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(fēng)月案
作者：曹雪芹卻說馮紫英去后，賈政叫門上的人來吩咐道：“今兒臨安伯那里來請(qǐng)吃酒，知道是什么事？”門上的人道：“奴才曾問過，并沒有什么喜慶事，不過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戲子，都說是個(gè)名班，伯爺高興，唱兩天戲，請(qǐng)相好的老爺們瞧瞧，熱鬧熱鬧。大約不用送禮的?！闭f著，賈赦過來問道：“明兒二老爺去不去？”賈政遁：“承他親熱，怎么好不去的？”說著，門上進(jìn)來回道：“衙門里書辦來請(qǐng)老爺明日上衙門。有堂派的事，必得早些去?！辟Z政道：“知道了。”說著，只見兩個(gè)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來，請(qǐng)了安“磕了頭”旁邊站著。賈政說：“你們是郝家莊的？”兩個(gè)答應(yīng)了一聲。賈政也不往下問，竟與賈赦各自說了一回話兒散了。家人等秉著手燈，送過賈赦去。
這里賈璉便叫那管租的人道：“說你的?！蹦侨苏f道：“十月里的租子，奴才已經(jīng)趕上來了。原是明兒可到，誰知京外拿車，把車上的東西“不由分說”都掀在地下。奴才告訴他說，是府里收租子的車，不是買賣車，他更不管這些。奴才叫車夫只管拉著走，幾個(gè)衙役就把車夫混打了一頓，硬扯了兩輛車去了。奴才所以先來回報(bào)。求爺打發(fā)個(gè)人到衙門里去要了來才好。再者，也整治整治這些無法無天的差役才好。爺還不知道呢，更可憐的是那買賣車：客商的東西全不顧，掀下來趕著就走。那些趕車的但說句話，打的頭破血出的。”
賈璉聽了，罵道：“這個(gè)還了得！”立刻寫了一個(gè)帖兒，叫家人：“拿去向拿車的衙門里要車去，并車上東西。若少了一件，是不依的！快叫周瑞?！敝苋鸩辉诩?，又叫旺兒。旺兒晌午出去了，還沒有回來。賈璉道：“這些忘八日的，一個(gè)都不在家！他們成年家吃糧不管事！”因吩咐小廝們：“快給我找去！”說著，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。不提。
且說臨安伯第二天又打發(fā)人來請(qǐng)。賈政告訴賈赦道：“我是衙門里有事。璉兒要在家等候拿車的事情，也不能去。倒是大老爺帶著寶玉應(yīng)酬一天也罷了?！辟Z赦點(diǎn)頭道：“也使得。”賈政遣人去叫寶玉，說：“今兒跟大爺?shù)脚R安伯那里聽?wèi)蛉??！?br>寶玉喜歡的了不得，便換上衣服，帶了焙茗、掃紅、鋤藥三個(gè)小子出來見了賈赦，請(qǐng)了安，上了車來到臨安伯府里。門上人回進(jìn)去，一會(huì)子出來說：“老爺請(qǐng)?！庇谑琴Z赦帶著寶玉走入院內(nèi)，只見賓客喧闐。賈赦寶玉見了臨安伯，又與眾賓客都見過了禮，大家坐著。說笑了一回，只見一個(gè)掌班拿著一本戲單，一個(gè)牙笏，向上打了一個(gè)千兒，說道：“求各位老爺賞戲?！毕葟淖鹞稽c(diǎn)起，挨至賈赦，也點(diǎn)了一出。那人回頭見了寶玉，便不向別處去，竟搶步上來，打個(gè)千兒道：“求二爺賞兩出?！?br>寶玉一見那人，面如傅粉，唇若涂朱；鮮潤如出水芙渠，飄揚(yáng)似臨風(fēng)玉樹；原來不是別人，就是蔣玉函。前日聽得他帶了小戲兒進(jìn)京，也沒有到自己那里；此時(shí)見了，又不好站起來，只得笑道：“你多早晚來的？”蔣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，悄悄的笑道：“怎么二爺不知道么？”寶玉因眾人在坐，也難說話，只得亂點(diǎn)了一出。
蔣玉函去了，便有幾個(gè)議論道：“此人是誰？”有的說：“他向來是唱小旦的，如今不肯唱小旦，年紀(jì)也大了，就在府里掌班。頭里也改過小生。他也攢了好幾個(gè)錢，家里已經(jīng)有兩三個(gè)鋪?zhàn)樱皇遣豢戏畔卤緲I(yè)，原舊領(lǐng)班?！庇械恼f：“想必成了家了?！庇械恼f：“親還沒有定。他倒拿定一個(gè)主意：說是人生婚配，關(guān)系一生一世的事，不是混鬧得的，不論尊卑貴賤，總要配的上他的才能。所以到如今還并沒娶親?！睂氂癜碘舛鹊溃骸安恢蘸笳l家的女孩兒嫁他？要嫁著這么樣的人才兒，也算是不辜負(fù)了?！?br>那時(shí)開了戲，也有昆腔，也有高腔，也有弋腔，平腔，熱鬧非常。到了晌午，便擺開桌子吃酒。又看了一回，賈赦便欲起身。臨安伯過來留道：“天色尚早。聽見說琪官兒還有一出《占花魁》，他們頂好的首戲。”寶玉聽了，巴不得賈赦不走。于是賈赦又坐了一會(huì)。果然蔣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，把那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致。以后對(duì)飲對(duì)唱，纏綿繾綣。
