。今日又蒙柬招，未識有何賜教？”季瑰紅漲了臉，氣噓噓的半晌方答道?。骸岸肿龅暮妹?，弟實在感激不盡。”瓊秋道：“老先生言重了。北山雖家有范叔之寒，人乏潘安之貌 ，但鄉(xiāng)會聯(lián)捷，名籍翰苑，是人人知道的。不知老先生所怪的哪一樣??？”季瑰忽厲聲道：“你知道他是什么？他是一個瘋子?！本?、瓊秋哈哈大笑道：“這是鬼話，還是夢話？我們同他好端端的上來，怎么就會瘋呢？恐怕老先生倒是喜歡胡涂了，說這樣笑話?！奔竟宓溃骸隘偛化傔€要問你們二位，我知道什么！”說罷就進去了。
二人氣得說不出話來，實時離了貝家。君才對瓊秋道：“此事有些奇怪，且回船再商 。便出閶門來到碼頭，下了船進艙，只見北山滿身泥水，坐在炕上。二人見了，似半天上打下一個霹靂，要想說話時，一句也說不出來。定了一回神，問道：“你為何在這里？這是怎么說呢？”北山亦不回答。二人叫他將衣服換了，北山只是不語。管船的道?。骸皠偛糯系幕锛业烬R門去買東西，恰巧碰著荀老爺，見他走近城根望了幾望，撲的一聲，跳下河去。那個伙家認得荀老爺?shù)?，不知他為什么事，慌 忙喊起救命來。就有四五只漁船 ，飛奔的劃上來 。兩個又下水，將荀老爺救起，領(lǐng)他到了船上。他不言不語 ，請換衣服，總是不應(yīng)。君才、瓊秋二人聽了，弄得一無主意，只得叫管船的到桃花塢貝家去打聽。管船的回來，就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說了。又道：“現(xiàn)在貝家太太大怒，要與貝大人拼命呢?！本?、瓊秋聽了，半晌想了個主意，忙安慰北山道 ：“這是你太執(zhí)滯了，新娘子見人，總是羞答答的，何況見你這樣涎臉，不管丫環(huán)們在旁不在旁，自然要跑進去，不出來了。你不要慌，我們總給你想法，你且換了衣?！?br>北山本是一時氣急，痰迷了心，尋起短見來。這時候已清楚了一半，又聽君才等的說話，自己亦覺得太冒昧。又聽說給他想法，自然心事放下了一半。換了衣服，二人要問他昨夜的事，只是不肯說 。瓊秋等知道他必有不好說的，就一一問了。二人商議一回，上岸去見邵孝廉六峰。邵是貝季瑰的表弟，二人見了，將一切情事訴說一遍。君才道?。骸氨鄙讲⒉皇钳?，只是向來呆頭呆腦，是有些的，季瑰兄當他是瘋，須知北山果真有病，我們怎好做這頭媒？那連我們都是瘋子了 。別的慢說，明日回門的事，到底怎么樣呢？望六兄轉(zhuǎn)致意季瑰，我們是沒臉再去的了?！庇謱⒁娂竟宓那闋钪卦V說了，邵六峰詫為奇事，道：“我說是去說，但怎么說法好呢？”想了一想道：“有了?！?br>附君才耳唧唧一會。君才道：“此計大妙?！绷宓馈。骸岸智一?，晚上弟當有以報命 ?！倍嘶亓舜?，到上更時，見岸上送下一封信。瓊秋拆開看道?。骸绊曃罴竟澹瑢⒆鹨廪D(zhuǎn)達。季瑰亦自悔魯莽，獲罪二兄 ，欲負荊謝罪，弟反止之，言且商正事。
