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一回　真愚昧慘陷官刑　假聰明貽譏外族

作之道：“張百萬依了他的話，拿幾套衣服給那樵夫換過，留在花園住下。騙子見張百萬還不死心塌地，便又生出一個計(jì)策來，對張百萬說道：‘凡是真命天子，到了吃醉酒睡著時，必有神光異彩現(xiàn)出來，直透到房頂上，但是必要在遠(yuǎn)處方才望見。你如果不相信，可試一試看?！瘡埌偃f聽說，果然當(dāng)夜備了酒肴，請那樵夫吃酒，有意把他灌得爛醉。騙子也裝做大醉模樣，先自睡了。張百萬灌醉了樵夫，打發(fā)他睡下，便急急忙忙跑回自己宅內(nèi)的一座樓上憑欄遠(yuǎn)眺，要看那真命天子的神光異彩。那騙子假睡在床上，聽得張百萬已經(jīng)去了，花園里伺候的人也陸續(xù)去睡了，方才慢慢起來，取出他所預(yù)備的松香末（這松香末，就是戲場上做天神出場時撒火用的），他又加上些硝磺藥料，悄悄的取了一把短梯，爬到墻頭上，點(diǎn)上了火，一連向上撒了四五把，方才下來。到了半夜時，又去撒了幾把。然后收拾停當(dāng)，安心睡覺。張百萬在自己樓上，遠(yuǎn)遠(yuǎn)的望著花園里，忽然見起了一陣紅光，不覺吃了一驚；誰知驚猶未了，接著又起了三四陣；不覺又驚又喜，呆呆的坐著，要等再看，誰知越等越看不見了。聽一聽四面寂無人聲，正要起身去睡，忽然又看見起了四五陣。大凡一個人，心里有了疑念，眼里看見的東西，也會跟著他的疑念變幻的。撒那松香火，不過是一陣火光；火光熄了，便剩了一團(tuán)煙。騙子一連撒了幾把火，便有幾團(tuán)煙，看在張百萬的眼里，便隱隱成了一條龍形。他還暗自揣測，那里是龍頭，那里是龍尾，那里是龍爪，越看越象。一時間那煙消滅了，他還閉著眼睛，暗中去想象呢。 “到了次日，一早便爬起來，到花園里去找騙子。騙子還在那里睡著呢，張百萬把他叫醒了。他連忙一骨碌爬起來，說道：‘甚時候了？我昨夜醉的了不得，一夜也不曾醒?！瘡埌偃f便告以夜來所見。又道：‘紅光當(dāng)中，隱隱還現(xiàn)了一條龍形呢！’騙子道：‘可惜我也醉了，不曾看得見；不然，倒可以看看他開了眼睛不曾。’張百萬道：‘這個還不容易嗎，今天晚上再請他吃一回酒，先生到我那邊樓上去看便了?！_子吐出了舌頭道：‘這是甚么話！昨天晚上一回，已經(jīng)是冒險的了；倘使多出現(xiàn)了，被別人看見，還了得么！何況他已經(jīng)現(xiàn)了龍形，更不相宜！他那原形，天天在那里長，必要長足了，才能登極；每出現(xiàn)一次，便阻他一次生機(jī)，長得慢了許多。所以從今以后，最要緊不可被他吃醉了。你已經(jīng)見過一次就是了，要多見做甚么?！瘡埌偃f果然聽了他的話，從此便不設(shè)酒了，央騙子揀了黃道吉日，把女兒嫁給那樵夫，張燈結(jié)彩，邀請親友，只說是招女婿，就把花園做了甥館。一切都是騙子代他主張?！俺蛇^親之后，張百萬便安心樂意做國丈，天天打算代女婿皇帝預(yù)備登極，買了些綾羅綢緞來，做了些不倫不類的龍袍。那樵夫此時養(yǎng)得又肥又白，腰圓背厚，穿起了龍袍，果然好看，喜歡的張百萬便山呼萬歲起來。騙子在旁指揮，便叫樵夫封張百萬做國丈，自己又討封了軍師。幾個人在花園里，就同做戲一般亂鬧。這風(fēng)聲便漸漸傳了出去，外面有人知道了。騙子也知道將近要敗露了，便說：‘我夜來望氣，見犍為地方出有能人，我要親去聘了他來，輔佐天子。’就向張百萬討了幾百銀子，只說置辦聘禮，便就此去了。“這里還是天天胡鬧。那樵夫被那騙子教得說起話來，不是孤家，便是寡人。家里用人都叫他萬歲。鬧得地保知道了，便報了成都縣?？h官見報的是謀反大案，嚇的先稟過首府，回過司道，又稟知了總督，才會同城守，帶了兵役，把張百萬家團(tuán)團(tuán)圍住。男女老幼，盡行擒下，不曾走了一個。帶回衙門，那樵夫身上還穿著龍袍，張百萬的女兒頭上還戴著鳳冠?？