寶玉這時(shí)不看花魁，只把兩只眼睛獨(dú)射在秦小官身上。更加蔣玉函聲音響亮，口齒清楚，按腔落板，寶玉的神魂都唱的飄蕩了。直等這出戲煞場(chǎng)后，更知蔣玉函極是情種，非尋常腳色可比。因想著：“《樂記》上說的是：“情動(dòng)于中，故形于聲；聲成文謂之音。”所以知聲，知音，知樂，有許多講究。聲音之原，不可不察。詩詞一道，但能傳情，不能入骨，自后想要講究講究音律。……”寶玉想出了神，忽見賈赦起身，主人不及相留。寶玉沒法，只得跟了回來。到了家中，賈赦自回那邊去了。
寶玉來見賈政。賈政才下衙門，正向賈璉問起拿車之事。賈璉道：“今兒叫人拿帖兒去，知縣不在家。他的門上說了：“這是本官不知道的，并無牌票出去拿車，都是那些混賬東西在外頭撒野擠訛頭。既是老爺府里的，我便立刻叫人去追辦，包管明兒連車連東西一并送來。如有半點(diǎn)差遲，再行稟過本官，重重處治。此刻本官不在家，求這里老爺看破些，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。””賈政道：“既無官票，到底是何等樣人在那里作怪？”賈璉道：“老爺不知，外頭都是這樣。想來明兒必定送來的?！辟Z璉說完下來，寶玉上去見了。賈政問了幾句，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。
賈璉因?yàn)樽蛞菇锌樟思胰耍鰜韨鲉?，那起人部已伺候齊全。賈璉罵了一頓，叫大管家賴大：“將各行檔的花名冊(cè)子拿來，你去查點(diǎn)查點(diǎn)，寫一張諭帖，叫那些人知道。若有并未告假，私自出去，傳喚不到，貽誤公事的，立刻給我打了攆出去！”賴大連忙答應(yīng)了幾個(gè)“是”，出來吩咐了一回，家人各自留意。
過不幾時(shí)，忽見有一個(gè)人，頭上戴著氈帽，身上穿著一身青布衣裳，腳下穿著一雙撒鞋，走到門上，向眾人作了個(gè)揖。眾人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，便問他：“是那里來的？”那人道：“我自南邊甄府中來的。并有家老爺手書一封，求這里的爺們呈上尊老爺?！北娙寺犚娝钦绺畞淼?，才站起來讓他坐下，道：“你乏了，且坐坐。我們給你回就是了?！遍T上一面進(jìn)來回明賈政，呈上來書。賈政拆書看時(shí)，上寫道：世交夙好，氣誼素敦，遙仰襜帷，不勝依切！弟因菲材獲譴，自分萬死難償，幸邀寬宥，待罪邊隅。迄今門戶雕零，家人星散。所有奴子包勇，向曾使用，雖無奇技，人尚愨實(shí)。倘使得備奔走，餬口有資，屋烏之愛，感佩無涯矣！專此奉達(dá)，余容再敘，不宣。年家眷弟甄應(yīng)嘉頓首。
賈政看完，笑道：“這里正因人多，甄家倒薦人來，又不好卻的?！狈愿篱T上：“叫他見我，且留他住下，因材使用便了?！遍T上出去，帶進(jìn)人來見賈政，便磕了三個(gè)頭，起來道：“家老爺請(qǐng)老爺安?！弊约河执騻€(gè)千兒，說：“包勇請(qǐng)老爺安?！辟Z政回問了甄老爺?shù)暮茫惆阉舷乱磺?，但見包勇身長五尺有零，肩背寬肥，濃眉爆眼，磕額長髯，氣色粗黑，垂著手站著。便問道：“你是向來在甄家的，還是住過幾年的？”包勇道：“小的向在甄家的。”賈政道：“你如今為什么要出來呢？”包勇道：“小的原不肯出來，只是家老爺再四叫小的出來，說，別處你不肯去，這里老爺家里和在咱們自己家里一樣的，所以小的來的?！辟Z政道：“你們老爺不該有這樣事情，弄到這個(gè)田地。”包勇道：“小的本不敢說：我們老爺只是太好了，一味的真心待人，反倒招出事來。”賈政道：“真心是最好的了。”包勇道：“因?yàn)樘媪?，人人都不喜歡，討人厭煩是有的。”賈政笑了一笑道：“既這樣，皇天自然不負(fù)他的?！?br>包勇還要說時(shí)，賈政又問道：“我聽見說你們家的哥兒不是也叫寶玉么？”包勇道：“是?！辟Z政道：“他還肯向上巴結(jié)么？”包勇道：“老爺若問我們哥兒，倒是一段奇事。哥兒的脾氣也和我家老爺一個(gè)樣子，也是一味的誠實(shí)，從小兒只愛和那些姐妹們?cè)谝惶幫?。老爺太太也狠打過幾次，他只是不改。那一年太太進(jìn)京的時(shí)候兒，哥兒大病了一場(chǎng)，已經(jīng)死了半日，把老爺幾乎急死，裝裹都預(yù)備了。幸喜后來好了，嘴里說道：走到一座牌樓那里，見了一個(gè)姑娘，領(lǐng)著他到了一座廟里，見了好些柜子，里頭見了好些冊(cè)子。又到屋里，見了無數(shù)女子，說是都變了鬼怪似的，也有變做骷髏兒的。他嚇急了，就哭喊起來。老爺知他醒過來了，連忙調(diào)治，漸漸的好了。老爺仍叫他在姐妹們一處玩去，他竟改了脾氣了：好著時(shí)候的玩意兒一概都不要了，惟有念書為事。就有什么人來引誘他，他也全不動(dòng)心。如今漸漸的能夠幫著老爺料理些家務(wù)了。”賈政默然想了一回，道：“你去歇歇去罷。等這里用著你時(shí)，自然派你一個(gè)行次兒?！卑麓饝?yīng)著，退下來，跟著這里人出去歇息。不提。