回門一節(jié)，季瑰始尚含糊不應(yīng)。弟謂明日依舊謝媒請酒，否則恐親友輩貽作笑柄，須知有玷門第也 。季瑰聞此語 ，欣然應(yīng)諾。二兄明日照辦可也。只此不宣，壽康頓首?！薄《丝戳舜笙病４稳账捅鄙缴先?，季瑰見二人謝了罪，吩咐設(shè)席。飲到午后 ，貝家已備了大船一只 ，依舊排起儀仗執(zhí)事，請新姑爺、小姐上了轎 。媒人同辭了季瑰，上轎出閶門。
到了碼頭，北山同貝小姐及跟的仆婦、丫環(huán)乘了一船，媒人就回原船，鳴鑼解纜，開船趕到蠡口，日已西沉，就停泊了。瓊秋、君才正在上了燈，叫船上開飯，忽見北山跳過船來，進艙問道 ：“你們怎么還在吃夜飯??？我已經(jīng)吃了過來 ，尋你們談?wù)劇?。”二人拉他坐了，談到二更。君才勸北山過去。北山辭了二人，走上大船，只見艙門已閉，碰了半日，里面回答道：“這里睡靜了，請姑爺那邊過宿吧 。”北山走到后艙門，也是這么說。無法可想，只好回到媒人船上。君才、瓊秋在隔船聽得明明白白，見北山進來，恐怕他瘋性發(fā)作，因安慰了一番，就留睡下?！〈稳?，這邊船上伙家起來，只見那大船早已開了。忙下櫓趕著，到晚上四點鐘，泊在南門接官亭，就有綠呢轎兩乘，大轎兩乘，吹手執(zhí)事伺候，兩新人兩媒上了轎，到翁府前借的莊仲玉家市房，一般行過了禮 ，請酒待媒 ，不必細表。到了滿月，貝小姐要回去，北山叫了船，同回蘇州去了。
且說吳瓊秋、甄君才在常熟見齊燕樓，將貝家的情形一一訴說，燕樓皺眉道：“這事究竟不妥，下文還是笑柄呢。”一路走，一路想，便到石梅。石梅在虞山腳下，有茶寮數(shù)處，士大夫茗會之處。燕樓進枕石軒來，見龍通政、尤員外、王舉人 ，還有一個候選縣丞，專在鄉(xiāng)紳間打渾說笑的趣人，叫做曹老爺，燕樓都熟識，一一招呼過了。曹老爺先開口道?。骸褒R太史又來了，今日可謂群賢畢集，兄弟廁列其問，何幸如之?！毖鄻切Φ溃骸安桓也桓?！吾兄近來顏色大佳，準是吃鴨子吃得肥了?！辈芾蠣?shù)溃骸傍喿右病〕?，保養(yǎng)是不如吃肉的日子多。燕翁不知鴨子是清貴品，須翰林先生吃的，兄弟看屁股的不配吃，只好多吃些肉吧 ?！蓖跖e人笑問道：“吾兄吃的狗肉，還是貓肉？”曹老爺點頭道：“貓肉狗肉小時候都吃過的。貓肉干涅涅，有些酸味兒；狗肉又香又肥，倒很配口?，F(xiàn)在也好幾年沒吃了，常日吃的豬肉。兄弟曾有兩句拙作云：生不為官死不休，一斤豬肉在心頭?！庇值溃骸安煌ú煌?！見笑見笑！兄弟這些學(xué)問，都荒久了。象寶瑟兄那樣用苦功，轉(zhuǎn)瞬間，就是一個狀元?！蓖跖e人道：“狀元是三年一個，沒有什么稀奇，兄弟是要做千古一人的?！庇葐T外道：“前日史圭兄見惠一絕，題目是詠畫龍。詩句籠蓋一切，小弟佩服之至。詩云：畫龍不點睛，惟恐龍飛去。畫龍若點睛，龍也不飛去?！蓖跖e人道：“史圭兄當今名士，這首當推絕作，余的小弟不甚佩服。做詩要有斷制，須像《詠西瓜燈》云：秦檜腹中怕點火，由來奸賊命難長。這詩何等精練，可謂用古入化了。