h官開堂審訊，他還在那里稱孤道寡，嘴里胡說亂道，指東畫西，說甚么我資州有多少兵，綿州有多少馬，茂州有多少糧；甚么寧遠(yuǎn)、保寧、重慶、夔州、順慶、敘永、酉陽、忠州、石硅，處處都有人馬。這些話總是騙子天天拿來騙他的。他到了公堂，不知輕重，便一一照說出來。成都縣聽了，嚇的魂不附體，連忙把他釘了鐐銬，通稟了上臺。上臺委了委員來會審過兩堂，他也是一樣的胡說亂道。上臺便通行了公事，到各府、廳、州、縣，一律嚴(yán)密查拿。那一班無恥官吏，得了這個信息，便巴不得迎合上意，無中生有的找出兩個人來去邀功，還想借此做一條升官發(fā)財(cái)?shù)拈T路，就此把一個好好的四川省鬧的闔屬雞犬不寧。這種呆子遇了騙子的一場笑話，還要費(fèi)大吏的心，拿他專折入奉，并且隨折開了不少的保舉。只是苦了我們行客，入店設(shè)宿，出店上路，都要稽查，地保衙役便借端騷擾。你既然那邊未曾立定事業(yè)，又何苦去招這個累呢?！?我道：“聽說四川地方，民風(fēng)極是儉樸，出產(chǎn)又是富足，魚米之類，都極便宜，不知可確？”作之道：“這個可是的；然而近年以來，也一年不如一年了。據(jù)老輩人說的：道光以前，川米常常販到兩湖去賣；近來可是川里人要吃湖南米了?！蔽业溃骸斑@都為何？”作之道：“田里的罌粟越種越多，米麥自然越種越少了。我常代他們打算，現(xiàn)在種罌粟的利錢，自然是比種米麥的好；萬一遇了水旱為災(zāi)，那個饑荒才有得鬧呢！”我道：“川里吃煙的人，只怕不少？”作之道：“豈但不少，簡直可以算得沒有一個不吃煙的。也不必說川里，就是這里宜昌，你空了下來，我和你到街上去看看，那種吃煙情形，才有得好看呢！”我道：“川里除了鴉片煙之外，還有甚么大出產(chǎn)呢？”作之道：“那不消說，自然是以藥料為大宗了。然而一切蠶桑礦產(chǎn)等類，也無一不備，也沒有一樣不便宜，所以在川里過日子是很好的，只有兩吊多錢一石米，幾十文錢一擔(dān)煤，這是別省所無的?！蔽业溃骸八热灰缘胶厦祝悄苓@樣便宜？”作之道：“那不過青黃不接之時，偶一為之罷了；倘使終歲如此，那就不得了！”
我道：“那煤價這等賤，何不運(yùn)到外省來賣呢？”作之道：“說起煤價賤，我卻想起一個笑話來。有一位某觀察，曾經(jīng)被當(dāng)?shù)缹Ｕ郾Ｅe過的，說他留心時務(wù)，學(xué)貫中西。他本來是一個通判，因?yàn)檫@一保，就奉旨交部帶領(lǐng)引見；引見過后，就奉旨以道員用。他本是四川人，在外頭混了幾年，便仍舊回到四川去，住在重慶。一天，他忽然打發(fā)人到外頭煤行里收買煤斤；又在他住宅旁邊，租了一片四五十畝大的空地，買了煤來，都堆在那空地上頭。不多幾天，把重慶的煤價鬧貴了，他又專人到各處礦山去買?！蔽业溃骸八抢镉羞@許多錢？買那許多煤，又有甚用處呢？”作之道：“你不知道，他一面買煤，一面在那里招股呢。”
我道：“不知他招甚么股？”作之道：“你且莫忙，等我說下去，有笑話呢！他打發(fā)人到四處礦里收買，一連三四個月，也不知收了多少煤，非但重慶煤貴了，便連四處的煤都貴了。在我們中國人，雖然吃了他的虧，也還不懂得去考問他為甚么收那許多煤，內(nèi)中卻驚動起外國人來了。駐札重慶的外國領(lǐng)事，看得一天天的煤價貴了，便出來查考，知道有這么一位觀察在那里收煤，不覺暗暗納罕，便去拜會重慶道，問起這件事來。誰知重慶道也不曉得。領(lǐng)事道：‘被他一個人收得各處的煤都貴了，在我們雖不大要緊，然而各處的窮人未免受他的累了。還求貴道臺去問問那位某觀察，他收來有甚用處；可以不收，就勸他不要收了，免得窮民受累?！貞c道答應(yīng)了，等領(lǐng)事去后，便親自去拜那位某觀察，問起這收煤的緣故，并且說起外面煤價昂貴，小民受累的話。某觀察卻慎重其事的說道：‘這是兄弟始創(chuàng)的一個大公司，將來非但富家，并且可以富國。兄弟此刻，非但在這里收煤，還到各處去找尋煤礦，要自己開采煤斤呢。至于小民吃虧受累，只好暫時難為他們幾天，到后來我公司開了之后，還他們莫大的便宜。