一日，賈政早起，剛要上衙門，看見門上那些人在那里交頭接耳，好像要使賈政知道的似的；又不好明回，只管咕咕唧唧的說話。賈政叫上來問道：“你們有什么事這么鬼鬼祟祟的？”門上的人道：“奴才們不敢說?！辟Z政道：“有什么事不敢說的？”門上的人道：“奴才今兒起來，開門出去，見門上貼著一張白紙，上寫著許多不成事體的字?！辟Z政道：“那里有這樣的事！寫的是什么？”門上的人道：“是水月庵里的腌臜話?！辟Z政道：“拿給我瞧。”門上的人道：“奴才本要揭下來，誰知他貼的結(jié)實(shí)，揭不下來，只得一面抄，一面洗。剛才李德揭了一張給奴才瞧，就是那門上貼的話。奴才們不敢隱瞞?！闭f著，呈上那帖兒。
賈政接來看時(shí)，上面寫著：
〔西貝草斤〕年紀(jì)輕，水月庵里管尼僧。一個(gè)男人多少女，窩娼聚賭是陶情。不肖子弟來辦事，榮國府內(nèi)好聲名！
賈政看了，氣的頭昏目暈，趕著叫門上的人不許聲張，悄悄叫人往寧榮兩府靠近的夾道子墻壁上再去找尋。隨即叫人去喚賈璉出來。賈璉即忙趕至。賈政忙問道：“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，向來你也查考查考過沒有？”賈璉道：“沒有，一向都是芹兒在那里照管。”賈政道：“你知道芹兒照管得來，照管不來？”賈璉道：“老爺既這么說，想來芹兒必有不妥當(dāng)?shù)牡胤絻??！辟Z政嘆道：“你瞧瞧這個(gè)帖兒寫的是什么！”賈璉一看道：“有這樣事么！”正說著，只見賈蓉走來，拿著一封書子，寫著“二老爺密啟”。打開看時(shí)，也是無頭榜一張，與門上所貼的話相同。賈政道：“快叫賴大帶了三四輛車到水月庵里去，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齊拉回來。不許泄漏，只說里頭傳喚?！辟嚧箢I(lǐng)命去了。
且說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，沙彌與道士原系老尼收管，日間教他些經(jīng)懺。以后元妃不用，也便習(xí)學(xué)得懶惰了。那些女孩子們年紀(jì)漸漸的大了，都也有些知覺了。更兼賈芹也是風(fēng)流人物，打量芳官等出家，只是小孩子性兒，便去招惹他們。那知芳官竟是真心，不能上手，便把這心腸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。因那小沙彌中有個(gè)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個(gè)叫做鶴仙的，長的都甚妖嬈，賈芹便和這兩個(gè)人勾搭上了，閑時(shí)便學(xué)些絲弦，唱個(gè)曲兒。
那時(shí)正當(dāng)十月中旬，賈芹給庵中那些人領(lǐng)了月例銀子，便想起法兒來，告訴眾人道：“我為你們領(lǐng)月錢不能進(jìn)城，又只得在這里歇著。怪冷的，怎么樣？我今兒帶些果子酒，大家吃著樂一夜，好不好？”那些女孩子都高興，便擺起桌子，連本庵的女尼也叫了來。惟有芳官不來。賈芹喝了幾杯，便說道要行令。沁香等道：“我們都不會(huì)，倒不如搳拳罷。誰輸了喝一鍾，豈不爽快？”本庵的女尼道：“這天剛過晌午，混嚷混喝的不像，且先喝幾鍾，愛散的先散去。誰愛陪芹大爺?shù)?，回來晚上盡子喝去，我也不管。”
正說著，只見道婆急忙進(jìn)來說：“快散了罷！府里賴大爺來了?！北娕崦y收拾，便叫賈芹躲開。賈芹因多喝了幾杯，便道：“我是送月錢來的，怕什么！”話猶未完，已見賴大進(jìn)來，見這般樣子，心里大怒。為的是賈政吩咐不許聲張，只得含糊裝笑道：“芹大爺也在這里呢么？”賈芹連忙站起來道：“賴大爺，你來作什么？”賴大說：“大爺在這里更好?？炜旖猩硰浀朗渴帐吧宪囘M(jìn)城，宮里傳呢。”賈芹等不知原故，還要細(xì)問。賴大說：“天已不早了，快快的好趕進(jìn)城。”眾女孩子只得一齊上車。賴大騎著大走騾，押著趕進(jìn)城。不提。