龍通政、尤員外、曹老爺俱點頭。燕樓聽了 ，覺得可厭，正要舉步出來，遠遠望見一個穿棗紅寧綢馬褂的人，垂頭喪氣走來。燕樓停睛道?。骸斑@不是北山么！”走近一看，越發(fā)詫異，叫道?。骸氨鄙剑愕教K州去了，幾時回來的？”北山聽有人叫他，忙抬頭見燕樓道：“我正要來看你，不想在這里相遇?！倍送叩讲p家中 ，仲玉亦在 ，仲玉問他情節(jié) ，北山嘆道：“我內(nèi)人是沒得說的了，只是可恨那二老，不許她給吾多說幾句話。吾在這里一個月 ，內(nèi)人給我有說有笑的 。到了她的家內(nèi)，整日子在里面伴岳母，吾不能見面。一日岳母出去了，吾見她出來，拉住問她，她說你等明年散館過了，看是怎么樣？
或者在京，或者到外省，你來接了我去，那就可以整日子在一塊兒?，F(xiàn)在這里萬萬不能 ，我娘是厲害不過的 。你在這里沒趣，不如回常熟也好。說罷，就給我二十塊洋錢。吾帶了兩只 衣箱，一個鋪蓋，叫船回來了?！辈p道：“你令岳為何不體貼人情至此？”仲玉只是笑著不語。燕樓問道：“你有什么好笑？”
仲玉正色道 ：“難道我不準笑么??？”對北山道：“你在本鄉(xiāng)，也非結(jié)局，還是吾們幫助你些盤費，到湖北去吧。現(xiàn)在余夢棟新放荊宜施道，你去見了他，暫時住下，到明年散館，你就進京?，F(xiàn)在中東和議 ，已派合肥相國到日本 。合肥是一個和事佬，辦過數(shù)回交涉，隨便什么天大的事，總可以講得成。吾們打算下半年就要進京?！北鄙降溃骸拔嵋彩沁@么想?！?br>三人議定，仲玉送了一百塊鷹圓，燕樓、伯蓀各送了五十。
北山就帶了二百洋錢盤費，十余件行李，擇日動身。到了上海，就住在五馬路天元棧。起了行李，北山心中長記著貝小姐，只是悶悶不樂，攤開被褥就睡。合著眼睡了些時，忽覺身在桃花塢，見了貝家的門，就走進去，見廳上靜悄悄的沒一個人。北山心里詫異道 ：“向來那些人哪里去了？”走過自己新房，只見雙門緊閉，推也推不開 ，北山越是發(fā)疑起來 。走到窗外聽時，彷佛是夫人聲音，道?。骸爸缓逘攱尣簧劬Γ盐壹蘖艘粋€骯臟的瘋兒，只好靠你一世的了。我爺媽自己曉得這件事做得胡涂，也不來管我的閑事 ，你放了心吧 ！”北山不聽猶可，一聽時正是：怒從心上起 ，惡向膽邊生 。狠命的將窗一拳打開，大叫道：不好了！掄著一條木棍，狠命向一個穿元色花鍛馬褂的男子，兜頭打上去。只見那人慌忙將兩手抱住道?。骸氨鄙叫?，你怎么這個樣子，連我都不認得了？”北山道?。骸澳闶莻€唱戲的小旦。”那人道：“我是戲子，你也犯不著打殺我，你還是仔細認著 ?！北鄙蕉艘欢ㄉ窨磿r，哪里在貝家，原來是棧房里，手里拿著一個枕頭抱住的那人，便是向來認識的同年蔣占園，是浙江錢塘人。