我勸老公祖不妨附點(diǎn)股分進(jìn)來，這是我們相好的知己話；若是別人，他想來入股，兄弟還不答應(yīng)，留著等自己相好來呢?！貞c道道：‘說了半天，到底是甚么公司？甚么事業(yè)？’那位觀察道：‘這是一個提煤油的公司。大凡人家點(diǎn)洋燈用的煤油，都是外國來的，運(yùn)到川里來，要賣到七十多文一斤。我到外國去辦了機(jī)器來，在煤里面提取煤油，每一百斤煤，最少要提到五十斤油。我此刻收煤，最貴的是三百文一擔(dān)，三百文作二錢五分銀子算，可以提出五十斤油；躉賣出去，算他四十文一斤，這四十文算他三分二厘銀子。照這樣算起來，二錢五分銀子的本錢，要賣到一兩六錢銀子，便是賺了一兩三錢五分，每擔(dān)油要賺到二兩七錢。辦了上等機(jī)器來，每天可以出五千擔(dān)油，便是每天要賺到一萬三千五百兩；一年三百六十天，要有到四百八十六萬的好處。內(nèi)中提一百萬報效國家，公司里還有三百八十六萬。老公祖想想看，這不是富國富家，都在此一舉么！所以別人的公司招股分，是各處登告白，散傳單，惟恐別人不知；兄弟這個公司，卻是惟恐別人知道，以便自己相好的親戚朋友，多附幾股。倘使老公祖不是自己人，兄弟也絕不肯說的。’重慶道聽了他一番高論，也莫名其妙，又談了幾句別的話，就別去了。 “回到衙門里，暗想這等本輕利重的生意，怪不得他一向秘而不宣。他今日既然直言相告，不免附他幾股，將來和他利益均沾，豈不是好。并且領(lǐng)事那里，也不必和他說穿，因?yàn)檫@等大利所在，外國人每每要來沾手，不如瞞他幾時，等公司開了出來，那時候他要沾手也來不及了。定了主意，便先不回領(lǐng)事的信，等那位觀察來回拜時，當(dāng)面訂定，附了五千兩的股分。某觀察收了銀子，立刻填給收條，那收條上注明，俟公司開辦日，憑條例換股票，每年官息八厘，以收到股銀日起息云云。某觀察更說了多少天花亂墜的話，說得那重慶道越發(fā)入了道兒。那領(lǐng)事來問了幾次回信，只推說事忙不曾去問得。
“俄延了一個多月，那煤越發(fā)貴了，領(lǐng)事不能再耐，又親自去拜重慶道。此時重慶道沒得好推擋了，只得從實(shí)告訴，說：‘是某觀察招了股分，集成公司，收買這些煤，是要拿來提取煤油的?！I(lǐng)事愕然道：‘甚么煤油？’重慶道道：‘就是點(diǎn)洋燈的煤油?！I(lǐng)事聽了，希奇的了不得，問道：‘不知某觀察的這個提油新法，是那一國人，那一個發(fā)明的？用的是那一國、那一個廠家的機(jī)器？倒要請教請教?！貞c道道：‘這個本道也不甚了了。貴領(lǐng)事既然問到這一層，本道再向某觀察問明白，或者他的機(jī)器沒有買定，本道叫他向貴國廠家購買也使得?！I(lǐng)事?lián)u頭道：“敝國沒有這種廠家，也沒有這種機(jī)器。還是費(fèi)心貴道臺去問問某觀察，是從那一國得來的新法子，好叫本領(lǐng)事也長長見識?！貞c道到了此時，才有點(diǎn)驚訝，問道：‘照貴領(lǐng)事那么說，貴國用的煤油，不是在煤里提出來的么？’領(lǐng)事道：‘豈但敝國，就是歐、美各國，都沒有提油之說。所有的煤油，都是開礦開出來的，煤里面那里提得出油來！’重慶道大驚道：‘照那么說，他簡直在那里胡鬧了！’領(lǐng)事冷笑道：‘本領(lǐng)事久聞這位某觀察，是曾經(jīng)某制軍保舉過他“留心時務(wù)，學(xué)貫中西”的，只怕是某觀察自己研究出來的，也未可知。’說罷，便辭了去。

“重慶道便忙忙傳伺候，出門去拜某觀察。偏偏某觀察也拜客去了，重慶道只得留下話來，說有要緊事商量，回來時務(wù)必請到我衙門里去談?wù)?。直到了第二天，某觀察才去拜重慶道。重慶道一見了他，也不暇多敘寒暄，便把領(lǐng)事的一番話述了出來。某觀察聽了，不覺張嘴撟舌?！?正是：忽從天外開奇想，要向玄中奪化機(jī)。未知他那提煤油的妙法，到底在那里研究出來的，且待下回再記。