卻說賈政知道這事，氣的衙門也不能上了，獨(dú)坐在內(nèi)書房嘆氣。賈璉也不敢走開。忽見門上的進(jìn)來稟道：“衙門里今夜該班是張老爺。因張老爺病了，有知會(huì)來請(qǐng)老爺補(bǔ)一班。”賈政正等賴大回來要辦賈芹，此時(shí)又要該班，心里納悶，也不言語。賈璉走上去說道：“賴大是飯后出去的，水月庵離城二十來里，就趕進(jìn)城，也得二更天。今日又是老爺?shù)膸桶?，?qǐng)老爺只管去。賴大來了，叫他押著，也別聲張，等明兒老爺回來再發(fā)落。倘或芹兒來了，也不用說明，看他明兒見了老爺怎么樣說。”賈政聽來有理，只得上班去了。賈璉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，一面走著，心里抱怨鳳姐出的主意，欲要埋怨，因他病著，只得隱忍，慢慢的走著。
且說那些下人，一人傳十，傳到里頭，先是平兒知道，即忙告訴鳳姐。鳳姐因那一夜不好，懨懨的總沒精神，正是惦記鐵檻寺的事情。聽見外頭貼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話，嚇了一跳，忙問：“貼的是什么？”平兒隨口答應(yīng)，不留神，就錯(cuò)說了，道：“沒要緊，是饅頭庵里的事情。”
鳳姐本是心虛，聽見饅頭庵的事情，這一嚇直嚇怔了，一句話沒說出來，急火上攻，眼前發(fā)暈，咳嗽了一陣，便歪倒了，兩只眼卻只是發(fā)怔。平兒慌了，說道：“水月庵里，不過是女沙彌女道士的事，奶奶著什么急呢？”鳳姐聽是水月庵，才定了定神，道：“噯！胡涂東西！到底是水月庵呢，是饅頭庵呢？”平兒道：“是我頭里錯(cuò)聽了饅頭庵，后來聽見不是饅頭庵，是水月庵。我剛才也就說溜了嘴，說成饅頭庵了?！兵P姐道：“我就知道是水月庵。那饅頭庵與我什么相干？原是這水月庵是我叫芹兒管的，大約刻扣了月錢?！逼絻旱溃骸拔衣犞幌裨洛X的事，還有些腌臜話呢?！兵P姐道：“我更不管那個(gè)。你二爺那里去了？”平兒說：“聽見老爺生氣，他不敢走開。我聽見事情不好，我吩咐這些人不許吵嚷，不知太太們知道了沒有。就聽見說，老爺叫賴大拿這些女孩子去了。且叫人前頭打聽打聽。奶奶現(xiàn)在病著，依我竟先別管他們的閑事?！?br>正說著，只見賈璉進(jìn)來。鳳姐欲待問他，見賈璉一臉怒氣，暫且裝作不知。賈璉沒吃完飯，旺兒來說：“外頭請(qǐng)爺呢，賴大回來了。”賈璉道：“芹兒來了沒有？”旺兒道：“也來了?！辟Z璉便道：“你告訴賴大，說：老爺上班兒去了，把這些個(gè)女孩子暫且收在園里，明日老爺回來，送進(jìn)宮去。只叫芹兒在內(nèi)書房等著我?！蓖鷥喝チ?。
賈芹走進(jìn)書房，只見那些下人指指戳戳，不知說什么?？雌疬@個(gè)樣兒來，不像宮里要人。想著問人，又問不出來。正在心里疑惑，只見賈璉走出來，賈芹便請(qǐng)了安，垂手侍立，說道：“不知道娘娘宮里即刻傳那些女孩子們做什么？叫侄兒好趕！幸喜侄兒今兒送月錢去，還沒有走，便同著賴大來了。二叔想來是知道的?！辟Z璉道：“我知道什么？你才是明白的呢！”
賈芹摸不著頭腦兒，也不敢再問。賈璉道：“你干的好事??！把老爺都?xì)鈮牧耍 辟Z芹道：“侄兒沒有干什么。庵里月錢是月月給的，孩子們經(jīng)懺是不忘記的?！辟Z璉見他不知，又是平素常在一處玩笑的，便嘆口氣道：“打嘴的東西！你各自去瞧瞧罷?！北銖难ヒ磧豪镱^拿出那個(gè)揭帖來扔與他瞧。賈芹拾來一看，嚇得面如土色，說道：“這是誰干的！我并沒得罪人，為什么這么坑我？我一月送錢去，只走一趟，并沒有這些事。若是老爺回來，打著問我，侄兒就屈死了！我母親知道，更要打死?！闭f著，見沒人在旁邊，便跪下央及道：“好叔叔！救我一救兒罷！”說罷，只管磕頭，滿眼流淚。
賈璉想道：“老爺最惱這些，要是問準(zhǔn)了有這些事，這場(chǎng)氣也不小，鬧出去也不好聽，又長那個(gè)貼帖兒的人的志氣了。將來咱們的事多著呢。倒不如趁著老爺上班兒，和賴大商量背，要混過去，就可以沒事了?，F(xiàn)在沒有對(duì)證。”想定主意，便說：“你別瞞我。你干的鬼兒，你打量我都不知道呢。若要完事，除非是老爺打著問你，你只一口咬定沒有才好。沒臉的東西！起去罷！”叫人去叫賴大。不多時(shí)，賴大來了，賈璉便和他商量。賴大說：“這芹大爺本來鬧的不像了。奴才今兒到庵里的時(shí)候，他們正在那里喝酒呢。帖兒上的話，一定是有的。”賈璉道：“芹兒，你聽！賴大還賴你不成？”
賈芹此時(shí)紅漲了臉，一句也不敢言語。還是賈璉拉著賴大，央他：“護(hù)庇護(hù)庇罷，只說芹哥兒是在家里找了來的。你帶了他去，只說沒有見我。明日你求老爺，也不用問那些女孩子了。竟是叫了媒人來，領(lǐng)了去一賣完事。果然娘娘再要的時(shí)候兒，咱們?cè)儋I?！辟嚧笙雭?，鬧也無益，且名聲不好，也就應(yīng)了。賈璉叫賈芹：“跟了賴大爺去罷！聽著他教你，你就跟著他。”