那時茶房聽見這里吵鬧，就有二三人走進來。占園道：“你 們?nèi)ヅ菹茨標畞恚o荀老爺洗臉，他是發(fā)魘入了魔了 ?！辈璺烤腿ゴ蛩?。北山洗了臉，約略清爽些 ，又一回道?。骸罢紙@兄，你從哪里來？”占園道?。骸拔业酱说貋韺€朋友，尋不著，走過你這里，看有你的名片在桌上。我走進來，見你睡了，想拉醒你，不料你跳起來，將蓋的被掀在地上，舉起枕來就打，我抱住了你。你為何發(fā)起魘來？”北山此時方才想起夢來，已忘了大半，越想越不記得 ，也就罷了 。走到牀前，將枕被鋪好道：“我心里很煩，同去走走吧?！倍司统隽藯７?。正是：新婚遠別，便教么鳳分飛；樽酒高談，聞?wù)f龍蛇起蟄。不知后事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小丫環(huán)道?。骸皨寢專悴撬裁?，他是個瘋子。我們小姐，昨天在太太房里哭了一夜呢 。”這句話一人傳十，從此貝家都知道新姑爺是癡的。北山坐在房內(nèi)，等到吃飯的時候，只見一個仆人進來請道：“姑老爺出去吃飯吧?！北鄙铰犃耍詾楸囟ǖ嚼锩嫱蛉巳コ粤?，就走出新房 ，要往里走。仆人拉住他道：“進去做什么？”北山道：“不是你們小姐叫我進去吃飯么？”
仆人見他瘋頭瘋腦，也不直辯，道：“在外面呢?！北鄙礁妥?。走到大廳廂房內(nèi)，見一個管帳的老先生正在算帳，見北山進來，忙立起見了，請北山坐下。那時北山弄得昏昏沉沉，也就坐了。只見家人搬出飯來 ，一碗縐油肉，半盆吃剩的烤鴨，一大碗雞血蛋衣湯。那賬房先生見北山不聲不響，早曉得他有些瘋意，也不招呼他吃飯。北山亦不舉箸，怔怔的看他。旁有一個老仆人看了，道?。骸肮脿敒槭裁床怀燥?？”北山聽了，方才拿起筷碗，吃一碗，就不吃了，呆坐在賬房內(nèi)。一回賬房先生要出去了，只好對他說道?。骸肮脿敿仁切睦锊豢旎?，出去逛逛吧。”就拉北山出了門，自己先溜走了。 北山恍恍蕩蕩，要想回到船上見君才、瓊秋，只是不認識出閶門的路。信步行來，不知走到什么地方，這且慢表。且說君才、瓊秋上夜吃過了酒，回到船上，倦了就睡。到次日十一點鐘起來，二人商議道?。骸艾F(xiàn)在我們的事完了，回門是要明日，今天無事，吃過了飯，進閶門去買些東西，閑逛一回。瓊秋道好，同吃了飯。只聽得船頭上來了一個人，手里拿著一張名片。船家接了呈上一看，原來是貝世寶的名片。君才問什么事，外面應(yīng)道 ：“我們大人請兩位老爺過去，打轎子在這里伺候 ?！本艖?yīng)了，即換了衣，二人上轎，同到貝家花廳內(nèi)。只見貝太史氣憤憤的坐在里面 ，見二人進來 ，招呼過了坐，君才、瓊秋道?。骸白驍_喜席 ，飽醉而歸。今日又蒙柬招，未識有何賜教？”季瑰紅漲了臉，氣噓噓的半晌方答道?。骸岸肿龅暮妹?，弟實在感激不盡。”瓊秋道：“老先生言重了。北山雖家有范叔之寒，人乏潘安之貌 ，但鄉(xiāng)會聯(lián)捷，名籍翰苑，是人人知道的。不知老先生所怪的哪一樣??？”季瑰忽厲聲道：“你知道他是什么？他是一個瘋子?！本?、瓊秋哈哈大笑道：“這是鬼話，還是夢話？我們同他好端端的上來，怎么就會瘋呢？恐怕老先生倒是喜歡胡涂了，說這樣笑話?！奔竟宓溃骸隘偛化傔€要問你們二位，我知道什么！”說罷就進去了。