說罷，賈芹又磕了一個(gè)頭，跟著賴大出去。到了沒人的地方兒，又給賴大磕頭。賴大說：“我的小爺，你太鬧的不像了！不知得罪了誰，鬧出這個(gè)亂兒來。你想想，誰和你不對(duì)罷？”賈芹想了一會(huì)子，并無不對(duì)的人，只得無精打彩，跟著賴大走回。未知如何抵賴，且聽下回分解。
這里賈璉便叫那管租的人道：“說你的?！蹦侨苏f道：“十月里的租子，奴才已經(jīng)趕上來了。原是明兒可到，誰知京外拿車，把車上的東西“不由分說”都掀在地下。奴才告訴他說，是府里收租子的車，不是買賣車，他更不管這些。奴才叫車夫只管拉著走，幾個(gè)衙役就把車夫混打了一頓，硬扯了兩輛車去了。奴才所以先來回報(bào)。求爺打發(fā)個(gè)人到衙門里去要了來才好。再者，也整治整治這些無法無天的差役才好。爺還不知道呢，更可憐的是那買賣車：客商的東西全不顧，掀下來趕著就走。那些趕車的但說句話，打的頭破血出的。”
賈璉聽了，罵道：“這個(gè)還了得！”立刻寫了一個(gè)帖兒，叫家人：“拿去向拿車的衙門里要車去，并車上東西。若少了一件，是不依的！快叫周瑞?！敝苋鸩辉诩?，又叫旺兒。旺兒晌午出去了，還沒有回來。賈璉道：“這些忘八日的，一個(gè)都不在家！他們成年家吃糧不管事！”因吩咐小廝們：“快給我找去！”說著，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。不提。
且說臨安伯第二天又打發(fā)人來請(qǐng)。賈政告訴賈赦道：“我是衙門里有事。璉兒要在家等候拿車的事情，也不能去。倒是大老爺帶著寶玉應(yīng)酬一天也罷了?！辟Z赦點(diǎn)頭道：“也使得。”賈政遣人去叫寶玉，說：“今兒跟大爺?shù)脚R安伯那里聽?wèi)蛉??！?br>寶玉喜歡的了不得，便換上衣服，帶了焙茗、掃紅、鋤藥三個(gè)小子出來見了賈赦，請(qǐng)了安，上了車來到臨安伯府里。門上人回進(jìn)去，一會(huì)子出來說：“老爺請(qǐng)?！庇谑琴Z赦帶著寶玉走入院內(nèi)，只見賓客喧闐。賈赦寶玉見了臨安伯，又與眾賓客都見過了禮，大家坐著。說笑了一回，只見一個(gè)掌班拿著一本戲單，一個(gè)牙笏，向上打了一個(gè)千兒，說道：“求各位老爺賞戲?！毕葟淖鹞稽c(diǎn)起，挨至賈赦，也點(diǎn)了一出。那人回頭見了寶玉，便不向別處去，竟搶步上來，打個(gè)千兒道：“求二爺賞兩出?！?br>寶玉一見那人，面如傅粉，唇若涂朱；鮮潤如出水芙渠，飄揚(yáng)似臨風(fēng)玉樹；原來不是別人，就是蔣玉函。前日聽得他帶了小戲兒進(jìn)京，也沒有到自己那里；此時(shí)見了，又不好站起來，只得笑道：“你多早晚來的？”蔣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，悄悄的笑道：“怎么二爺不知道么？”寶玉因眾人在坐，也難說話，只得亂點(diǎn)了一出。
蔣玉函去了，便有幾個(gè)議論道：“此人是誰？”有的說：“他向來是唱小旦的，如今不肯唱小旦，年紀(jì)也大了，就在府里掌班。頭里也改過小生。他也攢了好幾個(gè)錢，家里已經(jīng)有兩三個(gè)鋪?zhàn)樱皇遣豢戏畔卤緲I(yè)，原舊領(lǐng)班?！庇械恼f：“想必成了家了?！庇械恼f：“親還沒有定。他倒拿定一個(gè)主意：說是人生婚配，關(guān)系一生一世的事，不是混鬧得的，不論尊卑貴賤，總要配的上他的才能。所以到如今還并沒娶親?！睂氂癜碘舛鹊溃骸安恢蘸笳l家的女孩兒嫁他？要嫁著這么樣的人才兒，也算是不辜負(fù)了?！?br>那時(shí)開了戲，也有昆腔，也有高腔，也有弋腔，平腔，熱鬧非常。到了晌午，便擺開桌子吃酒。又看了一回，賈赦便欲起身。臨安伯過來留道：“天色尚早。聽見說琪官兒還有一出《占花魁》，他們頂好的首戲。”寶玉聽了，巴不得賈赦不走。于是賈赦又坐了一會(huì)。果然蔣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，把那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致。以后對(duì)飲對(duì)唱，纏綿繾綣。