二人氣得說不出話來，實時離了貝家。君才對瓊秋道：“此事有些奇怪，且回船再商 。便出閶門來到碼頭，下了船進艙，只見北山滿身泥水，坐在炕上。二人見了，似半天上打下一個霹靂，要想說話時，一句也說不出來。定了一回神，問道：“你為何在這里？這是怎么說呢？”北山亦不回答。二人叫他將衣服換了，北山只是不語。管船的道?。骸皠偛糯系幕锛业烬R門去買東西，恰巧碰著荀老爺，見他走近城根望了幾望，撲的一聲，跳下河去。那個伙家認得荀老爺?shù)?，不知他為什么事，慌 忙喊起救命來。就有四五只漁船 ，飛奔的劃上來 。兩個又下水，將荀老爺救起，領(lǐng)他到了船上。他不言不語 ，請換衣服，總是不應(yīng)。君才、瓊秋二人聽了，弄得一無主意，只得叫管船的到桃花塢貝家去打聽。管船的回來，就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說了。又道：“現(xiàn)在貝家太太大怒，要與貝大人拼命呢?！本?、瓊秋聽了，半晌想了個主意，忙安慰北山道 ：“這是你太執(zhí)滯了，新娘子見人，總是羞答答的，何況見你這樣涎臉，不管丫環(huán)們在旁不在旁，自然要跑進去，不出來了。你不要慌，我們總給你想法，你且換了衣?！?br>北山本是一時氣急，痰迷了心，尋起短見來。這時候已清楚了一半，又聽君才等的說話，自己亦覺得太冒昧。又聽說給他想法，自然心事放下了一半。換了衣服，二人要問他昨夜的事，只是不肯說 。瓊秋等知道他必有不好說的，就一一問了。二人商議一回，上岸去見邵孝廉六峰。邵是貝季瑰的表弟，二人見了，將一切情事訴說一遍。君才道?。骸氨鄙讲⒉皇钳?，只是向來呆頭呆腦，是有些的，季瑰兄當他是瘋，須知北山果真有病，我們怎好做這頭媒？那連我們都是瘋子了 。別的慢說，明日回門的事，到底怎么樣呢？望六兄轉(zhuǎn)致意季瑰，我們是沒臉再去的了?！庇謱⒁娂竟宓那闋钪卦V說了，邵六峰詫為奇事，道：“我說是去說，但怎么說法好呢？”想了一想道：“有了?！?br>附君才耳唧唧一會。君才道：“此計大妙?！绷宓馈。骸岸智一?，晚上弟當有以報命 ?！倍嘶亓舜?，到上更時，見岸上送下一封信。瓊秋拆開看道?。骸绊曃罴竟澹瑢⒆鹨廪D(zhuǎn)達。季瑰亦自悔魯莽，獲罪二兄 ，欲負荊謝罪，弟反止之，言且商正事。
回門一節(jié)，季瑰始尚含糊不應(yīng)。弟謂明日依舊謝媒請酒，否則恐親友輩貽作笑柄，須知有玷門第也 。季瑰聞此語 ，欣然應(yīng)諾。二兄明日照辦可也。只此不宣，壽康頓首?！薄《丝戳舜笙病４稳账捅鄙缴先?，季瑰見二人謝了罪，吩咐設(shè)席。飲到午后 ，貝家已備了大船一只 ，依舊排起儀仗執(zhí)事，請新姑爺、小姐上了轎 。媒人同辭了季瑰，上轎出閶門。
到了碼頭，北山同貝小姐及跟的仆婦、丫環(huán)乘了一船，媒人就回原船，鳴鑼解纜，開船趕到蠡口，日已西沉，就停泊了。瓊秋、君才正在上了燈，叫船上開飯，忽見北山跳過船來，進艙問道 ：“你們怎么還在吃夜飯??？我已經(jīng)吃了過來 ，尋你們談?wù)劇?。”二人拉他坐了，談到二更。君才勸北山過去。北山辭了二人，走上大船，只見艙門已閉，碰了半日，里面回答道：“這里睡靜了，請姑爺那邊過宿吧 。”北山走到后艙門，也是這么說。無法可想，只好回到媒人船上。君才、瓊秋在隔船聽得明明白白，見北山進來，恐怕他瘋性發(fā)作，因安慰了一番，就留睡下?！〈稳?，這邊船上伙家起來，只見那大船早已開了。忙下櫓趕著，到晚上四點鐘，泊在南門接官亭，就有綠呢轎兩乘，大轎兩乘，吹手執(zhí)事伺候，兩新人兩媒上了轎，到翁府前借的莊仲玉家市房，一般行過了禮 ，請酒待媒 ，不必細表。到了滿月，貝小姐要回去，北山叫了船，同回蘇州去了。
且說吳瓊秋、甄君才在常熟見齊燕樓，將貝家的情形一一訴說，燕樓皺眉道：“這事究竟不妥，下文還是笑柄呢。”一路走，一路想，便到石梅。石梅在虞山腳下，有茶寮數(shù)處，士大夫茗會之處。燕樓進枕石軒來，見龍通政、尤員外、王舉人 ，還有一個候選縣丞，專在鄉(xiāng)紳間打渾說笑的趣人，叫做曹老爺，燕樓都熟識，一一招呼過了。曹老爺先開口道?。骸褒R太史又來了，今日可謂群賢畢集，兄弟廁列其問，何幸如之?！毖鄻切Φ溃骸安桓也桓?！吾兄近來顏色大佳，準是吃鴨子吃得肥了?！辈芾蠣?shù)溃骸傍喿右病〕?，保養(yǎng)是不如吃肉的日子多。燕翁不知鴨子是清貴品，須翰林先生吃的，兄弟看屁股的不配吃，只好多吃些肉吧 ?！蓖跖e人笑問道：“吾兄吃的狗肉，還是貓肉？”曹老爺點頭道：“貓肉狗肉小時候都吃過的。貓肉干涅涅，有些酸味兒；狗肉又香又肥，倒很配口?，F(xiàn)在也好幾年沒吃了，常日吃的豬肉。兄弟曾有兩句拙作云：生不為官死不休，一斤豬肉在心頭?！庇值溃骸安煌ú煌?！見笑見笑！兄弟這些學(xué)問，都荒久了。象寶瑟兄那樣用苦功，轉(zhuǎn)瞬間，就是一個狀元?！蓖跖e人道：“狀元是三年一個，沒有什么稀奇，兄弟是要做千古一人的?！庇葐T外道：“前日史圭兄見惠一絕，題目是詠畫龍。詩句籠蓋一切，小弟佩服之至。詩云：畫龍不點睛，惟恐龍飛去。畫龍若點睛，龍也不飛去?！蓖跖e人道：“史圭兄當今名士，這首當推絕作，余的小弟不甚佩服。做詩要有斷制，須像《詠西瓜燈》云：秦檜腹中怕點火，由來奸賊命難長。這詩何等精練，可謂用古入化了。龍通政、尤員外、曹老爺俱點頭。燕樓聽了 ，覺得可厭，正要舉步出來，遠遠望見一個穿棗紅寧綢馬褂的人，垂頭喪氣走來。燕樓停睛道?。骸斑@不是北山么！”走近一看，越發(fā)詫異，叫道?。骸氨鄙剑愕教K州去了，幾時回來的？”北山聽有人叫他，忙抬頭見燕樓道：“我正要來看你，不想在這里相遇?！倍送叩讲p家中 ，仲玉亦在 ，仲玉問他情節(jié) ，北山嘆道：“我內(nèi)人是沒得說的了，只是可恨那二老，不許她給吾多說幾句話。吾在這里一個月 ，內(nèi)人給我有說有笑的 。到了她的家內(nèi)，整日子在里面伴岳母，吾不能見面。一日岳母出去了，吾見她出來，拉住問她，她說你等明年散館過了，看是怎么樣？