寶玉這時(shí)不看花魁，只把兩只眼睛獨(dú)射在秦小官身上。更加蔣玉函聲音響亮，口齒清楚，按腔落板，寶玉的神魂都唱的飄蕩了。直等這出戲煞場(chǎng)后，更知蔣玉函極是情種，非尋常腳色可比。因想著：“《樂記》上說的是：“情動(dòng)于中，故形于聲；聲成文謂之音。”所以知聲，知音，知樂，有許多講究。聲音之原，不可不察。詩詞一道，但能傳情，不能入骨，自后想要講究講究音律。……”寶玉想出了神，忽見賈赦起身，主人不及相留。寶玉沒法，只得跟了回來。到了家中，賈赦自回那邊去了。
寶玉來見賈政。賈政才下衙門，正向賈璉問起拿車之事。賈璉道：“今兒叫人拿帖兒去，知縣不在家。他的門上說了：“這是本官不知道的，并無牌票出去拿車，都是那些混賬東西在外頭撒野擠訛頭。既是老爺府里的，我便立刻叫人去追辦，包管明兒連車連東西一并送來。如有半點(diǎn)差遲，再行稟過本官，重重處治。此刻本官不在家，求這里老爺看破些，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。””賈政道：“既無官票，到底是何等樣人在那里作怪？”賈璉道：“老爺不知，外頭都是這樣。想來明兒必定送來的?！辟Z璉說完下來，寶玉上去見了。賈政問了幾句，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。
賈璉因?yàn)樽蛞菇锌樟思胰耍鰜韨鲉?，那起人部已伺候齊全。賈璉罵了一頓，叫大管家賴大：“將各行檔的花名冊(cè)子拿來，你去查點(diǎn)查點(diǎn)，寫一張諭帖，叫那些人知道。若有并未告假，私自出去，傳喚不到，貽誤公事的，立刻給我打了攆出去！”賴大連忙答應(yīng)了幾個(gè)“是”，出來吩咐了一回，家人各自留意。
過不幾時(shí)，忽見有一個(gè)人，頭上戴著氈帽，身上穿著一身青布衣裳，腳下穿著一雙撒鞋，走到門上，向眾人作了個(gè)揖。眾人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，便問他：“是那里來的？”那人道：“我自南邊甄府中來的。并有家老爺手書一封，求這里的爺們呈上尊老爺?！北娙寺犚娝钦绺畞淼?，才站起來讓他坐下，道：“你乏了，且坐坐。我們給你回就是了?！遍T上一面進(jìn)來回明賈政，呈上來書。賈政拆書看時(shí)，上寫道：世交夙好，氣誼素敦，遙仰襜帷，不勝依切！弟因菲材獲譴，自分萬死難償，幸邀寬宥，待罪邊隅。迄今門戶雕零，家人星散。所有奴子包勇，向曾使用，雖無奇技，人尚愨實(shí)。倘使得備奔走，餬口有資，屋烏之愛，感佩無涯矣！專此奉達(dá)，余容再敘，不宣。年家眷弟甄應(yīng)嘉頓首。
賈政看完，笑道：“這里正因人多，甄家倒薦人來，又不好卻的?！狈愿篱T上：“叫他見我，且留他住下，因材使用便了?！遍T上出去，帶進(jìn)人來見賈政，便磕了三個(gè)頭，起來道：“家老爺請(qǐng)老爺安?！弊约河执騻€(gè)千兒，說：“包勇請(qǐng)老爺安?！辟Z政回問了甄老爺?shù)暮茫惆阉舷乱磺?，但見包勇身長五尺有零，肩背寬肥，濃眉爆眼，磕額長髯，氣色粗黑，垂著手站著。便問道：“你是向來在甄家的，還是住過幾年的？”包勇道：“小的向在甄家的。”賈政道：“你如今為什么要出來呢？”包勇道：“小的原不肯出來，只是家老爺再四叫小的出來，說，別處你不肯去，這里老爺家里和在咱們自己家里一樣的，所以小的來的?！辟Z政道：“你們老爺不該有這樣事情，弄到這個(gè)田地。”包勇道：“小的本不敢說：我們老爺只是太好了，一味的真心待人，反倒招出事來。”賈政道：“真心是最好的了。”包勇道：“因?yàn)樘媪?，人人都不喜歡，討人厭煩是有的。”賈政笑了一笑道：“既這樣，皇天自然不負(fù)他的?！?br>包勇還要說時(shí)，賈政又問道：“我聽見說你們家的哥兒不是也叫寶玉么？”包勇道：“是?！辟Z政道：“他還肯向上巴結(jié)么？”包勇道：“老爺若問我們哥兒，倒是一段奇事。哥兒的脾氣也和我家老爺一個(gè)樣子，也是一味的誠實(shí)，從小兒只愛和那些姐妹們?cè)谝惶幫?。老爺太太也狠打過幾次，他只是不改。那一年太太進(jìn)京的時(shí)候兒，哥兒大病了一場(chǎng)，已經(jīng)死了半日，把老爺幾乎急死，裝裹都預(yù)備了。幸喜后來好了，嘴里說道：走到一座牌樓那里，見了一個(gè)姑娘，領(lǐng)著他到了一座廟里，見了好些柜子，里頭見了好些冊(cè)子。又到屋里，見了無數(shù)女子，說是都變了鬼怪似的，也有變做骷髏兒的。他嚇急了，就哭喊起來。老爺知他醒過來了，連忙調(diào)治，漸漸的好了。老爺仍叫他在姐妹們一處玩去，他竟改了脾氣了：好著時(shí)候的玩意兒一概都不要了，惟有念書為事。就有什么人來引誘他，他也全不動(dòng)心。如今漸漸的能夠幫著老爺料理些家務(wù)了。”賈政默然想了一回，道：“你去歇歇去罷。等這里用著你時(shí)，自然派你一個(gè)行次兒?！卑麓饝?yīng)著，退下來，跟著這里人出去歇息。不提。