或者在京，或者到外省，你來接了我去，那就可以整日子在一塊兒?，F(xiàn)在這里萬萬不能 ，我娘是厲害不過的 。你在這里沒趣，不如回常熟也好。說罷，就給我二十塊洋錢。吾帶了兩只 衣箱，一個鋪蓋，叫船回來了?！辈p道：“你令岳為何不體貼人情至此？”仲玉只是笑著不語。燕樓問道：“你有什么好笑？”
仲玉正色道 ：“難道我不準笑么??？”對北山道：“你在本鄉(xiāng)，也非結(jié)局，還是吾們幫助你些盤費，到湖北去吧。現(xiàn)在余夢棟新放荊宜施道，你去見了他，暫時住下，到明年散館，你就進京?，F(xiàn)在中東和議 ，已派合肥相國到日本 。合肥是一個和事佬，辦過數(shù)回交涉，隨便什么天大的事，總可以講得成。吾們打算下半年就要進京?！北鄙降溃骸拔嵋彩沁@么想?！?br>三人議定，仲玉送了一百塊鷹圓，燕樓、伯蓀各送了五十。
北山就帶了二百洋錢盤費，十余件行李，擇日動身。到了上海，就住在五馬路天元棧。起了行李，北山心中長記著貝小姐，只是悶悶不樂，攤開被褥就睡。合著眼睡了些時，忽覺身在桃花塢，見了貝家的門，就走進去，見廳上靜悄悄的沒一個人。北山心里詫異道 ：“向來那些人哪里去了？”走過自己新房，只見雙門緊閉，推也推不開 ，北山越是發(fā)疑起來 。走到窗外聽時，彷佛是夫人聲音，道?。骸爸缓逘攱尣簧劬Γ盐壹蘖艘粋€骯臟的瘋兒，只好靠你一世的了。我爺媽自己曉得這件事做得胡涂，也不來管我的閑事 ，你放了心吧 ！”北山不聽猶可，一聽時正是：怒從心上起 ，惡向膽邊生 。狠命的將窗一拳打開，大叫道：不好了！掄著一條木棍，狠命向一個穿元色花鍛馬褂的男子，兜頭打上去。只見那人慌忙將兩手抱住道?。骸氨鄙叫?，你怎么這個樣子，連我都不認得了？”北山道?。骸澳闶莻€唱戲的小旦。”那人道：“我是戲子，你也犯不著打殺我，你還是仔細認著 ?！北鄙蕉艘欢ㄉ窨磿r，哪里在貝家，原來是棧房里，手里拿著一個枕頭抱住的那人，便是向來認識的同年蔣占園，是浙江錢塘人。
那時茶房聽見這里吵鬧，就有二三人走進來。占園道：“你 們?nèi)ヅ菹茨標畞恚o荀老爺洗臉，他是發(fā)魘入了魔了 ?！辈璺烤腿ゴ蛩?。北山洗了臉，約略清爽些 ，又一回道?。骸罢紙@兄，你從哪里來？”占園道?。骸拔业酱说貋韺€朋友，尋不著，走過你這里，看有你的名片在桌上。我走進來，見你睡了，想拉醒你，不料你跳起來，將蓋的被掀在地上，舉起枕來就打，我抱住了你。你為何發(fā)起魘來？”北山此時方才想起夢來，已忘了大半，越想越不記得 ，也就罷了 。走到牀前，將枕被鋪好道：“我心里很煩，同去走走吧?！倍司统隽藯７?。正是：新婚遠別，便教么鳳分飛；樽酒高談，聞?wù)f龍蛇起蟄。不知后事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