一日，賈政早起，剛要上衙門，看見門上那些人在那里交頭接耳，好像要使賈政知道的似的；又不好明回，只管咕咕唧唧的說話。賈政叫上來問道：“你們有什么事這么鬼鬼祟祟的？”門上的人道：“奴才們不敢說?！辟Z政道：“有什么事不敢說的？”門上的人道：“奴才今兒起來，開門出去，見門上貼著一張白紙，上寫著許多不成事體的字?！辟Z政道：“那里有這樣的事！寫的是什么？”門上的人道：“是水月庵里的腌臜話?！辟Z政道：“拿給我瞧。”門上的人道：“奴才本要揭下來，誰知他貼的結(jié)實(shí)，揭不下來，只得一面抄，一面洗。剛才李德揭了一張給奴才瞧，就是那門上貼的話。奴才們不敢隱瞞?！闭f著，呈上那帖兒。
賈政接來看時(shí)，上面寫著：
〔西貝草斤〕年紀(jì)輕，水月庵里管尼僧。一個(gè)男人多少女，窩娼聚賭是陶情。不肖子弟來辦事，榮國府內(nèi)好聲名！
賈政看了，氣的頭昏目暈，趕著叫門上的人不許聲張，悄悄叫人往寧榮兩府靠近的夾道子墻壁上再去找尋。隨即叫人去喚賈璉出來。賈璉即忙趕至。賈政忙問道：“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，向來你也查考查考過沒有？”賈璉道：“沒有，一向都是芹兒在那里照管。”賈政道：“你知道芹兒照管得來，照管不來？”賈璉道：“老爺既這么說，想來芹兒必有不妥當(dāng)?shù)牡胤絻??！辟Z政嘆道：“你瞧瞧這個(gè)帖兒寫的是什么！”賈璉一看道：“有這樣事么！”正說著，只見賈蓉走來，拿著一封書子，寫著“二老爺密啟”。打開看時(shí)，也是無頭榜一張，與門上所貼的話相同。賈政道：“快叫賴大帶了三四輛車到水月庵里去，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齊拉回來。不許泄漏，只說里頭傳喚?！辟嚧箢I(lǐng)命去了。
且說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，沙彌與道士原系老尼收管，日間教他些經(jīng)懺。以后元妃不用，也便習(xí)學(xué)得懶惰了。那些女孩子們年紀(jì)漸漸的大了，都也有些知覺了。更兼賈芹也是風(fēng)流人物，打量芳官等出家，只是小孩子性兒，便去招惹他們。那知芳官竟是真心，不能上手，便把這心腸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。因那小沙彌中有個(gè)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個(gè)叫做鶴仙的，長的都甚妖嬈，賈芹便和這兩個(gè)人勾搭上了，閑時(shí)便學(xué)些絲弦，唱個(gè)曲兒。
那時(shí)正當(dāng)十月中旬，賈芹給庵中那些人領(lǐng)了月例銀子，便想起法兒來，告訴眾人道：“我為你們領(lǐng)月錢不能進(jìn)城，又只得在這里歇著。怪冷的，怎么樣？我今兒帶些果子酒，大家吃著樂一夜，好不好？”那些女孩子都高興，便擺起桌子，連本庵的女尼也叫了來。惟有芳官不來。賈芹喝了幾杯，便說道要行令。沁香等道：“我們都不會(huì)，倒不如搳拳罷。誰輸了喝一鍾，豈不爽快？”本庵的女尼道：“這天剛過晌午，混嚷混喝的不像，且先喝幾鍾，愛散的先散去。誰愛陪芹大爺?shù)?，回來晚上盡子喝去，我也不管。”
正說著，只見道婆急忙進(jìn)來說：“快散了罷！府里賴大爺來了?！北娕崦y收拾，便叫賈芹躲開。賈芹因多喝了幾杯，便道：“我是送月錢來的，怕什么！”話猶未完，已見賴大進(jìn)來，見這般樣子，心里大怒。為的是賈政吩咐不許聲張，只得含糊裝笑道：“芹大爺也在這里呢么？”賈芹連忙站起來道：“賴大爺，你來作什么？”賴大說：“大爺在這里更好?？炜旖猩硰浀朗渴帐吧宪囘M(jìn)城，宮里傳呢。”賈芹等不知原故，還要細(xì)問。賴大說：“天已不早了，快快的好趕進(jìn)城。”眾女孩子只得一齊上車。賴大騎著大走騾，押著趕進(jìn)城。不提。
卻說賈政知道這事，氣的衙門也不能上了，獨(dú)坐在內(nèi)書房嘆氣。賈璉也不敢走開。忽見門上的進(jìn)來稟道：“衙門里今夜該班是張老爺。因張老爺病了，有知會(huì)來請(qǐng)老爺補(bǔ)一班。”賈政正等賴大回來要辦賈芹，此時(shí)又要該班，心里納悶，也不言語。賈璉走上去說道：“賴大是飯后出去的，水月庵離城二十來里，就趕進(jìn)城，也得二更天。今日又是老爺?shù)膸桶?，?qǐng)老爺只管去。賴大來了，叫他押著，也別聲張，等明兒老爺回來再發(fā)落。倘或芹兒來了，也不用說明，看他明兒見了老爺怎么樣說。”賈政聽來有理，只得上班去了。賈璉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，一面走著，心里抱怨鳳姐出的主意，欲要埋怨，因他病著，只得隱忍，慢慢的走著。
且說那些下人，一人傳十，傳到里頭，先是平兒知道，即忙告訴鳳姐。鳳姐因那一夜不好，懨懨的總沒精神，正是惦記鐵檻寺的事情。聽見外頭貼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話，嚇了一跳，忙問：“貼的是什么？”平兒隨口答應(yīng)，不留神，就錯(cuò)說了，道：“沒要緊，是饅頭庵里的事情。”
鳳姐本是心虛，聽見饅頭庵的事情，這一嚇直嚇怔了，一句話沒說出來，急火上攻，眼前發(fā)暈，咳嗽了一陣，便歪倒了，兩只眼卻只是發(fā)怔。平兒慌了，說道：“水月庵里，不過是女沙彌女道士的事，奶奶著什么急呢？”鳳姐聽是水月庵，才定了定神，道：“噯！胡涂東西！到底是水月庵呢，是饅頭庵呢？”平兒道：“是我頭里錯(cuò)聽了饅頭庵，后來聽見不是饅頭庵，是水月庵。我剛才也就說溜了嘴，說成饅頭庵了?！兵P姐道：“我就知道是水月庵。那饅頭庵與我什么相干？原是這水月庵是我叫芹兒管的，大約刻扣了月錢?！逼絻旱溃骸拔衣犞幌裨洛X的事，還有些腌臜話呢?！兵P姐道：“我更不管那個(gè)。你二爺那里去了？”平兒說：“聽見老爺生氣，他不敢走開。我聽見事情不好，我吩咐這些人不許吵嚷，不知太太們知道了沒有。就聽見說，老爺叫賴大拿這些女孩子去了。且叫人前頭打聽打聽。奶奶現(xiàn)在病著，依我竟先別管他們的閑事?！?br>正說著，只見賈璉進(jìn)來。鳳姐欲待問他，見賈璉一臉怒氣，暫且裝作不知。賈璉沒吃完飯，旺兒來說：“外頭請(qǐng)爺呢，賴大回來了。”賈璉道：“芹兒來了沒有？”旺兒道：“也來了?！辟Z璉便道：“你告訴賴大，說：老爺上班兒去了，把這些個(gè)女孩子暫且收在園里，明日老爺回來，送進(jìn)宮去。只叫芹兒在內(nèi)書房等著我?！蓖鷥喝チ?。
賈芹走進(jìn)書房，只見那些下人指指戳戳，不知說什么?？雌疬@個(gè)樣兒來，不像宮里要人。想著問人，又問不出來。正在心里疑惑，只見賈璉走出來，賈芹便請(qǐng)了安，垂手侍立，說道：“不知道娘娘宮里即刻傳那些女孩子們做什么？叫侄兒好趕！幸喜侄兒今兒送月錢去，還沒有走，便同著賴大來了。二叔想來是知道的?！辟Z璉道：“我知道什么？你才是明白的呢！”
賈芹摸不著頭腦兒，也不敢再問。賈璉道：“你干的好事??！把老爺都?xì)鈮牧耍 辟Z芹道：“侄兒沒有干什么。庵里月錢是月月給的，孩子們經(jīng)懺是不忘記的?！辟Z璉見他不知，又是平素常在一處玩笑的，便嘆口氣道：“打嘴的東西！你各自去瞧瞧罷?！北銖难ヒ磧豪镱^拿出那個(gè)揭帖來扔與他瞧。賈芹拾來一看，嚇得面如土色，說道：“這是誰干的！我并沒得罪人，為什么這么坑我？我一月送錢去，只走一趟，并沒有這些事。若是老爺回來，打著問我，侄兒就屈死了！我母親知道，更要打死?！闭f著，見沒人在旁邊，便跪下央及道：“好叔叔！救我一救兒罷！”說罷，只管磕頭，滿眼流淚。
賈璉想道：“老爺最惱這些，要是問準(zhǔn)了有這些事，這場(chǎng)氣也不小，鬧出去也不好聽，又長那個(gè)貼帖兒的人的志氣了。將來咱們的事多著呢。倒不如趁著老爺上班兒，和賴大商量背，要混過去，就可以沒事了?，F(xiàn)在沒有對(duì)證。”想定主意，便說：“你別瞞我。你干的鬼兒，你打量我都不知道呢。若要完事，除非是老爺打著問你，你只一口咬定沒有才好。沒臉的東西！起去罷！”叫人去叫賴大。不多時(shí)，賴大來了，賈璉便和他商量。賴大說：“這芹大爺本來鬧的不像了。奴才今兒到庵里的時(shí)候，他們正在那里喝酒呢。帖兒上的話，一定是有的。”賈璉道：“芹兒，你聽！賴大還賴你不成？”
賈芹此時(shí)紅漲了臉，一句也不敢言語。還是賈璉拉著賴大，央他：“護(hù)庇護(hù)庇罷，只說芹哥兒是在家里找了來的。你帶了他去，只說沒有見我。明日你求老爺，也不用問那些女孩子了。竟是叫了媒人來，領(lǐng)了去一賣完事。果然娘娘再要的時(shí)候兒，咱們?cè)儋I?！辟嚧笙雭?，鬧也無益，且名聲不好，也就應(yīng)了。賈璉叫賈芹：“跟了賴大爺去罷！聽著他教你，你就跟著他。”
說罷，賈芹又磕了一個(gè)頭，跟著賴大出去。到了沒人的地方兒，又給賴大磕頭。賴大說：“我的小爺，你太鬧的不像了！不知得罪了誰，鬧出這個(gè)亂兒來。你想想，誰和你不對(duì)罷？”賈芹想了一會(huì)子，并無不對(duì)的人，只得無精打彩，跟著賴大走回。未知如何抵賴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